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皇後因為贏澈的失而複歸心情大好,早早便起床洗漱上妝更衣,將烏黑的頭發梳成朝天高髻,髻頂嵌一隻純金打造的玄鳥,髻側插一套六對十二支的金簪,簪首是不同種類的鳥首,構成百鳥朝鳳的造型;身著絳紅底的深衣,領口和袖口用金線繡成的玄鳥紋飾;同色的厚縐絲織袍帶上懸一枚翠色欲滴的翡翠玉扣;足蹬寶相花紋雲頭錦鞋,一掃病容,再度抖擻起母儀天下的派頭。


    睡夢中的嬋羽也從被窩裏被拖出來,在瑚璉的幫助下將頭發規規矩矩地理順挽成雙平垂掛髻,套上一條藕色的襦裙,外罩一件白色獺兔皮的鬥篷,腳踩新製的白色小羊皮的軟底靴子。衛皇後欣慰地笑了笑,比起日常穿慣了的寬袍大袖平底布鞋,這孩子終於看上去像個一國公主的樣子了。


    以景陽公主為首,長安城中高品階的貴婦都進宮來向皇後祝賀,衛皇後也駕輕就熟地招待她們品茗賞花。嬋羽被交代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身後,贏澈被大內官坤倫叫去宣室殿,說陛下要考查兩位公子的功課,嬋羽請求跟著一起去,被衛皇後淡淡地否決了。她餘光看見女兒如坐針氈的樣子,但必須得做點什麽磨煉她的性子,一天紉一百個針眼是遠遠不夠的,貴婦的品茗賞花會是她未來的戰場,察言觀色是她的盔甲,虛與委蛇則是武器。


    幾輪品茗下來,貴婦們三三兩兩在女官的引領下前往鹹陽宮,沿途賞花,衛皇後笑盈盈地請大家自便。景陽公主這時走近,坐在衛皇後身邊,神秘兮兮地小聲說:“你讓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哦?”衛皇後放下手中的茶具,“怎麽樣?”


    景陽公主拿起一塊蝴蝶芝麻糕:“那和尚是大青龍寺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那時候才十三歲。”


    衛皇後微微蹙眉:“怎麽,大青龍寺沒人了嗎?要從外麵買?”


    “你不知道,一聽說要做陛下的替身僧入宮修行,那些僧人打破頭搶著當,當時太卜令一圈八字看下來,倒是有幾個合適的,但是這幫和尚再一聽,說是為了宮闈安定,要淨身,一個個的又縮回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從莊皇帝繼位,咱們大秦一直要擺脫暴秦的名聲,施仁政,因此更不好強迫這些神職聖使的。”


    衛皇後不禁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嗤笑:“本就是遁入空門的人,那東西有沒有區別大嗎?”


    景陽公主端起茶吃吃的笑:“男人嘛,一輩子就為了那個東西活著。”


    衛皇後挑了挑眉:“有些女人又何嚐不是?”


    姊妹二人相視而笑,景陽公主把手揚起來遮住半邊臉壓低聲音道:“說到這個,我聽說啊,當時嫪毐被車裂以後還有人把他那個玩意兒割下來悄悄供起來呢!”


    衛皇後諷刺地搖搖頭。


    嬋羽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被衛皇後嗔怪地瞪了一眼,訕訕地低下頭。


    “母後,孩兒腿都坐麻了,想出去走走……”


    衛皇後想了想,她和景陽公主接下來的話題必將走向隱秘的方向,孩子留在這兒不合適,便說:“真是一刻鍾也坐不住,去吧,瑚璉緊跟著,公主出什麽事我拿你是問!”


    女孩們手拉手笑著跑出殿門,她們的背影令衛皇後想到自己那麽大的時候,一樣的無憂無慮。


    衛皇後給景陽公主續上茶:“你接著說。”


    “我剛說哪兒了?哦對,施仁政,不強迫。大青龍寺出高價‘請人’,這時候啊剛好有個人販子帶著個孩子,說本來要賣去那個貞芙苑當****,這孩子可不得了,說寧肯當太監也不去那種地方,當即就舉起刀——”


    “這麽剛烈?”


    “正要動手,剛好就被一個經常去大青龍寺上香的檀越給瞧見了,就帶著這孩子和人販子到大青龍寺去了。住持一看這孩子八字和陛下相合,就付了錢把孩子留下了,那孩子就踏踏實實地當替身僧了,淨身的時候哼都沒哼一聲。”


    “這倒真是一段緣分,”衛皇後思忖道,“你就查到這些?這對我並沒有用啊。”


    景陽公主撥開一顆鬆子:“您別指望一口吃個大胖子呀,無為是太監不假,那隻能說明公子淨的血統沒問題,可不代表賈美人沒有私情。”


    衛皇後聽出點門道來,示意姐姐繼續。


    景陽公主慢條斯理道:“賈妙麗被臨幸後第二天早上宣宗陛下就讓人把她送到大青龍寺附近的寒山寺修行去了,估計他們倆就是那時候認識的。賈妙麗被發現有孕接回宮裏來,前腳生了公子淨,後腳無為也跟著進宮修行了,怎麽就能這麽巧?這裏麵可有的是文章可以做呢。”


    衛皇後點點頭:“不能從兒子下手,就從母親下手,宮闈出了這樣的醜聞,就像在陛下心中紮下一根刺,永遠都會疼。杯弓蛇影,沒問題也能弄出點問題來。”


    “可不是嘛,到時候陛下看她們母子相看兩相厭,他得乖乖地給咱們公子澈騰地兒,而且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


    “就這麽辦,”衛皇後露出母儀天下的笑容,“你再加把勁兒,把這‘奸情’坐實,到時候真的假的有的沒的混在一塊,說也說不清楚。”


    “放心吧,為了你,為了公子澈,為了儲君之位,咱們永遠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景陽公主拈起一顆草莓剛要往嘴裏送,卻突然停下來,“娘娘,公主和攸至的婚事咱們是不是得盡快在陛下跟前提一提?”


    好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衛皇後了解這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卻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她雖出身高貴,但是骨子裏卻充滿平民的貪婪和精打細算。想把她和嶽駿德一家捆到自己這條船上來,僅靠名分是遠遠不夠的。


    衛皇後淡淡地笑了笑:“嬋羽還不滿十歲,我還想她在身邊多留幾年。”


    “誰要你今天定親,明天就把孩子送到我們家了,”景陽公主向來心直口快,“至少要等到孩子們都成年後再辦禮,有的是時間呢。就算嫁到我們家,公主想回宮隨時都行,你怕什麽呢?親上加親這樣的喜事,料想陛下不會反對,你若是開不了口那我去跟陛下說,怎麽他也要喊我一聲皇姐,這樁婚事是最最般配的了。”


    景陽公主說的都沒錯,衛皇後作為大人冷眼旁觀著,嶽攸至的確是個不錯的孩子,謙和有禮,品貌端正,與他父親如出一轍,從景陽公主的婚姻就能看出來,嬋羽嫁到嶽家一定不會吃苦。更難得是攸至這個孩子從小對嬋羽就有心,衛皇後還清晰地記得,嬋羽還在繈褓裏的時候每當哭鬧,隻要嶽攸至在一旁陪伴她,逗她玩,嬋羽便立刻破涕為笑。但衛皇後另有謀劃,親上加親固然是締結聯盟最有效的手段,但是嶽家是白身布衣起家,景陽娘家跟自己一樣,也是空有功名而無實權,除了依附自己,衛皇後並不擔心他們會跳下自己這艘船,跳到別的船上去。但嬋羽不一樣,作為皇後唯一的女兒,帝國出身最尊貴的公主,用來鞏固和嶽家的聯盟,有些大材小用,嬋羽的價值可不止於此。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安陸侯裴氏家的嫡長孫似乎與嬋羽同齡,而安陸侯的封地富庶程度可以與長興侯薛彭祖比肩,與裴家這樣的大諸侯締結姻親,自然而然就為贏澈的陣營拉來了強壯的後盾,到時候就高枕無憂了。至於嶽家,給攸至和攸平封爵位,再重用他們,可不美死景陽公主,她又不是非得要我的女兒當媳婦才行。


    “娘娘?娘娘?”


    景陽公主輕輕推了推她,衛皇後才回過神來:“什麽?”


    “想什麽呢?我說遲則生變。”景陽公主遞過來一顆撥好的葡萄。


    衛皇後接過葡萄:“你說得對,我是得跟陛下提一提,”惦記我女兒的人太多了,“我得好好想想,看這個話怎麽說,什麽時候說,找誰去說。”


    椒房殿女官珍珠提醒二人即將開宴,請她們移步鹹陽宮麟德殿,衛皇後表示知道了,讓景陽公主先去,自己先去找嬋羽,然後帶她一起過去。


    衛皇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女兒在哪裏。


    陽光給宣室殿前九鼎鍍上一層淺金,瑚璉捧著嬋羽脫下來的獺兔皮鬥篷,給她扶著梯子,嬋羽則站在梯子上扶著青銅雍州大鼎向裏麵張望。那隻黑色的鷹不在,應該是飛去捕食了吧。鷹可不像籠子裏的鸚鵡,它們不吃死物。


    嬋羽是衛皇後最愛的孩子。這個凝結自己血與愛的小不點如今長得也像一隻雛鷹一樣,她向往外麵的世界,衛皇後近來有隱隱的預感,她能留住這隻小雛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可是這隻小鷹預備好應對外麵的危險了嗎?


    不久前太醫官周璵向自己匯報說長興侯薛彭祖的孫女薛夫人產下慕冬公主以後母體大損,以後應該都不能生育了,這讓衛皇後大大鬆了一口氣。自從贏澈、贏淨和嬋羽三個孩子出生以來,宮裏陸陸續續也出生過幾個孩子,生母什麽身份的都有,高如官宦之女,低如女史婢妾,但是無一例外地早幺,順順利利長大的隻有三個孩子,永泰宮已經久不聞嬰啼,直到慕冬的出生。按照薛夫人的出身,若生下一位公子,薛彭祖一定會不惜以所有力量促成廢後重立,那段時間衛皇後非常恐慌,因為她不確定贏驄會不會廢後,而這種不確定從某種意義上正是一定概率的確定。


    衛皇後與贏驄談不上情分,夫妻的身份是為了實現宣宗陛下“將政治利益最大化”的理想,婚姻的延續則是他們都履行了責任和承諾。她和贏驄從小就談不上相親相愛,在衛皇後眼裏,贏驄永遠是個長不大的毛頭小子,即便他君臨天下以後衛皇後也很難對既有印象產生改觀,她無法用崇拜的眼神看他,這就是問題所在,女人對男人的感情始於崇拜,而這種崇拜如果一開始沒有建立,以後則更不可能建立的起來。好在婚姻不一定需要感情支撐,隻有幸福的婚姻才需要。


    可惜了,薛家祖孫打錯了算盤,就連老天都幫我。陛下還年輕,會有源源不斷的女孩充實後宮,但是等到她們生出孩子,孩子順利長大,我的兒子早就坐穩了儲君的位子。如果宣宗陛下能活得久一點,嶽駿德的詹事之職應該由我來擔任,我不該以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母親活在世間,我應該是衛栗陽,隻是衛栗陽。衛皇後不止一次地羨慕太醫令周璵,宮裏的人稱她為大人,她因醫術受到尊敬,她收了弟子將自己的醫術傳授給他們,她始終充滿無欲無求的平和,因為她沒有軟肋。一個人愛的人越多,軟肋就越多。


    婚姻改變了我的命運,衛皇後在失眠的夜裏常常想這是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婚姻給了我聰明伶俐(但調皮)的孩子,也剝奪了我的理想和抱負,而今我隻能為我的一雙兒女籌謀打算,與市井婦人本質上沒有區別。


    她喊了一聲嬋羽,女孩從高高的梯子上蹦下來,落地時摔了一跤,她爬起來拍拍膝上的灰塵,一瘸一拐地跑到母親跟前來。衛皇後檢查她的雙腿,幸好隻是擦破點皮,卻依然嚴厲地批評了她。孩子啊,外麵的猛獸那麽多,你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讓自己受傷害。


    見女兒悶悶不樂,衛皇後掏出手帕為她拭去額頭上的汗珠:“你總有一天是要嫁人的,總這麽毛毛躁躁的怎麽行?”


    “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當公主!”女兒有著孩子氣的執拗。


    “孩子話,”衛皇後露出微笑,心裏的一部分在流淚,“女孩子總要嫁人的。”不管你願不願意,像周璵那樣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人是鳳毛麟角。


    衛皇後替嬋羽披上獺兔皮的鬥篷,白色的毛皮裹著她白裏透紅的臉龐,讓她看上去像一隻健康的小熊。她心裏的一部分想讓女兒放開手腳去做一番事業,像她的兄弟們一樣,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理想,成為宣宗陛下那樣,或者比宣宗陛下走的再遠一點。但是另一部分卻說出了完全相反的話:“可不能野心太大啊,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讓你父皇憐惜你,為你選一個好駙馬,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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