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蜓先生看著本該意氣風發的讀書人,心中歎了口氣。


    魏正卿,能為她放棄榮華富貴,能為她跳入天長江自尋一死,能為她自困於青陽鎮二十載,能為她,先前不惜向青林下跪。


    要知道,這個男人,敢毫不猶豫,倆次拒絕自己,即使那金家嫡長女二十年前百般威脅,若不娶她,便將他碎屍萬段,他也不曾皺下眉頭,可就是這樣一個傲骨英姿的讀書人,今天倆度下跪,為了同一個人…


    問世間情為何物,隻因人愛到深處,那時就算是生死,也足以全然不顧…


    “小茹…”


    魏正卿臉龐緩緩低垂,聲音嘶啞,卻包含無限柔情。


    “別叫我!”


    溫夫人拚命的掙紮,想要掙脫開青林的手掌,卻在怎麽用力,也是徒然。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


    溫夫人奮力掙紮,青林怕傷了她,先是用身子擋住魏先生,再鬆開溫夫人的手,正色道:“溫夫人,這其中另有隱情,你先聽我們說完不遲!”


    有青林擋著,溫夫人知道傷不了那人分毫,她雖然很想殺了那人,但對青林,還是很感激的,雖然心中的激憤難以平複,但還是盡力壓著,道:“你說。”


    青林道:“殺人的,是金家嫡長女派出的殺手,和魏先生全無關係,你不要誤會了他。”


    溫夫人冷笑,“誤會?他先是一紙休書,拋棄了我,白字黑字,都是他的字跡,我又怎會認錯,這還不夠,那些殺我全家的殺手親口說過,是魏正卿派他們前來,如此心狠手辣的負心漢,你還說我誤會他?我之所以陰魂不散二十年,就是想有朝一日,將他挖心掏肺,刨出他的心,看看是否狼心狗肺,才會如此狠心,全然不顧往日情分,可憐我一家老小和那無辜的孩子…”


    婦人血淚橫流,目光望著跪地的魏正卿,幾欲將他生吞活剝。


    世上有句話,愛則深,恨之切,溫夫人二十年間,七千多個日日夜夜,每日肝腸寸斷之苦,天下間又有幾人,能體會其十之一二。


    站青林身後的清蜓先生這時開口,“休書是金家偽造,殺人者是金家嫡長女金碧茹暗中派出,這一切,都是為了拆散你們,因為她看上了魏先生,可他心中已有了你,金家威逼利誘,魏先生寧死不從,從而引發這一段慘案,說起來,魏先生也是受害者。”


    溫夫人看著氣態不凡的儒雅男子,聽他一番話,心裏頓時五味陳雜,她看了看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魏正卿,心中隱隱有一絲痛處,她咬著嘴,“我為什麽要信你!”


    清蜓先生臉色平靜。


    江三在一旁弱弱地說了一句,“那個…他是清蜓先生。”


    溫夫人全身一震。


    大名鼎鼎的龍殷十三魁,棋魁清蜓!


    聯想先前感受到如烈日一般的強橫氣息,又看了看平靜似水的男子,隻是靜靜的站在那,就已超凡脫俗,不似尋常之輩。


    她立刻就信了七八分。


    既然那人是清蜓先生,那從他口中說出的話,那多半也…


    溫夫人隻覺得心中積鬱二十年的怨氣,突然少了不少,可她仍然咬著牙,對地上的魏正卿問道:“他說的…可是真話?”


    魏正卿怔怔的看著她,仿佛總也看不夠,許久後點點頭,“雖是如此,但若不是因為我,也不會害了你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溫夫人一下癱軟在地,支撐她留在人世的多半怨氣,立刻煙消雲散,她淚流滿麵,伸手過去,撫摸魏正卿臉龐,眼裏隻有對摯愛之人特有的溫柔,“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魏正卿搖頭,同樣淚流不止,“都怪我,都是我不好,若是我不貪圖功名,不去那清廷城,留在家裏,與你攜手到老,哪會令你受到如此傷害…”


    他抬起手,拚命的扇著自己,心裏悔恨至極。


    溫夫人心疼不已,想要抓住他的手,一觸之下,卻是透體而過,這才驚覺,倆人人鬼殊途,互相是碰不到的。


    魏正卿臉頰高高鼓起,嘴角流下一抹殷紅,他想要握住她的手,也是一觸而過,不由愣在原地。


    青林歎了口氣,“溫夫人雖然還留在世間,實則隻是一股殘魂,有形無質,隻有修煉有成之人,可用氣機覆蓋全身,尚可與之接觸,尋常人,是觸碰不到的。”


    魏正卿平複了心境,對溫夫人道:“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從今以後,我隻陪在你身邊,再也不走了。”


    溫夫人呆呆的望著他,一如二十年前,第一次在夜下,看見那個捧書夜讀的讀書人,她第一眼,便愛上了他,這二十年,從未變過。


    “夫君…”


    溫夫人眼神迷離,眼中隻有眼前的讀書人,她冰冷了二十年的心,仿佛又重新跳動,這一刻,她似乎覺得自己又是那第一次見他時的小姑娘…


    江三看了看一臉欣慰的青林,又看了看沉靜似水的清蜓先生,悄悄的轉過頭去,蹭掉眼角的淚花。


    “他娘的,為什麽要弄的這麽感人!我發過誓不哭的,他娘的,他娘的…不許哭!”


    事情告一段落。


    溫夫人請幾人到古宅內坐。


    清蜓先生對魏正卿道:“接下來,你準備回青陽鎮麽。”


    魏正卿搖搖頭,目光看向溫夫人,輕柔道:“我隻想陪著小茹,她去哪,我便去哪,她若不想走,我就留在這,陪她一輩子。”


    “那你們,也不準備向金家討個說法?”


    魏正卿沉默了。


    溫夫人開口道:“既定的過往,已經無力去改變,我們就算殺了金家所有人,我的家人,也活不過來,再說,金家勢大,我們前去隻會自取其辱,既然如此,又何必費盡心思,這二十年,仇恨的滋味我已百般嚐盡,我不想夫君同我一般,整日被仇恨遮蔽心靈,我已放下了…”


    一句“放下了”,道出無數辛酸。


    溫夫人的善,在青林心中刻下了一道不可磨滅的痕跡。


    人們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但當你受盡別人百般欺辱,你是否能做到一笑置之?


    要知道,世上哪有什麽感同身受,有的,隻是冷眼旁觀。


    魏正卿緊緊的握著溫夫人的手,雖然他握不住,但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心,此刻是彼此連在一起的。


    “但我還是很恨他們,就算是他們跪在地上,對我磕頭認錯,我也無法原諒,但我的家人卻因此而死,若是他們對我逝去的家人,致歉認錯,我也就釋然了。”


    青林對溫夫人道:“人做錯事,都要給個交代的,你若是願意,我陪你和魏先生去清廷城,討個公道。”


    魏正卿和溫夫人相視許久,默不作聲。


    清蜓先生緩緩道:“如今龍殷局勢混亂,到處龍蛇混雜,尊夫人一介陰靈之軀,又身懷重寶,若留在此處,被人發現,恐怕少不了一番腥風血雨。”


    江三奇道:“你怎麽知道她身上身懷重寶?”


    清蜓先生輕聲道:“溫夫人以凡人之軀化作陰靈,殘魂本該淳弱,但我觀她,魂魄不僅凝實,還有絲絲閃電護住周身,顯然是異寶在身,我若沒料錯,應該是雷電一類的''天地之晶''。”


    江三咂舌不已,才想起,自己在城主府時,曾對琴魁單無雙的丫鬟說過:自己這兄弟,連那天地之晶都可以送給別人,何況是一把傘。


    他娘的,當時肯定是被清蜓先生聽了去,才會知道溫夫人身上,有一塊天地之晶。


    清蜓先生的言外之意,是想他去往清廷城,可以護她們周全。


    魏正卿思量再三,明白其中利害關係,對溫夫人道:“小茹,清蜓先生所言不假,可不能讓你留在此地,風險太大,這些年,你已經夠苦了。”


    溫夫人靠在他懷裏,“一切由你做主。”


    魏正卿對清蜓先生道:“我可以跟你去清廷城,但你要妥善安置好小茹,還有,若是可以,我希望金家能在小茹麵前,認錯悔過。”


    清蜓先生點頭,“可以。”


    魏正卿望著青陽鎮的方向,“可惜了那些孩子們,再也不能教他們念書了。”


    “我會請清廷城最好的夫子,頂替你在青陽鎮的位置。”


    …


    溫夫人能有這般完美結局,青林為她而感到開心。


    於是,他決定讓事情變得更完美一些。


    送溫夫人和魏先生去清廷城,若是金家的人,在他們麵前悔過自新,也就算了,要是別有異心,青林可不能不管。


    古宅外,溫夫人取下那對大紅燈籠。


    魏正卿滿臉溫柔,道:“這是我和你第一次去廟會時給你買的,沒想到你一直留著。”


    溫夫人臉一紅,因為那燈籠裏有他的親筆手書…


    唯愛小茹,此生不渝…


    江三在那裏小聲嘟嚷:這溫夫人也真是的,剛開始時,開口一句負心漢,閉口一句負心漢,總想著把那負心漢挖心掏肺,沒想到那時她就是口是心非,不然也不會一直把那燈籠,掛在古宅門口了,要真想殺他,早就該撕了燒了才對,哪會留到現在,還不是念念不忘…


    清蜓先生望著溫夫人,又看了看魏正卿,道:“我們禦空去往清廷城,但夫人陰靈之身,魂魄尚未圓滿,帶她前行,散發氣機恐會傷他神魂,得讓她附在旁人身上,才好前行。”


    青林點點頭,“我與你都不行,她若附在我們身上,我們的氣機會使她瞬間灰飛煙滅。”


    “魏先生也不行,他一介書生,身子柔弱,溫夫人陰氣太盛,附他身上,會傷了元氣。”


    說著,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到江三身上。


    江三被他們看的心裏發毛,正想溜之大吉,被青林一把摁住肩頭。


    他立刻大喊大叫:“不要啊,我不要讓gui上身!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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