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有雲:“天子春朝日,秋夕月。”


    早在春秋時代,天子就有在秋天祭月的傳統,因秋天乃是農作物豐收的季節,農曆八月是秋季中間的一個月,十五又是一月中間的一天,因此將八月十五作為中秋節。


    雖已值秋,長安城依然暑熱未消,但建造在山麓上的翠微宮則不然。翠微宮正門麵向北方,以安華殿、威陽殿、含風殿三大殿居於中線,左右兩側綴以亭、台、樓、閣,恢弘又不失精致,山風起時,涼意陣陣,使人心曠神怡。


    戊寅年的中秋夜宴便是在安華殿和威陽殿之間的廣場上露天舉行。在詹事嶽駿德的安排下,幾百張案幾早早地列在帝後首席的兩側,案幾後的廊下也坐滿賓客,將中間留出足夠的空間表演百戲。


    回廊上吊起一盞盞點燃數十支蠟燭的燈台,廣場上升起上百盞風燈,將夜空染上一層紅的橙的溫暖光芒,照的廣場如同白晝。皇室、貴族、宗親、百官、番邦使臣都攜帶著家眷,手裏提著造型各異的花燈,陸續入席,空氣裏充滿瓜果的甜香氣息,宮人們端著一壺壺桂花酒穿梭在席間,每個人麵前的案幾上都擺著熟透的蘋果、紅棗、李子、葡萄和西瓜,歡笑聲不絕於耳。


    贏澈覺得嗓子有些幹痛,輕輕地咳了幾聲,一定是秋日的氣候太燥熱了,早晨他洗臉時還流了鼻血,雖然很快止住,但一整天鼻子和嗓子都幹幹的不舒服,他將麵前切成塊盛在水晶琉璃盞中的西瓜吃了兩塊,嗓子被甜而涼的汁水浸潤滑過,微微鎮壓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燥煩情緒。


    帝後分別從兩個方向而來,先後入座,贏澈注意到賈美人和贏淨母子坐在右首第一席。賈美人在一個月之前悄無聲息地回宮了,回來和離開的時候一樣莫名其妙,令贏澈始終摸不透她的一去一回背後究竟蘊藏了什麽秘密。這一個月以來,她們母子二人一直深居簡出,此時也一如既往地安之若素。莫非她們是對即將到來的結果了然於胸?所以也無所謂了?


    但贏澈是緊張的,緊張的腹部微微疼痛,像有一百隻蝴蝶在裏麵扇動翅膀。按照薛彭祖的承諾,今夜儲君的人選已經毫無懸念就是自己,但是他卻不肯透露贏淨落選的原因,隻是托宮人帶話說今夜要給自己一個大大的驚喜。


    那就來吧,贏澈仰起頭,今夜的星空真美好啊,隻是被周遭的燈光奪去了靜謐。


    “嫦娥奔月”的舞蹈表演昭示著宴會正式開始。


    宮人最先端上的是白梅芸豆、桂花蜜藕、冷糟鵪鶉、蘆筍白壁、秋栗鬆仁、腐皮雞絲、五味鵝掌、杏仁玉兔八個冷盤,裝在細白如雪的白瓷小碟裏。待第一輪敬酒過後,開始真正的大餐——肥美的鱸魚膾。贏澈無心傾聽那些重複單調的祝酒詞,佐著新醬和鮮芥吃了兩塊,魚的肉質肥美,口感飽滿豐盈,宴會的氣氛逐漸熱絡起來。


    他的目光卻一直留神望著父皇坐著的上首之位,有一絲忐忑又有一絲期待。奇怪,嬋羽去哪兒了?贏澈環顧四周,都沒見到她的身影,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浮上贏澈的心頭,盡管按照薛彭祖的分析,自己才會是今晚的贏家,但是瞎眼老宮女梅列對嬋羽的預言卻突然啞啞地響在贏澈的耳邊——“你不會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但你會得到想要的東西。”贏澈終於找到了自己不安的根源,他擔心嬋羽會成為大秦帝國曆史上第一位女皇儲。


    用甜蝦做成的肉羹盛在鍍銀的碗裏端上來,菜上的越來越快,清燉的甲魚湯、碳炙熊掌、腹中塞滿蜜棗熏製的風幹鴨子接連不斷地端上來。


    表演也越來越熱鬧,雜耍藝人們各出絕技——侏儒踩著高蹺表演頂碗、大力士則麵目猙獰地進行摔角、當貴夫人們品嚐用沸酒蒸出來的螃蟹和月見酥餅時,耍猴人指使猴子偷走她們案上的葡萄和香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個五官深邃,皮膚呈橄欖色的胡人男子,隻見他仰頭含一口烈酒,然後對著手中舉著的火炬噴出,火光瞬時變成巨大的一團火球,在賓客們的驚呼中,待火球散去後變成了一階一階由火光連接成的梯子。隻見那胡人男子赤手裸腳地攀著這火階梯而上,每上一階,他腳下的火光就消失不見,在座賓客皆感到驚奇不已,仰著頭張著嘴望著那胡人男子一路不停向上爬去,直向星空,火梯也一階一階消失,直到火光和人影都不見……座下正驚異間,突然有什麽東西自空中落下,待贏澈定睛看時,原來是一條血淋淋的胳膊,還不等在座的貴夫人們發出刺耳尖叫,另一條胳膊和兩條人腿也先後落下,看那橄欖的膚色,正是沿著火梯爬上天空的那個胡人男子無疑,贏澈站起身來,這時那胡人男子的缺了四肢的身體也轟然落地,在座賓客已經紛紛有了離意,贏澈見父皇依然不動如山,又看看詹事嶽駿德似乎也無異色,心中不免納悶,很快,那胡人男子的頭顱也骨碌碌地落地,就滾到贏澈的案前,贏澈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胡人男子“死不瞑目”的頭顱,隻見那張生著厚唇的大口突然唧唧咕咕念了一句什麽,那先前掉落下來的四肢便就地和那身體拚在了一起,並且搖搖晃晃地向著贏澈走過來。那無頭身體先是向著贏澈彎腰鞠了一個躬,無頭的腔子直直地懟在了贏澈眼前,贏澈微微向後挪了挪身子,隻見那無頭腔子跪下,伸出手去在地上沒目的地四處摸去,似乎在找那丟失的頭顱,那頭顱就在贏澈腳邊,一直在碎碎念叨,手突然摸上贏澈的腳,下了贏澈一跳,那腔子還很有禮貌,拱手行了個禮又繼續趴下繼續摸,終於摸到了頭顱,那身體似乎十分喜悅地將頭扣在腔子上,卻不料方向扣反了,後腦勺朝前,五官向後,胡人劈裏啪啦地念叨著聽不懂的話,而那身體卻沒有方向地在場上轉圈圈。眾賓客此時都看出這乃是一出表演,都從驚恐轉為了喜色,饒有興致地看著,隻見那胡人男子用雙手抱住頭,左轉轉右轉轉,最後猛一使勁,在“喀”的一聲中,頭身總算全部歸位,分毫不差,滴血不沾。胡人男子向著父皇所坐的方向深鞠一躬,賓客席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贏澈之前也在宮中佳宴和西市上看過雜耍,但沒有一次像這個胡人男子一樣驚心動魄,令人大開眼界,想必是胡人的一種秘術。贏澈暗暗在心中想,等我當了皇帝,總有一天要揚帆出航,去看這世上所有的奇跡。


    秋夜已經微微有了寒意,宮人們繼續端上一碗碗熱食,包括用胡蘿卜和洋蔥加陳釀花雕燉的大塊羊肉、穿在烤叉上滋滋響著的醃肉腸、一塊塊碼得整整齊齊用香料和蜂蜜塗抹後燒製的排骨,贏澈漫不經心地掰下一塊烤的香香脆脆的胡餅,配著燴牛肉的湯汁來吃。


    表演即將進入尾聲,隻剩壓軸節目——魚龍漫衍。


    場上的燈光暗下來,風燈和蠟燭熄滅了十之八九,贏澈仰頭,在翠微宮,總覺得離星空特別近,星光點點撒下,場上的氣氛浪漫又神秘,此時此刻,如果瑚璉在就好了,贏澈想,她曾陪自己度過最脆弱最黑暗的時刻,希望以後每一刻美好都能和她共同度過。


    一條巨魚從北慢慢地遊過來,巨魚是用彩紙紮成,腹中點著蠟燭,魚腹下方有持柄,由表演的藝人操控著,在星空下,在這深夜的黑海裏遨遊。絲竹班子奏出空靈遙遠的樂曲,巨魚搖頭擺尾向著月亮的方向緩緩地遊動,突然樂曲風格搖身一變,秦箏嘔啞嘲哳的壓下其他樂器的聲音,長達幾十丈的巨魚背上突然出現一座巍峨險峻的神山,山上有熊虎相互搏持,激烈廝殺,虎嘯熊吼之聲傳來,仿佛這場爭鬥此時此刻就在眼前;突然樂聲再一轉,悠揚跳躍的竹笛聲取代了秦箏,神山上出現了猿猴追逐攀援的場景,風聲、猿啼、山中瀑布水聲和笛聲交融一處,一派生機昂然之景象;樂聲又一轉,不知名的西域樂器帶來的異域風情,深山處出現了白象、孔雀、麒麟,還有一些贏澈叫不上名字的怪獸。巨魚開始不僅僅局限在案席間的表演場地巡遊,它轉頭自由地遊向廣場上更廣闊的更黑的別處去,絲竹聲和鼓點聲一直伴隨,贏澈和賓客們的目光都追隨著巨魚,隻見巨魚的身軀逐漸由寬變窄,由短及長,三角形的鈍鈍魚頭也緩緩地長出角和須來,蜿蜒在廣場上。


    “化龍了,化龍了!”


    “魚化龍!”


    “魚龍漫衍,果真名不虛傳!”


    伴隨著賓客們的讚歎,場上的燈光更暗,僅存的風燈和蠟燭也逐一熄滅,場上隻有魚化龍漫衍在黑夜的深海裏。


    突然間,龍身體內的燈光也熄滅,場上隻剩一片漆黑和寂靜,賓客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似乎都在暗暗期待著什麽,但是場上卻始終一片漆黑。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突然一聲爆響,賓客們立刻安靜下來,隻見那魚化龍此刻已經燃燒起來,在漆黑的夜裏渾身紅色的火光,格外耀眼。火龍再度繞著場上巡遊起來,繞場一圈後又回到了案席中間的表演區,突然火龍一飛衝天,逐月而去,在賓客們的驚呼聲中,在半空中分化成一青、一白、一黑三條小龍,相互纏繞著、攀附著、滾滾向月而去,最後在一陣山風中歸於無形。


    場上的風燈和蠟燭再度亮起來,宴席已經進入尾聲。


    贏澈留意到大內官中常侍坤倫已經從威陽殿中捧著一隻木盒出來,盒中裝的想必就是立太子的詔書,席間眾人突然安靜下來,父皇從坤倫手中接過盒子,贏澈感覺得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陛下!無為有要事奏陳!”


    贏澈和席間幾百位賓客注視著父皇的替身僧無為從左右席間踏著大步上前,山風吹起他的寬袍和大袖,發出獵獵聲響,襯托出他的凜然風姿。贏澈一直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個身份高貴的僧人,今夜才突然意識到他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稱得上是個美男子。突然遙遠的記憶襲向贏澈,一直以來縈繞在心頭沒有得到解決的問題豁然開朗——那一夜,在永泰宮的密道裏,贏澈和瑚璉聽到無為曾對賈美人說過贏淨雖然沒有他的名姓,卻有他的血脈……薛彭祖一定是掌握了賈美人和無為的私情,才讓贏淨迅速出局,可惜的是贏淨和父皇長得太像了,如果能證明他不是父皇的血脈,那才萬無一失。


    “公子澈非皇後血脈,皇後犯了欺君之罪,請陛下明察!”


    無為的手指直直地指向贏澈,場上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贏澈,贏澈隻覺得一股寒意從頭頂慢慢下沉至全身,他首先把目光轉向薛彭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而薛彭祖根本沒有看贏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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