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鷹的凝視總能夠帶給嬋羽力量。


    夕陽中巍峨的九鼎,黑鷹就傲立在雍州鼎上。嬋羽仰著頭凝望它,而它沉默地凝視遠方。


    黑鷹長得很快,體型已經與成年的大烏鴉一般無二。它振一振翅膀衝向天空,在嬋羽的頭頂盤旋兩圈,便遠走高飛,在橙紅色的天空中凝成一個黑點。


    嬋羽對黑鷹充滿向往。她在想如果我也是一隻鷹,可以遠遠地飛走該有多好,她呆呆地凝望著黑鷹飛走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脖子酸痛,直到淚水盈滿眼眶。


    “你在看什麽呢?”一個清洌如泉的聲音。


    嬋羽回過頭向來人,眼前止不住地陣陣發黑,良久才看清一個素妝豔服的女子,正是那日在慕冬的百日宴上衝嬋羽笑的女孩子。她的年紀已經算不上是少女,但靈動的眸子配上笑容卻充滿俏皮。她中等身量,平肩窄腰,肌膚豐潤,曲線窈窕,五官看上去不過耳耳,但就是給人一種美豔無雙的感覺。


    “你是誰?”


    “我是竇景,竇長女呀。”


    她活潑的語氣帶著楚地軟糯的調子,仿佛嬋羽就該理所當然認識她似的,沒等嬋羽追問,竇景已經不請自來地攀上架在雍州鼎上的梯子,探著身子往鼎裏張望。


    “哎呀,是一條大黑蛇呢!”


    嬋羽估計她是迷路了,但還是多問了一句:“你來這兒幹嘛?新來的媵妾不都住在興樂宮嗎?”


    “我來找小黑龍呢!”竇景笑嘻嘻地從梯子上跳下來。


    嬋羽覺得她怪怪的,看著挺漂亮的大姑娘,一開口說話就傻乎乎的。


    “快點燈了,你趕緊回去吧,”嬋羽伸手向東一指,“沿著那條飛閣一直走就是興樂宮。”


    竇景不笑了,眼睛亮亮地盯著嬋羽看:“你不知道三龍降世的傳說嗎?”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嬋羽腹誹。


    看嬋羽不解地樣子,竇景煞有介事地說:“我夢見老龍王生了三條小龍,一條小白龍,一條小青龍,還有一條小黑龍,都在長安城的海裏。”


    “長安城沒有海,海在東邊和南邊,離長安城遠著呢!”嬋羽反駁,拚地圖讓嬋羽對帝國的地理了如指掌。


    竇景卻恍若沒聽見,繼續說道:“可是三條小龍出生的時候是晚上,小黑龍隱身在黑夜裏,老龍王沒看到,誰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還夢見在長安城的海裏,小青龍和小白龍就要飛起來,飛到天上去了,可是小黑龍還被鎖在海底,我就是來救小黑龍的。”


    她可能在給我講故事吧,嬋羽想,敷衍問道:“那你找到了嗎?”


    竇景又笑了,她歪歪頭看了看雍州鼎,又轉頭看向嬋羽:“這不就在這兒呢麽!”


    永昌侯居然送了個傻姑娘進宮來。


    嬋羽上前一步,牽起她的袖子:“我送你回去吧,宮門要是下鑰,你沒有門禁腰牌就回不去了。”


    竇景反握住嬋羽的手:“我沒有門禁,但是你有啊。我不想回去,我想夜遊阿房宮,你帶我逛一逛好不好?”


    “是永泰宮啦,”自從太宗莊皇帝撥亂反正後就將阿房宮更名為永泰宮,“阿房這個名字不吉利。”


    竇景為自己的口誤眨了眨眼睛。


    “宮裏半夜不許亂逛,我要回去了。”嬋羽打定主意要離這個瘋姑娘遠一點。


    “你怕什麽?”竇景的語氣滿不在乎,“你是嬋羽公主,誰能把你怎麽樣不成?你就那麽想當一個乖孩子嗎?那又有何意趣?”


    嬋羽有點氣惱:“你什麽意思?”


    “叫我說中了?你一直事事求完美,不就是想得到父母的認可和歡喜?可惜無論你多麽優秀,父母的眼裏都隻有你的兩個兄弟,你跟他們倆完全沒有可比性呢。乖又怎麽樣?父母隻會喜歡自己喜歡的孩子,對於不喜歡的那一個,你怎麽努力都沒用的,還會顯得你太刻意了。”竇景說著撇了撇嘴。


    嬋羽被激怒了,她一生氣,聲音就會帶著哭唧唧的小奶音,她討厭死這樣了,可是她也控製不了自己:“你胡說!”


    竇景還在繼續挑釁:“我胡說你生氣什麽呀?你就沒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嗎?你就打算乖乖聽話去和親嗎?”


    “我不去!”嬋羽真生氣了,她使盡力氣推了一把這個讓人討厭的竇景,“你給我滾!我不想看見你!”


    “你連宵禁都不敢違背,我可不覺得你敢反抗父母哦。”


    “誰說我不敢!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永泰宮裏這點主我還是做得的!”


    竇景笑了,笑眯眯的樣子像一隻沐浴在陽光裏的貓:“好大的口氣和野心呀!”


    “這不是野心,母後說女人不該有野心,那是僭越。”


    竇景拉起嬋羽的手,提起裙子跑起來,歡快地像春夜裏的風:“你母後的野心可一點都不小呢。你要記住哦,隻有能力配不上的野心才叫僭越,配得上的野心叫做誌向。”


    夕陽最後的餘暉裏,嬋羽在鹹陽宮的太液池中和竇景學會了遊泳。


    當腳已經無法踩到池底的塘泥,而竇景又已經遠遠地遊得不見人影時,恐懼突然襲來,偏此時,因水太涼,嬋羽的小腿開始抽筋,一抽一抽地疼痛起來,湖水順勢淹沒了她的頭頂,嬋羽拚命地撲騰,但是腿腳卻仿佛被水生植物纏繞,令她脫身不得。


    連“救救我”的話都無法喊出口。


    真不該在竇景的攛掇下跳下水啊,一直遠遠跟在自己身後的宮人們在太液池邊跪了一排,是自己親口說不許他們動的。


    一股溫暖的力量將嬋羽托起,在頭顱衝出水麵的一刹那嬋羽就拚命地大口喘氣,她撥開貼在臉上的頭發,睜開眼睛,望見的是竇景的笑臉。


    “你怎麽回事嘛!說好會一直拉著我的,怎麽一轉眼人就不見了!”嬋羽發難。


    竇景嘻嘻哈哈地把嬋羽摟在懷裏好一陣道歉,嬋羽佯裝生氣不理她。


    竇景無奈,隻得向著岸邊跪著的宮人喊話:“喂,我問你們,太液池北邊離得最近的宮室是哪一間?”


    瑚璉道:“是棲雲寺。”


    “拿著幹淨衣服、燒好熱茶在那兒等我們。”


    竇景說著便把嬋羽馱在自己的背上,一頭潛進水裏,向著太液池的北邊遊去。


    竇景就像一條遊魚,嬋羽趴在她的背上,感受著她的體溫,她靈活伸展的手臂和雙腿撥開水波,貼著水麵滑行,嬋羽能夠看見遊魚在她身下,鷗鷺自身邊掠起飛過。


    “小公主,好玩嗎?你還生我的氣嗎?”竇景問道。


    “這一次不氣你了。”


    抵達棲雲寺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瑚璉雖然給嬋羽裹上毯子,但是夜風還是令她止不住地發抖,上下牙打架,在內室換上了幹淨的衣服後,嬋羽才在瑚璉的陪同下回到前殿,竇景仿佛一點也不冷一樣,坐在炭盆旁邊悠悠地烤火,嬋羽也挪到炭火旁邊去,瑚璉在身後用帕子給她擦頭發上的水。


    替身僧無為燒好了薑茶,為嬋羽和竇景各斟滿一碗,嬋羽雙手端起,這才覺得寒意漸散。


    贏淨往嬋羽懷裏塞了一個小暖爐:“這幾日你都跑哪裏去了,我聽宮人說你要來棲雲寺,趕著才能來見你一麵,你總不回椒房殿,皇後娘娘十分焦急擔心。”


    嬋羽賭氣翻了個白眼:“她才不會擔心我呢。”


    “我跟你保證,我不會讓你去和親的,我……”


    無為一邊為嬋羽續上茶,一邊淡淡地開口:“公子淨,不要輕言許下自己兌現不了的承諾。沒有人能夠左右陛下的意誌。”


    贏淨和嬋羽都陷入沉默。


    倒是竇景仿佛沒聽見似的:“咦?無為師父,你手上這一圈疤痕是怎麽回事?”


    無為放下茶壺,用袖子遮擋了右手虎口處一圈陳年疤痕,溫言答道:“幼時一個玩伴咬的。”


    竇景神秘兮兮地笑了:“看這牙印兒,一定是個女孩子咬的!你和她還有聯係嗎?”


    無為仿佛因為緊張臉都紅了:“貴人切勿打趣無為,這牙印兒哪能看出男女,無為少時便父母雙亡,來到長安後便進入大青龍寺修行,幼時玩伴早已失去聯係,也許他們早已生死相隔,今生都不複相見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呀,”竇景將薑茶一飲而盡,“說不定哪天就重逢了呢,人和人之間,總有個緣分在。”


    竇景起身,拉著嬋羽就要走,贏淨忙拉住嬋羽:“父皇說想見你,就在宣室殿,讓你隨時過去。”


    嬋羽停下腳步:“可我不想見他!”便頭也不回地和竇景離開了棲雲寺。


    這些日子,嬋羽都住在濮泉宮,濮泉宮有四眼溫泉,常年溫暖如春,那裏人少、清淨。泉水溫暖,驅散了所有寒氣,嬋羽把心中不快通通告訴竇景,甚至把隻要自己去和親,父皇就立贏澈為太子的話告訴了這個自己剛剛認識的女人。嬋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信任她。但她仿佛根本就沒有考慮信任的問題,隻是打開了話匣子,就再也停不下來。


    “你不願意就一定要說出來,”竇景坐在白玉砌成的泉池邊,雙腿泡在泉水中,她的小腿修長緊實,蜜色的皮膚細膩平滑,閃耀著光澤,“不說出來就沒人知道,人家就會當你默認,你有勇氣當麵對你父皇說你不願意和親嗎?”


    嬋羽掬起一捧溫泉水洗了洗臉,她的手指因為泡的太久起了褶皺:“我說出來會有用嗎?”


    “你說出來不一定有用,但你要是不說就一定沒用啦。你自己也說了,皇後也在考慮拿你和親這件事作為你弟弟當儲君的交換條件呢。”


    “陛下駕到——”是內侍官坤倫的聲音。


    嬋羽聽到先是一愣,隻見竇景迅速把腿從溫泉裏抽出來,提起裙子向後門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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