小巷中有一檔攤子,在賣一些食品,我走過去,見到一堆堆黏黏膩膩的東西,問得是“糯米糍”。這種糯米糍是濕的、扁的。裏頭的餡是花生、豆沙、芝麻。看來是一種甚為古老也許有五十年曆史的食品。我每款買了三個,預備給阿楚和如花做點心——我也學做一個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開了啤酒,放了些音樂,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個怎麽樣的男人。那時西裝並不盛行,不過以堂堂南北行少東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裝的時候,或長衫或短打,細花絲發暗字軟緞。走起路來,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傳下來的重量,譬如錢,譬如店,譬如一個指腹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為自己鋪路。他隻以全副精神,去追蹤如花的眼睛。他追蹤她的眼睛。她追蹤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為自己在塘西買醉。


    門鈴響了,在這個琥珀色的黃昏。啊,原來不過是我那住隔壁的熱情過度的姐姐,捧來半個西瓜。


    “喂,怎麽星期天也在家?”


    “我剛回來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沒用。”


    “她挑了幻燈片給八卦周刊做封麵,那是她的外快,要趕的。如今生意難做,大部分周刊連夜開工齊稿,空了十五個名字的位,等三兩句側寫便付印。大家鬥快出版。”


    “我不關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隻看不過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煩。好像上帝一樣,永遠與世人同在。雖是獨立門戶各自為政,可我姐姐因我一日未娶,就一日以監護人、傭人、南宮夫人自居,矢誌不渝。——人人都有一個女人,為什麽我的“女人”是姐姐?


    我把那半個西瓜放進冰箱,度數校至最冷——因如花隻吃冷品。還有午間買的糯米糍點心。這些都用做款客。奇怪,我也不覺得餓,隻覺得夜晚來得太遲。


    今晚,我們三人又可以商議到什麽尋人計劃?左忖右度,一點輕微的聲音都叫我錯覺是如花又冉冉出現了。


    但沒有。


    我先吃了一個糯米糍,那原來是豆沙餡的。吃第一口沒什麽,剛想吞,忽地憶起他們吞鴉片自殺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時,門鈴乍響,我隻得骨碌一聲吞下。


    門開處,不見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發上喚我。


    她來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鈴?看來是為了一點禮儀。我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隻不過第二日。


    便也記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記載的龜鴇訓練阿姑的規矩。也許倚紅樓三家都自小灌輸禮儀知識,她們都出落得大方、細致、言行檢點、衣飾豔而不淫。她們不輕易暴露肉體,束胸的褻衣,像阿楚所說的“五花大綁”。據說除了儀表規矩外,也切忌貪飲貪食,更不容許不顧義氣撬人牆腳。性情反叛頑劣一點的女孩,教而不善,龜鴇用一種“打貓不打人”的手段樹立威信。打得一兩次便馴服了。


    原來他們對付不聽話的妓女,是把一隻小貓放入她的褲襠裏,然後束緊褲腳,用雞毛撣子用力打貓不打人。貓兒痛苦,當下四處亂躥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哪兒去呀?”


    “到處碰碰吧。”


    “碰到什麽?”


    “到了一處地方,音樂聲很吵,人山人海,很快樂地跳舞聊天和吃東西。那是一群黑人。”


    “黑人?”


    “是呀。膚色又黑,嘴唇又厚,說話嘰嘰呱呱的,一點都聽不懂。”


    ——哦,那個地方是中環皇後像廣場,那批“黑人”是賓妹。


    “她們是菲律賓來的,全都是傭人。”


    “嘩,光是傭人就那麽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們的工資很低的。”


    “工資低也肯做?”


    “肯,因為她們的國家窮,所以老遠跑來香港煮飯帶小孩洗衣服,賺了錢寄回去。”


    “她們,沒有別的方法可賺錢嗎?”


    “有,”我順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遊客趁遊埠的時候也喚來過夜。這是她們比較容易的賺錢之道。”


    “一叫便肯過夜?”


    “是。難道你們不是?”話沒說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應該那麽直話直說,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為我見如花帶著受辱的神色,咬著下唇,思量用什麽話來回答我,好使我對她的觀感提升。每個人都有職業尊嚴。我的臉開始因失言而滾燙起來。


    “——我們不是的。”如花說,“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竇處,雖然身為阿姑,卻不是人人可以過夜,如果不喜歡,往往他千金散盡,也成不了入幕之賓。”


    見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於一點好奇,靦腆地問:


    “如果想——那麽要——我是說,要經很多重‘手續’.tianyashuku嗎?”


    “當然啦,你以為是二四寨那麽低級,可以幹屍收殮,即時上床嗎?”看,這個驕傲美麗的、曾經有男人肯為她死的紅牌阿姑!


    你別說,中國人最倔強的精神是“階級觀念”,簡直永垂不朽。連塘西阿姑,也有階級觀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轉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著長龍等著打炮,五分鍾一個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紅的看不起半紅的;半紅的又看不起隨便的;那些隨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她的本質是中國人的本質,她有與眾不同之處,隻是因為她紅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揮。見我這樣定睛望著她沉思,心底不無得意——說到底,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讓我告訴你一些‘手續’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疊連聲答應。


    於是她教會我叫老舉的例行手續,由發花箋至出毛巾、執寨廳、打水圍、屈房……以至留宿。多煩瑣,就像我等考試:幼稚園入學試、小一派位試、學能測驗試、中三淘汰試、會考、大學入學試……我才不幹


    ——所謂執寨廳,設響局,六國大封相的鑼鼓喧天,歌姬清韻悠揚。飲客拾級登樓,三層樓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後全寨妓女燕瘦環肥,一一奉為君王。但晚飯消夜甜點煙酒打賞、還有什麽“夾翅費”、“開果碟費”、“毛巾費”、“白水”之類貼士……連“床頭金盡”四個字還未寫完,我已壯士無顏。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勢。真是課外常識。老師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倆談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才到。


    因她遲來,如花不好把她講過的從頭說起,怕我悶。我把西瓜、點心遞予阿楚,她又不怎麽想吃。見我倆言笑晏晏,臉色不好看。


    如花對她說:


    “我今天漫無目的到處走,環境一點也不熟,馬路上很熱鬧。我們那時根本沒什麽車,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車。我在來來回回時被車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1997後,就不會那麽恐慌了。”我隻好這樣說。


    “1997?這是什麽暗號?關不關我們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為人人都學你擁有一個秘密號碼?”阿楚沒好氣。


    阿楚發了一輪牢騷,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後。


    “如花,”我連忙解釋,“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問,沒有損失。”


    她果然不問了。我隻聯想到,當年是否也有一個男人,背負著道德重擔和傳統桎梏,又不願她苦惱,所以說:“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問,沒有損失。”然後她果然不問了。但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在我無言之際,阿楚又把中心問題提出來:“你到過哪兒?”她惟一的興趣,隻是當偵探。“很多街道。譬如中環擺花街。當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經拆了,變成一間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裏,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醬汁和物件拌著白飯。”


    “那是鮮茄洋蔥燴豬扒飯。”


    “哦,有這樣的一種飯嗎?聽上去好像很豐富似的。”


    如花還想形容那飯,阿楚搶著說:“這是我們的民生。不過那飯,番茄不鮮,洋蔥不嫩,豬扒不好吃。”


    聽得阿楚對一個飯盒的詆毀,我忽然記起某食家之言:“苦瓜不苦,辣椒不辣,男人唔鹹,女人唔姣,最壞風水。”


    想歸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我正色問如花:


    “還去過哪些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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