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驄懶洋洋地坐在榻上,眯著眼睛,聽詹事嶽駿德做簡報。


    “安陸侯裴周五月初六夜裏病薨,其子裴知遠已遞上喪表,為老侯爺請以‘寧’為諡號。”


    贏驄從嶽駿德手中接過喪表翻看:“朕記得裴周老侯爺是第一代安陸侯裴右的長子,今年得有六十——”


    “六十八歲,陛下。”嶽駿德將手端在大袖中道。


    “是個厚道的老人家,追封裴周為遼國公,諡號‘文寧’,以郡王之禮厚葬了吧。”


    嶽駿德微微頷首表示明白,繼續道:“裴知遠在封地主持喪儀,但是裴長女已經帶著遼國公的長孫悄悄來了長安,就住在景陽公主府裏。”


    贏驄坐起身來,疑道:“怎麽回事?她不在家中為老父守孝,跑到長安來幹什麽?”


    嶽駿德耐心解釋道:“裴周老侯爺隻有一兒一女,裴長女是正室所生的嫡女,正室早亡,裴侯爺續了弦生了裴知遠,但裴侯爺對發妻和長女感情極深,裴長女十七歲上成婚,乃是招婿入贅,生下一子姓裴,這個孩子被裴侯爺視為嫡長孫,自幼便親自教導。”


    “朕明白了,涉及個爵位承襲的問題。”


    嶽駿德點頭:“陛下明鑒。爵位究竟是傳給庶長子還是嫡長孫,《秦律》裏一直未有明確規定,是以裴長女帶著孩子就來長安了。”


    “那她不該是進宮讓朕給她做主嗎?跑你們家做什麽去?這事景陽公主說了算嗎?”


    嶽駿德微頓了一頓:“自花朝節後,皇後……皇後一直有意和安陸侯裴家聯姻,是皇後交代內子好生招待。”


    贏驄了然於胸:“想把朕的女兒嫁給安陸侯的嫡長孫,換取裴閥對公子澈的支持?”


    嶽駿德沉默不語。


    “這件事朕知道了,不要聲張出去。你接著說。”


    “漪瀾殿賈美人與和靖公主今晨已經出宮前往甘泉宮備嫁,皇後坐鎮椒房殿準備嫁妝事宜,賈美人負責教習和靖公主禮儀。”


    “嗯,”贏驄伸了伸手,坤倫遞上茶盞,贏驄呷了一口,“甘泉宮清淨,她們又都是百越同族,一個好好教,一個好好學吧,別讓外人打擾她們。你繼續。”


    “唯。去歲長沙郡旱情引發今春蝗災,周邊地區已經有小規模瘟疫,若不及早治理,恐難控製。”


    “這件事朕交給你去辦,”贏驄從懶洋洋的狀態中迅速抖擻起精神,“你跟了朕二十年,不能總在永泰宮出來進去的,你得替朕分憂。錢、糧食、藥,你要什麽,列個單子呈給朕,放手去做,務必把這件事情給朕辦妥。”


    嶽駿德被突如其來的重任委托驚到,忙跪下領旨謝恩,保證絕不辜負聖意。


    “左右國師都是精研醫道的,你帶上他們,治理瘟疫的事情讓他們獻策,你來拿主意,朕準你全權節度,地方郡守若有違抗命令、中飽私囊者,不必報給朕,該殺便殺。還有,朕的那個替身僧無為,著他即日起便到大青龍寺日夜為百姓祈福。起來吧,不必跪了。”


    贏驄站起身來,嶽駿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陛下,”嶽駿德低聲道,“貢賽死了。”


    “誰?什麽人?”贏驄回過頭來。


    “那個人販子,過去經常往來中原和南越的,無為師父就是他——”


    贏驄揚起手來,製止了嶽駿德沒說完的後半句話。


    “死的幹淨嗎?”


    “死無對證。”


    贏驄滿意地點點頭:“把幾個孩子叫過來,他們跟著新少傅學了也有兩個多月了,朕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長進。”


    嶽駿德躬身行禮後向殿外走去。


    贏驄又補充一句:“賈美人在甘泉宮的這段日子,讓公子淨搬到宣室殿偏殿跟朕一起住。”


    “唯。”


    沒有從嶽駿德的眼中看出異樣神色,贏驄多少有些失落。這老小子的城府看來是又深了一層。


    贏驄依然還沒有確定儲君的人選。盡管他自己比誰都清楚,國本早立、名分早定是一件對所有人都好的事。選一個兒子當自己的繼承人,親手培養他,讓另一個漂洋過海去長見識


    ,直到權力交接穩定後再回來,避免兄弟鬩牆的悲劇。


    在成為父親的這十年來,贏驄一直在極力地控製自己一碗水端平,絕不厚此薄彼,他自己不看重什麽嫡庶之分,他承認長幼有序,但尊卑有別?太膚淺了。更何況他的兩個兒子本來就長幼無序。


    但贏驄突然意識到自己這麽多年來堅持的原則似乎錯了,無論是做君王也好、做丈夫也好、做父親也好,明確地表現出自己的偏好是很重要的。隻有表現出這種偏好,臣屬、媵妾、子女才會循著這份偏好迎合自己的需求,人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利用他們的本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才是做君王、做丈夫和做父親的藝術。


    孩子們被一起帶到宣室殿裏,還包括各自的伴讀,他們靜靜地跪坐在榻上,帶著一點點的拘謹和緊張,卻偏偏在這種時候頭也癢腳也癢,想要用手去摳又要忍著不去摳。孩子到底是孩子,贏驄自己小時候也一樣。


    贏驄把裴周身後的繼承權拿出來讓他們各自發表看法。


    “爵位到底是該給長女所生的嫡長孫,還是該給庶長子呢?”贏驄坐在榻上,饒有興致地提問,他其實並不指望得到什麽答案,他隻是享受觀察幾個孩子臉上的表情。


    嶽攸至先開口問道:“這些年是誰在協助已故的老侯爺當家呢?”


    嶽攸至是嶽駿德的長子,在一群孩子中最年長,已經滿13歲。贏驄表麵不動聲色,但是心中暗自稱讚他的敏銳,任何一個當家人都會把自己的繼承人放在身邊培養,隻要知道是誰跟著裴老侯爺出來進去打理公務家事,就不難猜到裴老侯爺屬意的繼承人是誰。


    贏驄默許嶽駿德來解釋相關信息。


    “裴周老侯爺幾個嫡出的兒子都死在他的前麵,隻有一個庶出子裴知遠尚在人世。多年以來由他的嫡長女裴氏當家,裴氏女招贅婿生有一子尚年幼,但裴老侯爺喜歡此子至深,曾上書給陛下,明確此子的身份乃是裴家的嫡長孫。”


    贏澈開口:“既然明確了嫡長孫的身份,那就應該由嫡長孫繼承爵位。立嫡以長,庶出子自己心裏要有數。”說完瞟了他庶出的兄弟一眼。


    就在不久以前,就在這宣室殿內,贏驄問太傅嶽誼三個孩子究竟誰可堪重任,這個三朝老臣對贏澈的評價是“任性真率,至剛易折”。他剛才那根本就不是在說安陸侯的爵位繼承,他在說他自己。毫不掩飾的攻擊性,心事全寫在臉上。


    贏驄轉過目光看著贏淨。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孩子的血統,尤其在知道他母親的身世之後。但是贏淨酷肖自己的麵容打消了贏驄所有的疑慮,並且開始為自己居然有這種想法而感到荒唐。


    “嫡子既然已經不在人世,”庶子贏淨開口了,“庶子同樣具備繼承的權利。而且裴知遠的母親雖然是繼室,但亦為正妻,子憑母貴,裴知遠現在的身份就是嫡子。”


    他也在為他自己說話。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在分別為兩個素未謀麵的人發聲。


    嶽誼曾稱讚贏淨有少年老成、深思熟慮、不喜形於色的寶貴品質。贏驄後悔沒有追問他這樣寶貴的品質應該用在何處,為君者嗎?還是去異國當質子?


    兩個兒子分別代表了坊間最主流的兩種觀點,各執一詞,這也正是此案久斷不下的原因。


    “為什麽不能由裴長女繼承?”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看向嬋羽。


    “既然一直以來是裴長女跟在老侯爺身邊打理事務,那麽由裴長女繼承爵位不是更妥當嗎?”


    嶽誼說她聰悟、有口辯、惜為女郎也。


    “殿下,女子是不能繼承爵位的。”嶽駿德耐心而又善意的提醒。


    “誰規定的?”女孩伶牙俐齒地反駁。


    是啊,誰規定的,贏驄在心中啞然而笑,他的姑母攝政大長公主贏嬰,活著的時候權利滔天,隻是沒有名分的君主,死後被追封為宣宗皇帝。這個女孩也在為自己說話,她像雛鷹想要衝破殼一樣地想要突破自己性別的桎梏,還以為誰都看不出來。


    竇景說過,真龍不分雌雄;


    贏驄昏迷時夢中見到三條黑龍爭奪一顆明珠;


    “我看到三條龍盤踞在你的屋頂上,一條青色,一條白色,一條黑色。每一條都是你的骨肉、你的血親。可它們都在摩拳擦掌,準備隨時彼此反目,相互掣肘。你隻能選一個繼承你的寶座,必須親手分開另外兩個,但不管你怎麽選擇,有朝一日三龍終會相聚,爭鬥的結果不取決於你的選擇。”老宮女梅列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她陰惻惻的聲音叫人背後生出寒意。


    梅列曾經預言過勝遇的死,而且被她不幸言中。贏驄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預言。


    所有人都被嬋羽問的麵麵相覷。贏驄心裏明鏡似的,這個年紀的孩子隻會是大人的傳聲筒,嬋羽也好,贏澈也好,贏淨也好,他們說的話每個字都是他們母親在身後的竊竊私語。


    “讓裴知遠繼承安陸侯的爵位。”贏驄平靜說道。


    “是,”嶽駿德迅速以筆蘸墨在竹簡上記錄。


    “裴知遠死後,爵位傳給裴家的嫡長孫,那孩子叫——罷了,你自己把他的名字補上,不要寫錯。”


    “唯。”嶽駿德運筆如飛。


    “在裴家嫡長孫繼承爵位之前,裴知遠要從封邑稅賦中上繳安陸侯那份撥五成給裴長女和她的兒子;裴周留下的房產田地也一並分五成給裴長女母子。”


    嶽駿德一氣嗬成,輕輕吹著竹簡上的墨跡,然後抬起頭來:“陛下,這其實是給安陸侯分家了?”


    贏驄微微地挑起嘴角。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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