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日頭漸漸向西,暖風中帶上了些微的涼意,餘暉灑下,江麵開始鍍上一層金黃。


    臨江仙,據說是定安城最高的地方,能看到整個城市的輪廓。一女子坐在屋頂上聊賴地看著街道上的人來人往,斜陽映照之下,她的身影竟是若有若無,隻左手腕間那嫣紅的鐲子隱隱有光華在流轉。


    她本是一縷魂魄,孤獨在這世間飄蕩了千年,見證了一個個王朝的崛起和衰落。讀過萬卷書,也走過萬裏路;看過世間美好,也見過黑暗和肮髒;走過大城的繁華,也遇過小城的安寧。看盡世間百態,唏噓千年,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是如何,是最終飄散,還是重生為人?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麽,她隻知道無論結束或是重生,她都希望能來得快點。在這世間千年,任何人都看不到她,聽不到她,再如何消遣,終究是孤獨的。


    她沒有名字,姑且叫她流殤吧。


    太陽收起它最後一絲光輝。歎了一口氣,流殤有些無奈地站起身,從屋頂盤旋而下飄然離去。


    她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街頭,恍惚間來到一處院落,一片火紅陡然闖入眼簾,竟一眼望不到頭,那是怎樣的景色啊,晚風過處,落英繽紛,月華映照,煞是好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不過如此。


    早聽聞富商魏思遠的夫人喜桃花,魏思遠是有名的寵妻無度,為討夫人開心,便大手一揮,將魏府毗鄰的安榮巷給買了下來,種上了十畝桃樹,本也不是什麽稀罕品種,花色也如尋常桃花一般,卻在魏夫人生下女兒之後,整片桃林花色便紅豔似火,而魏府的那位小姐美則美矣,卻是個口不能言、心智全無的癡傻兒,偏又獨愛那片桃林,時常一個人在林子裏呆呆坐上老半天。是以坊間傳言,那片桃林裏有花妖,愛魏府小姐的絕世容顏,吸了她的魂魄,將她變成了傻子,好叫她永遠留在身邊。


    眼下這桃林想來便是魏府那片了,從來隻是聽說,如今得見,倒是比傳說中的還要美一些。這千年來也見過不少美人,隻是不曉得魏府那位小姐又當如何。


    流殤坐在樹梢,玉足輕晃,備感愜意。此處景色醉人,與花同眠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她躍然而下,打算尋個舒適的地方躺著,卻斜斜看到不遠處正站著一女子,她的衣著單薄,頭發隨意散落在肩頭,赤著雙足,分明是已經睡下又從床上起來的模樣。夜裏看不分明她的模樣,她就站在那裏,呆呆地看向這邊,似是有什麽牽引著她。


    “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啊?!”遠處隱隱傳來一眾丫鬟婆子小廝尋人的聲音。


    想來眼前這位便是坊間傳言中的魏府小姐了。果真是個癡傻的了,看來也真是喜愛桃林了,否則也不會夜裏睡下了還一個人走到這裏。


    流殤走到那魏小姐眼前,借著月色看清了她的容貌。果真是個美人,眉似遠山著黛,眼如秋水含波,唇若紅櫻點絳,瓊鼻挺立,膚若凝脂。隻是那雙眼裏卻看不到半分生氣,平白辜負了那張臉。


    魏小姐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裏,雙眼空洞,卻似乎又憑著本能在尋找著什麽,最後定格在女子的方向。流殤有些驚異,難不成魏家小姐還能看到自己?不應該吧!她下意識抬手在那雙眼前晃了晃,沒有反應,果真是想多了。


    流殤放下手的瞬間,魏家小姐卻突然抬起了手,像是想要抓住什麽一般。她的動作不快,甚至很慢,慢到足以讓人看清她腕間的那抹紅。


    那腕間赫然是一隻嫣紅的鐲子,同默然手上的那隻一模一樣。自她有意識起,這隻鐲子就在手上,千年以來,走過那麽多地方,見過那麽多人,卻從未見過第二枚一樣的鐲子,甚至相同的材質都未見過。千百年來,這是唯一能帶給她慰藉的東西。可以想見,此刻她有多震驚。


    流殤想要看個究竟,她的指尖剛碰到鐲子,就被一股力量生生拉扯著,似要將她揉進某個地方,她的意識沉沉浮浮,身體的疼痛不斷叫囂著,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撕裂開來。


    她覺得頭痛欲裂,耳邊傳來許多人呼天搶地的叫聲,似乎又有人抱起了她,可不是沒人能碰到她嗎?……她的意識漸漸模糊,恍惚間隻感覺到被抬了起來,再無知覺。


    古色古香的房間裏,上好的黃楊梨木雕花拔步床,淡紫的蠶絲床幔嫋娜地裹在紫玉珊瑚掛鉤裏,繁複的折枝牡丹紋樣錦被下,此刻正躺著一名女子,緊鎖的眉頭昭示著她睡夢中的不安。


    床邊坐著一位婦人,她輕輕撫摸著床上女子的臉,她的美不同於一般閨閣女子,麵容帶著一股英氣,穿著也不若常人那般寬大繁瑣,袖口處收得窄緊卻不逼仄,下著齊踝長裙,似騎裝卻又比騎裝更適合平日穿著,全身無一飾物卻由內而外透著一股英氣,叫人賞心悅目。


    這便是白萱華了,魏思遠拿命來寵的妻子。


    白萱華將女子不安的雙手緊緊握在手心:“伊人!”


    床上女子眉頭皺了皺,伊人?!這不是那魏家小姐的閨名嗎?


    “都是娘不好,沒照顧好你,娘希望你快點好起來,卻又害怕你好起來,”白萱華語氣裏透著無奈和疲憊,她摩挲著魏伊人腕間那枚鐲子,“你爹總說有一天你會恢複正常,可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呢?原以為你爹隱姓埋名了這麽多年,可以一直安安穩穩過下去,可這鐲子怎麽偏偏就選了你呢?你還什麽都不懂,要是他們找來了該怎麽辦?”


    流殤總覺得有人在耳邊絮絮地說著什麽,她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眼皮緩緩睜開,入目是一片陌生的景象,還有一位似乎在哪兒見過的夫人。


    “伊人,你可醒了。”白萱華眼見魏伊人醒轉,將枕頭墊高,扶她坐了起來。


    流殤覺得腦袋有些發脹,但她還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人扶著她,她頭腦立刻清醒了過來,條件反射地捉住白萱華扶著她的手,她的眼裏帶著不可置信和難以言喻的激動:“你能碰到我?!”


    她脫口而出。


    “伊人,你好了?你會說話了?”白萱華的眼裏含著淚光,聲音也帶著哽咽,她緊緊抱著流殤,仿佛一鬆手,一切就不會存在。


    麵對白萱華的舉動,流殤有些莫名,但她也徹底清醒了:


    “你叫我,伊人?”


    這句話卻勾起了白萱華滿心的自責,她握著流殤的手,眼裏滿是愧疚:


    “對啊,你叫伊人,你不記得了?”白萱華小心翼翼地問道。


    流殤未及作答,白萱華又道:“不記得也沒關係,這十幾年你都記不了事,不會說話,大病初愈不記得很正常的,你想知道什麽娘可以慢慢告訴你。”


    流殤漸漸了然,看來白萱華將她當作了魏伊人,雖然她很喜歡這種被人看到聽到,還被關心的感覺,但冒充別人始終不太好,於是她說:


    “我不是魏伊人,您怕是認錯人了。”


    “我怎會不認識自己的女兒,你就是魏伊人,你看你手上的胎記都還在呢。”說著挽起流殤左手的袖子,那手臂上赫然是一枚火紅的桃花記。


    這下,流殤卻是傻了眼,活了一千多年,她可不記得自己身上有個這樣的印記,怎麽突然之間就多了這麽個東西?她出現在魏伊人的房間,那魏伊人哪兒去了?難不成她真是魏伊人?不是傳言魏伊人缺了魂魄,莫非自己就是她缺的魂魄?也不對呀,魏伊人才多大,自己都活了上千年了,怎麽會是她的魂魄?難不成是附在她身上了?還有那鐲子怎麽回事?


    白萱華見流殤不語,摸了摸她的頭,憐愛道:


    “娘知道你剛剛好轉,對一切都還不太適應,什麽都不知道,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沒關係,其他的我們可以慢慢來。”


    流殤還有些無法消化眼前發生的一切,但她不得不承認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


    “我可以一個人先靜一靜嗎?”她還是需要些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


    “好,那你先休息,娘先走了,有什麽事就喚墨玉,她就在外間,晚些時候你爹和大哥會過來看你,他們都很愛你,不用覺得有什麽負擔。”白萱華說著便走出了裏間。


    流殤起身,掃了一圈兒屋子裏的陳設,看來魏伊人的生活過得非常不錯,魏思遠和白萱華也並未因她癡傻而待她不好,反而竭盡所能給了她最好的。像眼前這能將人照得一清二楚的琉璃鏡,整個天楚不過兩張,另外一張在皇宮,而其他女子用的是銅鏡。


    流殤看著鏡中美人,的確是魏伊人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她撫摸著那張臉,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真的就這樣成了魏伊人嗎?也罷,既來之則安之,也許魏伊人癡傻了那麽多年,等的就是自己的到來呢。


    從今以後,我就是魏伊人,魏伊人就是我。流殤在心裏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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