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贏驄平臥在榻上,呼吸均勻綿長,整整一夜都是這樣,看上去就是熟睡的樣子,但若是平日,他在此時早該醒了。衛栗陽試圖輕輕地去喚他,但是毫無反應。


    衛栗陽花了十年的時間告訴自己,這個人是她的丈夫,她必須尊敬他、仰慕他,無條件地把所有的愛奉獻給他,但這麽多年下來,這個男人看上去依然陌生。他的確是個英俊的男子,這一點毋庸置疑,即便不是帝王,也絲毫不會減損半分他身為男人的魅力,衛栗陽見過他旁征博引,舌戰群臣的少年風采;也見過他縱馬疾馳,引弓射雁的颯爽身姿,她根本就是和他一起長大的。


    元封三年的春天,惠帝贏和突然駕崩,年僅六歲的贏驄繼位,主少國疑。惠帝在遺詔中任命永安長公主贏嬰攝政,輔佐新帝,直至其成年親政。彼時40歲的贏嬰正在西境大陸的諸國遊曆學習,臨危受命匆匆趕回擔起輔佐幼帝的重任。也正是那一年,九歲的衛栗陽和七歲的韓景陽被攝政大長公主選中入宮做義女,封為公主。她們和贏驄以及後者的伴讀,十歲的嶽駿德便在這永泰宮一同成長。


    衛皇後記得攝政大長公主殿下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皇室和貴族的婚姻必須要實現政治利益的最大化”,因此,也是她一力主張贏驄和栗陽公主、嶽駿德和景陽公主的聯姻。表麵上看是幾個年輕人的婚事,實際上,通過衛栗陽牢牢綁定了衛氏一族對攝政大長公主本人的絕對忠誠,並在此後發兵征百越貢獻了絕對的主力並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栗陽的父兄死於戰後的瘴氣餘毒,而衛氏又無新的將門子弟長成,衛氏一族隻剩過往的榮光,而無外戚的威脅。


    刨除政治因素,衛栗陽自己心裏也很清楚自己和贏驄絕非佳偶良配。她與贏驄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男女之間激情的火花,她總覺得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男人還是個孩子,但當得知兩人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時,良好的出身和貴族的教養讓栗陽說服自己要全副身心地愛他、尊敬他,做一個好妻子,好皇後,為他誕下皇嗣。但是就在大婚當夜,在婚宴的現場,年輕的陛下拋下就坐在他身邊的衛皇後,拉著一個舞伎的手跑出了大殿,為身份最低賤,最不體麵的舞伎拋棄了身份最尊貴的公主,衛栗陽將此視為最大的羞辱,但不知道更恨贏驄還是更恨那個舞伎。


    衛皇後卻不能表現出任何不滿和沮喪,她承擔起皇後的責任,堅持到了婚宴的最後一刻,直到內侍和女官把她送到椒房殿的婚房裏。她全幅披掛,玄色和紅色的婚服和肩上的責任一樣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準備把自己少女的羞怯和熱情,溫柔和甜蜜都獻給丈夫,像等待迎戰的將軍,等待婚後所有的挑戰,婚床就是她的第一個戰場。高大的紅燭燃了整夜,但是她的君主卻始終沒有出現。這一場婚事的促成者永安攝政大長公主殿下因病已臥床多月,但依然下旨讓人將那個舞伎連夜送出永泰宮,送進寺廟裏去,為她“勾引陛下”的舉動贖罪終身。


    日出時,她的丈夫,她的君主出現在椒房殿中,栗陽自認為說了一個皇後應該說的話,卻觸怒了年輕天子的龍顏,他近乎粗暴地完成了與她的婚姻儀式,在他帶走她的貞操時,栗陽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是為了責任,而年輕的陛下的表情更像是為了完成他並不情願卻必須完成的任務。也許以後有了感情就會不一樣,栗陽安慰自己,但她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


    賈美人準時出現在宣室殿來侍疾,坤倫來通報時,衛皇後才從遙遠的回憶裏抽身。她邁著疾快的步子上前來給自己行禮,身段依然如十年前婚宴上獻舞時一樣窈窕,生育沒有給她留下任何不堪的痕跡,不像自己,腹部一塊凸起,無論如何也回不去少女的腰肢。但那又怎麽樣呢,即便如此,贏驄也並未對她再多垂青,如果不是懷有身孕,她注定要在郊外的寺廟裏青燈古佛到終老,可她居然生出了一個公子,被封為美人,卻也在後宮像個形同虛設的女人,贏驄已經很久沒有臨幸她了,這使得衛皇後的心中有了古怪的平衡,再加上她一貫行事謹小慎微,這麽多年過去,栗陽也懶得計較當年的事了,反正不是她,也會有別人,她至少出身低微,她的兒子也不會威脅到贏澈的地位,但薛夫人就不一樣了,薛夫人……想到她,衛皇後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聽說賈美人昨夜在棲雲寺為陛下祈福直至深夜?”衛皇後看她,她始終低眉順眼


    “這是妾的本分。”賈美人低著頭回答。


    交待了她和坤倫,隻要陛下醒來就立刻報信給自己,他二人應下,衛皇後才走出宣室殿。


    天色陰沉,冷風刺骨,入冬以後,雪一直沒有下來。衛皇後裹緊貂裘,上了軺車。


    椒房殿和宣室殿都在章台宮,就在同一條直線上。出宣室殿過金馬門,軺車粼粼駛過溫室殿、清涼殿、天祿閣和石渠閣,便到了金華門。金華門以南都是前朝,過了金華門,便是後宮,椒房殿是整個後宮最中間,規格最高的一座宮殿。


    殿內芳香襲人,溫暖如春,衛皇後先在貼身女官珍珠的陪同下去看望兒子贏澈。伺候公子澈的小黃門說這孩子一直咳嗽不止,直到天明前不久才睡著。衛皇後看著兒子泛紅的小臉,摸了摸他的頭發。他是個漂亮的男孩,雙頰有深深的酒窩,下巴上淺淺一道,據說叫做“美人溝”。可惜他從生下來就有哮症,每到換季和降溫總要咳嗽不止。衛皇後不忍心叫醒他,命人仔細照顧,便回到前殿用朝食。


    珍珠替衛皇後盛好一碗清粥,更有糖餅、薯撻、蒸餃、杏仁酥、黑米糕、乳酪、蛋羹、茯苓糕八樣點心,並辣韭、蘿卜、乳瓜、白菜四樣醬菜。【注1】衛栗陽沒有胃口,喝了兩口粥就放下了碗,問珍珠:“長公主呢?還沒起來?”


    珍珠回答:“長公主殿下天一亮就起身了,隻是現在不知道去哪兒玩了。”


    衛皇後皺眉道:“怎麽也沒個人跟著她?趕緊把她找回來。”


    衛皇後話音剛落,女兒嬋羽就推開殿門衝了進來,帶進一陣冷風。她小臉泛著健康的紅潤,額上微微出汗,手裏拎著一隻黑色的大鳥,活蹦亂跳地往衛皇後身邊走過來。


    衛皇後招手讓她靠近:“你手裏拿的是什麽東西?”


    “是一隻老鷹,已經死了,凍得硬梆梆的。”女孩舉起手裏的死鷹,遞到衛皇後的眼前。


    衛皇後嫌惡地說:“快丟出去,死鷹不吉利,你還拿著當寶貝。”


    嬋羽悻悻地把那死鷹放在桌上,緊挨著裝蒸餃的盤子,死鷹的利爪支棱伸著,仿佛就要去抓一隻蒸餃。嬋羽見母親丟過來一個淩厲的眼神,忙又拎起死鷹,小心翼翼放在腳邊,繼而從懷裏摸出一隻鴨蛋大小,殼上布滿棕色斑紋的蛋來。


    衛皇後見她的小小手掌幾乎要抓不住這顆蛋,忙問:“這是?”


    “鷹蛋,”嬋羽用孩童的同情語氣說道,“我在滄池附近的一棵樹下找到的,整個鷹巢都從樹上掉下來,這隻老鷹被凍死了,還守在巢上一動也不動,本來巢裏有兩個蛋,一個碎了,就隻剩下這一個了。”


    衛皇後瞥了一眼地下的死鷹,若有所感地說:“是隻雌鷹,一直守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不知道雄鷹在何處。去咱們院子裏找棵樹下埋了吧。”


    嬋羽應下,把那鷹蛋揣回懷裏,貼著皮膚,她的胸口上鼓出一塊,喜滋滋地說:“這顆蛋我要自己孵出小鷹來,孵出來就是我的!”


    “胡鬧!”衛皇後表示不滿,“你孵不出來的,禽鳥孵化幼鳥,要一動不動連續數十日,你能做到嗎?即便能,你的體溫也不夠熱。”


    嬋羽還是個孩子,撿到一顆鷹蛋就夠她喜悅大半日,但衛皇後卻生出了擔憂。


    自秦始皇嬴政一統六國後,世人稱之為祖龍,從那以後,龍就成為了皇室的象征。但是在那之前,贏秦氏最早的圖騰,一直是玄鳥。玄鳥,就是黑色的鳥,在南方的古楚國一直認為玄鳥就是燕子,但是在老秦的文化裏,玄鳥,是黑色的鷹。“秦”一字便是由“玄鳥隕卵”、“雙手供奉”和“禾苗”三部分構成,代指整個贏秦氏部族。傳說顓頊帝之女修吞玄鳥蛋生下秦人祖先大業,意味著整個贏秦部族源自女修【注2】。如今雌鷹抱巢而亡,實在是大不祥之兆,內有陛下暈厥,外有海匪鬧事,帝國現在經受不起任何負麵的“天降啟示”。


    衛皇後耐心勸女兒:“聽話,快把那死鷹埋起來,悄悄的,別讓任何人看見,珍珠,你親自辦這件事,別人我不放心。”


    珍珠應下,拿過一塊絹帕將死鷹裹好帶出殿外。衛皇後瞧見女兒的眼神一直跟著珍珠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忍。


    “鷹蛋你就留著玩兒吧,”衛皇後柔聲道,“或者去找隻母雞孵一孵看。”


    笑容又回到嬋羽臉上:“那我現在就去!”說著拔腿就要跑。


    “站著,讓下人去就行,你老老實實坐下吃飯,吃完同我去趟奉先殿,為你父皇祈福。”衛皇後頓了頓,還是下定決心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講。”


    【注1】理論上講,先秦時期這些食物通通“對不起,沒有”,但是為了故事也無法太嚴格按照曆史來。另外,皇後的早餐隻是這樣是否有些寒酸,我的理解是1他們還處於朝廷比較窮的階段;2早餐不要吃得太油膩;3貧窮限製了我的想象力,這樣的早餐就是我向往的生活了。


    【注2】秦圖騰、玄鳥:《史記秦本紀》記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帝顓頊(音‘專需’)的女兒女修吞食玄鳥蛋,生下兒子大業,大業又生下兒子伯益,普遍認為大業的父親為嬴姓始祖、秦國君主及趙國君主共同的先祖,因此有“秦趙同源”之說,所以女修是嬴姓族人的老祖母。另一種說法是秦人的祖先是有蟜氏之女華,她吞鷹卵生伯益,伯益則為秦人男性祖先,而女華是秦人女性祖先。總結一下,即女修是女華的婆婆,她們倆中有一個人吞下了玄鳥的蛋,生下了贏秦氏的祖先。本故事中采用《史記》中女修吞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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