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都上好了,還不見主人家過來,這可不是待客之道,沈蝶舞當時就不高興了,咧咧嘴角,冷笑道:“曹總鏢頭,你的玉兒把我請來是曬魚幹曬菜幹嗎?”


    曹天霸也覺著奇怪,縱使喬家其他人自持尊貴,對戲子一流少於尊重,但玉貞絕對不是目空一切的人,她是不會如此無禮的,想起這些,突然好生擔心玉貞,便哄著沈蝶舞:“沈老板稍安勿躁,玉兒一定有事給拖住了。”


    沈蝶舞歎了聲:“我是衝你來的,你若不在,我可是直接撂挑子走人了,反正我隻能再等一個時辰,今兒過年,我家裏還有十幾口子人等著我包餃子吃年夜飯呢。”


    曹天霸就討好的笑著:“多謝多謝。”


    安撫好沈蝶舞,他就踱到敞廳門口,天冷,隻能把門開一點點縫隙往外看,看見的卻是雪天一色。


    沈蝶舞此時倒比他泰然了,由盛百紅服侍換了戲服,給了琴師一個眼色,然後咿咿呀呀開始唱了起來,聲音很低,演練而已。


    又等了一會子,聽見有紛亂的交談聲,像是很多人,曹天霸歡喜道:“聽,人來了。”


    沈蝶舞立即回到椅子上端然而坐。


    門開,喬家男女主子,除了玉貞,都在,大少爺喬繼祖走在最前頭,一眼看見上了妝的沈蝶舞和曹天霸,沈蝶舞扮的是虞姬,曹天霸扮的是項羽,虞姬千嬌百媚,項羽……這給畫的麵目猙獰甚至張牙舞爪,喬繼祖愣是沒認出曹天霸,橫豎他對曹天霸也不熟,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沈蝶舞,千古美人,今在眼前,恍惚中他自己都穿越了,不是剃著陰陽頭的大清,而是硝煙彌漫春秋戰國,越看虞姬越好看。


    後麵的富氏也非第一次看戲,可在京城看戲的時候,那些角兒都在台上,今天卻在自己家的客廳裏,所以感覺有些違和,再看看曹天霸猙獰的麵孔,再看看沈蝶舞過度的濃妝,冷不丁嚇了一跳,手扶心口:“阿彌陀佛,這都扮上了。”


    沈蝶舞聽見了,心裏道,你再不來我都走了。


    後麵的喬繼宗也哇的一聲,惹得富氏回頭看,還以為二兒子也給嚇著了呢,誰知喬繼宗竟然抑揚頓挫的吟誦起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首《垓下歌》是項羽在敗亡之前吟詠的一首詩,抒發的是項羽在重重包圍之下的怨憤和無奈。


    雖然大清多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一般大戶人家還是會請私塾先生教女兒讀書識字的,富氏當然知道這首詩的來曆和用意,當即怫然不悅,回頭斥責喬繼宗:“你是怎麽回事,大過年的吟這種晦氣的東西。”


    過年,圖的是吉祥,所以必然處處都說吉祥話。


    喬繼宗不比喬繼祖膽子大脾氣大,給母親訓斥,委屈的指著曹天霸和沈蝶舞:“他們扮的就是項羽和虞姬,他們唱的一準是霸王別姬,我又沒吟錯。”


    即便在京城的家中,富氏遵循一個“守活寡”女人該有的本分,甚少看戲,對這些也就不太了解,聽了兒子的話,猛地看去曹天霸和沈蝶舞,她倒是不懂這到底是不是春秋戰國時候的裝束,但僅僅看曹天霸那副猙獰如夜叉的樣,感覺這戲也絕對不會是喜慶吉祥的戲,頓時惱怒:“幾位,我們請你們來是為過年添樂的,不是找晦氣的,大過年你們唱什麽霸王別姬,這多不吉利。”


    她越說越氣,連帶勾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喬鎮山因為鳳喜一怒之下與父親決裂,要離家而去,問她跟不跟自己走,富氏不肯,她不肯跟喬鎮山走,當真是舍不得在京城的榮華富貴嗎?隻是一半吧,那另外一半是氣喬鎮山為了別的女人,竟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舉動,更聽聞喬鎮山跟喬廣元說什麽從來沒有喜歡過她,娶她是迫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富氏心裏有氣,毅然而然的留在了京城,喬鎮山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年,兩個人夫妻名分還在,大概彼此都記不起彼此的模樣,但無論如何,富氏心中還是把喬鎮山當丈夫,這出《霸王別姬》生生的把她的陳年舊痛給扯開,斥責完曹天霸和沈蝶舞,一轉身回到後宅。


    她走了,旁人也不能再留下看戲,本身這出戲就有問題,於是阮氏苗氏等女眷也跟著回了後宅。


    其實方才喬繼宗吟誦《垓下歌》的時候,曹天霸不懂詩詞,但聽那裏麵的詞兒他便倒吸了口冷氣,猛然醒悟,沈蝶舞頂聰明的一個人,怎麽會在這種日子選這樣的戲呢?富氏一番話,曹天霸更加不安,心裏連說“壞了壞了”,今天自己真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沒能幫成玉貞,還惹禍了。


    對了,為何不見玉貞?


    那廂沈蝶舞已經在卸妝,拿著手巾使勁的蹭自己的臉,沒有水,洗不幹淨,索性作罷,就那麽一張大花臉的對徒弟盛百紅和琴師道:“咱們回去包餃子過年。”


    喬繼祖連忙喊管家:“人都來了,哪能就這麽走呢,賞。”


    管家是新晉的老馮,應了聲,就往外掏銀子,一掏,掏出了二兩。


    沈蝶舞看那二兩銀子冷冷一笑:“罷了,我不是來討飯的。”


    嫌少?喬繼祖嗬責老馮:“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沈老板,你個老糊塗,區區二兩你打發叫花子呢,二十兩。”


    老馮心說,一句沒唱,還惹大奶奶一肚子氣,就得二十兩?大少爺是不是瘋了,奈何他是大少爺,滿心不樂意,也還是掏出了二十兩銀子。


    沈蝶舞看都不看,根本沒把他的重賞放在眼裏,抓起氈帽扣在頭上,盛百紅給她披上了大氅,她抬腿走出敞廳的門,回頭喊:“曹總鏢頭,怎麽你留下吃年夜飯嗎?”


    曹總鏢頭?


    喬繼祖和喬繼宗兄弟兩個紛紛看來,完全沒認出這個霸王竟然就是曹天霸。


    身份暴露,曹天霸隻能向兩個未來的大舅子二大舅子行禮:“大哥二哥……過年好哇。”


    喬繼祖騰的火冒三丈:“曹天霸果真是你,合著你跟旁人一起來我家找晦氣來了,我能好嗎,我好個屁!”


    喬繼宗也嘀嘀咕咕:“四妹瞎了眼了,怎麽喜歡上你這號人呢。”


    曹天霸待想解釋,可又不知道如何解釋,唯有說了句抱歉,奪門而逃之前,還不忘問:“玉兒呢?”


    喬繼祖知道他問的玉貞,生硬的回他:“不知道。”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曹天霸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又朝兄弟兩個抱拳施禮,然後追沈蝶舞而去。


    待出了喬家,沈蝶舞剛想上車,曹天霸一把拽住:“沈老板,存心的吧?”


    大過年唱這種生離死別的東西,是不妥當,若非喬繼宗吟詠出那首詩,他還稀裏糊塗呢,感覺沈蝶舞在算計自己。


    沈蝶舞垂目看看他抓著自己的手,青筋暴突,沈蝶舞笑了笑:“我與曹兄,不是兩肋插刀的朋友麽,我為何要存心讓曹兄為難呢?”


    曹天霸心道,女人心海底針,誰知道你想的是什麽,但你好歹是個角兒,什麽場麵沒見過,你還是一手托起戲班子的班主,更應該明白這種場麵上應酬的事,大過年你唱點喜慶熱鬧的不行嗎,非得唱《霸王別姬》,你應該料到喬家人會不高興,然後歸罪在我頭上,接著玉兒也不高興,我的婚姻大事可就玄了。


    進一步想,我叫曹天霸,你卻唱什麽《霸王別姬》,你到底是針對喬家?還是針對我呢?越想越覺不詳,心中不痛快,不免顯露在臉上:“沈老板,我是把你當可以兩肋插刀的朋友的,更把你當恩人,可今天,你不厚道。”


    仿佛陰謀給識破,沈蝶舞也有些羞惱:“曹總鏢頭,《霸王別姬》是我的拿手好戲,念在喬家和總鏢頭是親戚,我才想拿出來顯擺顯擺呢,完全沒有其他用意,今兒我本不願意來,是總鏢頭好說歹說請我來的,如果我哪裏做錯,那也是失誤,我這裏向總鏢頭賠罪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此次一別,後會無期,告辭!”


    言罷上了車,沒等車夫揚起鞭子,她一腳踹在馬屁股上,那馬受盡了似的,突然躥了出去,一溜煙的跑沒影了。


    盛百紅和琴師還在呢,看班主走了,來時就一輛車,他們兩個隻能徒步,盛百紅走幾步,回頭看了眼傻愣愣的曹天霸:“曹總鏢頭,以後麻煩您少去招惹我師父,大過年的,我師父生一肚子氣,年都過不好。”


    曹天霸心氣不順,本就暴脾氣,用手一指:“王八犢子,哪兒涼快哪呆著去,少在老子跟前指手畫腳。”


    盛百紅沒得到便宜,也忌憚他的威名,嚇得忙扭頭跑了。


    曹天霸獨自站在那裏發呆,今天這事算是自己的責任,一旦給玉貞知道,非罵自己不可。


    哦對了,玉貞去了哪裏?


    正犯愁去哪裏找玉貞,剛好迎麵跑來一個人,急匆匆的,至跟前見是月映,於是問:“丫頭,玉兒呢?”


    月映一臉焦慮,拎著燈籠低頭急行,根本沒注意到他,聽他說話,猛一抬頭,嚇的一哆嗦:“哎呀!”


    曹天霸知道自己臉上的問題,忙道:“是我,曹天霸。”


    月映哭笑不得:“總鏢頭,你這是?”


    曹天霸道:“一言難盡,你先告訴我,玉兒呢?”


    月映施禮:“總鏢頭,我家四小姐在貨棧呢。”


    曹天霸皺皺眉:“大過年的都歇業了,她在貨棧幹啥?”


    月映道:“之前在貨棧買過糧食的幾位東家,一起找上來了,說是咱們貨棧賣出的糧食中摻了沙子,這不,找四小姐過去對質呢。”


    曹天霸眼睛一瞪:“這是有人陷害,玉兒怎麽肯恩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呢。”


    月映一歎:“誰說不是呢,可人家把在喬家貨棧買的糧食都拉回去了,果真裏麵摻了好多沙子。”


    曹天霸拔腿就走:“娘的,他們這是故技重施啊,我去看看。”


    所謂故技重施,無非是說當初喬鎮山就是這樣給人害慘了,而今那個背後之人見玉貞重振了喬家,按耐不住又跳出來害玉貞,他之前還猶豫要不要這麽快把事情捅破,之所以猶豫,一是怕自己沒徹底查清楚,冤枉了好人,遺漏了壞人,二是怕玉貞接受不了,因為他現在手頭上所有的資料顯示,喬家的破敗,與阮致文有直接關係,而今那個人又出來禍害喬家了,他覺著,是時候快刀剜瘡了。


    一路急行的來到義盛源貨棧,摩拳擦掌的準備揍人,卻發現貨棧門口靜悄悄的,隻有雪地裏軋著很多深深的車轍。


    他喊人,側邊的小門啟開,負責看管貨棧的老夥計走了出來,一邊問著“誰呀”,一邊舉著燈籠四處的找,待發現他,乍然見他這張臉,老夥計嚇的連連後退:“鬼,鬼!”


    手中的燈籠也嚇掉在地上。


    曹天霸過去拾起燈籠:“鬼什麽鬼,我是曹天霸,玉兒呢?”


    老夥計雖然不認識他,但也略略聽聞了他和玉貞的事,這才重新把他端量。


    曹天霸指著自己的臉:“方才唱戲玩來著,快告訴老子玉兒呢?”


    老夥計哦了聲,把他往裏麵請:“四小姐在呢。”


    進了貨棧,來到前麵待客的小廳,玉貞正坐在裏麵喝茶,沒想到他會找來,聽他在外麵就喊著“玉兒玉兒玉兒”,等他推門而入,玉貞手中的茶杯差點掉下:“老天,今天是過年,不是盂蘭盆節,你作何扮這個嚇唬人。”


    他臉上畫的花花綠綠,還帶著髯口,身上又穿著戲服,幸好今天過年,又是大晚上的,路上沒碰到幾個人,碰到的,他也趕緊避開,怕大過年的給人家嚇壞了,進了門就四下看,見房中僅玉貞自己,問:“那些來鬧事的人呢?”


    玉貞知道他問的是誰,神色淡然道:“都打發走了。”


    曹天霸三兩下把身上的戲服脫了,又摘下了髯口:“怎麽打發的?”


    玉貞一邊往水盆邊走一邊道:“賠償嘍。”


    說著絞了條手巾過來給他擦臉。


    曹天霸奪下手巾:“他們分明是誣陷你,就像當初誣陷你父親一樣,你這麽聰明,為何還中計?”


    玉貞微微一笑:“我沒中計,因為這計策,就是我設下的。”


    曹天霸正拿著手巾使勁蹭臉呢,突然愣住:“你,你設下的計策?”


    玉貞一雙大眼閃著慧黠的光芒:“對,我自己設計的,為的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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