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南鎮巴縣,原是在萬山擁抱之中的一座小城,景物風土與川北相差不多;但民風卻更凶悍,頗帶些野人的氣質。清代中葉,那時大亂方息,流賊多竄於草莽之中,時時打劫客商,行旅至為艱難。


    出外之人如本身不會武藝,必須要請保鏢的人護衛,否則寸步難行。因之那時鏢店生意大盛,而學習武藝之人也日見增多。


    鎮巴城外有一位老拳師鮑振飛,人稱“鮑昆侖”。他慣使一口昆侖刀,那口刀形式與普道的刀無異,隻是份量特別沉重,而他的刀法也與眾不同。他少年時曾入過行伍,立過軍功;中年時就以保鏢為業,曾在陝南州北各處開過十幾處鏢店。鏢行之中有名的鏢頭,多半是他的晚生下輩。後來到了六十歲時,掙得家資也夠了,便將鏢店交給他的兒子和徒弟們經營,他回到家中來享福。


    這時鮑振飛已六十四歲,胡子已然蒼白了,身體也放了胖,一天比一天胖。他恐怕胖得太厲害,要得中風之疾,便不敢放棄下功夫。每天早晨他要舞幾趟刀,打幾套拳;傍晚時還一定要騎著馬在村前後繞幾個圈子。他住的這村莊就叫作“鮑家村”,麵前就是一片蒼翠的山嶺,東邊是一條小溪,西邊卻是山野,北邊就是鎮巴縣城。風景秀麗,有如江南,但蘊含一種剛健之氣。


    鮑振飛雖是這村裏最有名的人,但住的宅子並不大,家中也沒有用著仆人和長工,給他作事的全都是些徒弟。鮑振飛的徒弟前後共有三十多人,多半分散在各處居住,現在隨從他的隻有六個人。這六個人,連他的次子,給他經營著家中一切事務,如耕種、收割、牧豬、喂馬等事,他都不必另外去雇人。


    從他學藝的人也不必送甚麽贄禮,天天來練;五年之後,準保學成通身武藝。可是鮑振飛對徒弟所立的戒條是十分的嚴厲。戒條共六項:第一不準殺傷無辜,第二不準好色奸淫,第三不準偷財盜物,第四不準欺淩孤寡,第五不準藐視師專,第六不準違背道義。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奸淫一項,因為鮑老拳師最相信“萬惡淫為首”這一句話。


    他走江湖四十餘年,手下殺死過二三十條人命,都是一些奸夫淫婦,並無無辜之人。他的大弟子常誌高,因為戀著一個江湖賣藝的婦人,被他知道了,立刻就逼著誌高自己斬斷了一隻胳臂。他的四弟子蔣誌耀,因為在看杜戲的時候調戲了一個婦人,叫他看見,立刻就將左眼刷下。他的第二十三弟子胡誌凱,因為與盟嫂有私,也被他知道了。他叫人給送去一封信,信上一個字也沒有,隻有老拳師親筆晝一個押。那胡誌凱便明白師父是要製裁他,他便自縊身亡。


    因為老拳師對待門徒這樣嚴酷,所以門徒莫不恭恭謹謹,低頭出,低頭入,路上遇見婦女,連正眼看也不敢看,真如同理學家的門下弟子一般。


    這天正是陽春二月天氣,村舍附近的柳色都青了,草也萌出了嫩苗,麥子已長了半尺多高,鳥聲叫得特別了亮;馬卻像瘋了似的,日夜在嘶叫,仿佛要尋找它的伴侶。早晨鮑老拳師起來,東方已發出了紫色。但是他那二兒子鮑誌霖的住房,屋門還沒有開,鮑老拳師就非常不高興。因為二兒子是新娶的媳婦,二兒媳過門還不到兩個月,就把個雄壯的男人給毀了。天到這般時候他還不起來,難道他把三四年的武功就全扔下了嗎?鮑老拳師忿忿地這樣想著,就使著力氣咳嗽了一聲,為的是使房中的二兒子聽見。


    他走到門前那塊平場上,就見六個徒弟都在打拳踢腿,掄刀舞棍。老拳師倒背著手兒走過去,先到第二十七的門徒陳誌俊麵前。陳誌俊正打著「通臂拳”,打到最末的招數,名叫“兩翅搖”,鮑老拳師就擺手說:“不對!”遂自己作出架勢,兩手搖擺,兩足搓揉;作個坐馬步,兩拳平陰著胸;先將右手掠開,平直如翅,然後收至胸部,再掠左手。連練了兩次,老拳師已有氣喘了,遂站在一旁,叫陳誌俊再練。


    陳誌俊按照他師父所作出的姿勢,又練了四五次,鮑老拳師方才點了點頭。又轉過身去看第十四門徒魯誌中和第二十五門徒秦誌保對刀。魯誌中是鮑老拳師得意的門徒,他的刀法絲毫不錯,可是秦


    誌保的刀法卻不行了。鮑拳師在旁看了不到五分鍾,秦誌保竟露出了六七個破綻,並且越是師父看著他,他越覺得手忙腳亂。鮑老拳師一生氣,過去一腳,“當啷”一聲,將秦誌保手中的鋼刀踢落在地。秦誌保滿麵通紅,右手疼得不能再拿東西,伸著左手,由地下揀起來鋼刀,遞給老拳師。


    鮑老拳師連看也不看,就與魯誌中對起刀來。隻見刀光飛舞,老拳師雖然身體不大靈健,但是刀法毫無破綻。往來二十餘合,魯誌中怕師父的氣力接不上,便收住刀勢跳到一旁。鮑老拳師把刀向秦


    誌保一扔,說:“你剛才那刀法,走在江湖上若遇到孫癩子那樣的人,你也一定吃虧!”秦誌保低著頭,慚愧得一句話也不敢說。


    鮑老拳師走開,又要看第二十一的門徒馬誌賢使的雙鉤。這時他的二兒子,自命為“小昆侖”的鮑誌霖,就從門裏走出來了。鮑老拳師一看見二兒子那張黃瘦的臉,沒精打彩的樣子,他就更是生氣,便連看也不看,走過去教馬誌賢使用雙鉤。鮑誌霖也敷衍了事地在場子上打了一套拳,然後他就站在一旁歇著去了。鮑老拳師亦不理他,又轉身去看江誌升使的寶劍。


    江誌升是老拳師第三十的門徒,學藝雖不足三年,但他的武技已超過了他所有的師兄。舞了一趟劍,他又向兵器架拿過刀來,走了兩趟刀。身輕刀快,不但招數一點不差,而且姿勢亦非常之好看。


    鮑老拳師看了,不禁暗暗點頭,同時心中又有點嫉妒。暗想:“我若有這樣一個兒子,豈不給我爭光?我的昆侖刀十四手秘訣,亦不至於沒處傳授了。”又見江誌升穿的是一身青洋縐褲褂,袖子上還鑲著白緞子邊兒,烏黑的一條辮子在頭上盤著三匝,襯上他那張白淨的長臉,細眉朗目,簡直像一個美貌的少婦。


    鮑老拳師一看他的模樣,心裏就不喜歡了。倒背手兒轉身走去,走到二兒的麵前。那鮑誌霖又故意握起拳掄了兩下,然後將身一跳,跳起一尺來高,仿佛要練習躥房越脊似的。氣得鮑老拳師頁要由江誌升的手中接過刀來,砍他兒子幾刀。可是忽然一件三十年前的舊事湧上心頭,他又忍不住歎息。


    趕緊轉身,又去看了看第二十弟子劉誌遠使的槍法,他便回到門裏去了。


    老拳師一進門裏,外麵的徒弟們也就都鬆懈了。劉誌遠扔下槍,由槐樹下解下一匹馬來,向南馳去遊玩。江誌升把刀送到兵器架上,跟才打完拳的陳誌俊談閑話。鮑誌霖卻拉著耍鉤的馬誌賢,笑著問說:“喂!我瞧瞧你那條腰帶,是你媳婦給你繡的不是?”


    馬誌賢笑著說:“我媳婦哪有這麽好的活針?這是我媳婦她的表嬸給繡的。”


    鮑誌霖誇讚著說:“嘿!真不錯。好巧妙的手兒!”


    馬誌賢向江誌升努嘴兒,悄聲告訴鮑誌霖說:“我家裏她的表嬸,就是江誌升的媳婦兒。”


    鮑誌霖說:“嗬!原來你們是連襟呀!”


    身邊站著的秦誌保,這時還紅著臉,他說:“師父又出來了。”他這話一說出來,立刻眾人全都止住了笑談,有的坐在地下歇息,有的還掄刀打拳。


    鮑誌霖就見他父親一隻手拿著長杆煙袋,一隻手拉著他那年方十歲的小孫女,又由門裏走出來。


    老拳師優遊自在地在門前徘徊。那小姑娘嘴裏哼著山歌,一邊走,一邊歡喜地往前跑,並時時將明亮的小眼睛翻起來看她的老祖父。


    忽然,老拳師止住步,叫道:“誌中!”


    魯誌中趕緊放下刀走過來,在老拳師的麵前一站,恭恭敬敬地問道:“師父,你老人家有甚麽吩咐?”


    鮑老拳師說:“我想叫你明天到漢中走一趟,看看你大哥去。因為上次你六師哥來,說是他的腿傷又犯了,不知現在好了沒有!”


    魯誌中點頭答應,說:“我明天就去吧!我想大哥的腿傷不至於多麽要緊。”


    鮑老拳師點了點頭,說:“好,回頭我給你盤纏,你明天就動身吧!”說完了,又在場子上來回散步。他手裏拉著的小孫女,又扭著頭衝著江誌升笑,因為江誌升平日最愛逗著她玩。


    待了一會,老拳師又拉著孫女回到門裏去了。這裏眾門徒全都收起來兵器,連兵器架也都抬進門裏。陳誌俊跟馬誌賢打掃場地,劉誌遠去喂馬。江誌升找了一兩件輕便的活兒幹完了,他就回家去了。鮑誌霖在地下蹲了一會,就亦進門回到他的屋裏。魯誌中卻向他師父去要盤纏。


    鮑老拳師住的北房,是三間很敞亮的屋子。這時老拳師正跟小孫女同桌吃早飯,由大媳婦伺候著。老拳師的長子名叫鮑誌雲,現已四十多歲了。娶妻方民,如今亦年過四旬,隻生了一個女兒,乳名叫阿鸞,就是老拳師最喜愛的這個小孫女。


    鮑誌雲現在漢中開設昆侖鏢店,買賣很發達。隻是在三年之前,鮑誌雲保鏢走在秦嶺路上,遇見了山賊銀鏢胡立,要打劫他的鏢車。那時鮑誌雲手下還帶著兩個鏢頭,三個人與胡立一人爭鬥;但結果全都被胡立的銀鏢射傷,鏢車亦被賊人打劫了,鮑誌雲賠了一千多兩銀子。大腿肚上的鏢傷雖然痊愈,可是每遇著陰雨的天氣便要作痛。前幾天,有人由漢中來到這裏給老拳師送信,說是他的鏢傷又發,已然不能下床了,所以如今鮑老鏢頭才派魯誌中去看一看。


    當下鮑老鏢頭給了魯誌中幾兩銀子,作為路費,方氏並找出一包專治刀傷的雲南白藥,托魯誌中給他丈夫帶去。小姑娘阿鸞並且拉著魯誌中的手,說:“魯叔父,你把這小人兒帶去,給我爸爸玩!”


    魯誌中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這姑娘自己做的一個小布人兒,還用墨畫著鼻孔眼睛。魯誌中笑了笑。


    旁邊鮑老拳師對孫女說:“你爸爸現在創傷發了,一定疼得甚麽全都不顧,哪能還看你這小玩藝呢!”


    阿鸞卻非得叫魯誌中給她帶去不可。


    鮑老拳師把麵色一沉,顯露出來一種殺氣,囑咐魯誌中說:“你叫他們去打聽打聽,銀鏢胡立現在甚麽地方?將來我要找他們報仇!還有上回我聽人說袁誌義的行為頗為不正,你告訴他小心一些,不定幾時我就到漢中去!”魯誌中連聲答應,把那個小布人兒和銀兩全都帶在身邊,他就走了。


    魯誌中住家在城裏,家中隻有一妻二女,很是貧寒。憑他的武藝亦頗可以在鏢行作點事,可惜鮑老拳師覺得他辦事可靠,就把他留在家裏,因此反倒耽誤了他的前途。但他時時想在鏢行謀個事做,並覺得依靠師兄弟們是不行的,須得另外向外去發展。當下他一麵心中盤算著,走進了縣城,就找了一家車店,定好了一輛往漢中去的車。然後回到家裏,把明天要往漢中望看大師兄的話,同他老婆講了,就向老婆要過當票去贖當。


    才一出屋門,忽見外麵進來一人,原來是師弟江誌升。他趕緊說:“師弟,你是給我送行來嗎?


    我明天才能走呢!”


    江誌丹的白淨麵上帶著笑容,說:“我知道師哥明天才走,我來托師哥給帶點東西。”


    魯誌中遂把誌升讓到屋中,江誌升向師嫂深深地行禮。


    魯誌中說:“師弟你坐下,你要叫我給你帶甚麽東西?”


    江誌升笑了笑,說:“亦沒有甚麽要緊的東西。”遂從身邊掏出幾兩銀子,並一張字帖。


    那帖子上寫的卻是:“托買紅緞十尺、宮粉四匣、胭脂二十方、各色絨綢若幹。”銀帖一並交給魯誌中,說:“師哥,你斟酌著辦。錢若有富餘就多買,錢要不夠就少買。不過胭脂粉別少買了,因為本地的東西不好,漢中五香齋的最出名。”


    魯誌中接過帖子看了看,他就不住皺眉說:“師弟,你應當學著老成一點,你不知道嗎?師父他老人家最恨這些事!”


    江誌升趕緊擺手說:“師哥你可別多疑,我在外頭一點荒唐事亦沒有,這全是你弟妹她要買的。”


    魯誌中冷笑說:“弟妹那個人我亦知道,已有兩個孩子啦,難道用胭脂粉還要這麽講究嗎?”


    江誌升正色說:“師哥你不相信,你可以到我那裏,問問她去!”


    魯誌中收起銀兩和帖子,擺手說:“算了,我給你帶來就是了!不過我勸你千萬要老成一點,因為像你這樣漂亮的年輕人,很容易拈花惹草。咱們那些師兄弟個個又都是壞包,有點甚麽事他們都去告訴師父。師父那個人隻要聽說他的徒弟有了荒唐事,那立刻就算成了他的仇人,他是一點也不容情!”


    江誌升連連點頭道:“我知道,師哥你放心。我跟師父住在一個村子裏,難道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那古怪脾氣嗎?何況我有妻有子,今年我也快三十歲了,怎麽還能在外頭弄瞎事?”說著他笑了笑,便告辭走去。


    出得門來,心裏異常不舒服,他想:“明明是妻子要買的脂粉,魯誌中卻疑惑我在外邊姘了女人!即便我真姘了女人,誰又能管我?師父,他就是我爸爸也不能夠管我!我是跟他學武藝,又不是跟著學當和尚、當太監?”他氣忿忿地走著,來到十字街頭。


    忽聽有人高聲叫道:“江大爺!江大爺!”


    江誌升一看,原來是趕驢的褚三。


    褚三亦是他們村子裏的人,家裏養著一頭粉嘴粉眼白肚囊的小驢。他就指著這頭驢吃飯,人都叫他“褚驢子”。當下他牽著驢問道:“江大爺,你今天怎麽這樣閑在,到城裏玩來了?沒上鮑老頭子家裏學把式去嗎?”


    江誌升道:“去了,不去還行?誰叫我認了這麽一個遭瘟的師父呢!”


    褚驢子咧嘴笑了笑,說:“你大爺自找苦受,認那麽一個師父,還不如找個財主家裏當長工去呢!你大爺是念書的人,跟他們哪能弄得到一塊!”


    說得江誌升的心裏更煩,就問道:“你幹麽去?是在這兒等主顧嗎?”


    褚三笑著說:“不是,我到東邊接人去。東邊盧二寡婦家,去年給兒子娶的媳婦,娶的是鞏家莊鞏瘸子的閨女。嘿,今年才十八歲,人物兒漂亮極了。可是過門不到十天,漢子就上興安府學生意去了,拋下了年輕輕的小媳婦在家裏守寡,婆媳又不和。盧二寡婦有多麽厲害呀!小媳婦亦不是個好惹的,因為這就常常回娘家。十七那天我給接來的,今天還不到二十,又得我送去。回到娘家至少她得住半個月。”


    江誌升笑了笑,說:“叫你這樣常接常送,將來非得把人家的媳婦拐跑了不可。”


    褚三咧著嘴說:“憑我這腦袋?想拐人家,人家亦不能跟著我走呀?要換你大爺這麽一張臉子倒許行啦!”


    江誌升笑了笑,就說:“你快接人去吧!別叫那個媳婦等急了。”說畢他轉身就走,褚三卻牽著驢追過來,叫著說:“江大爺!”


    江誌升止住步回頭問道:“甚麽事?”


    褚三驢子央求說:“過兩天,大爺你還得借給我幾個錢花!”


    江誌升瞪著眼說:“你的生意這樣好,怎麽又要跟我借?”


    褚三陪笑著說:“咳!我家裏的事,大爺你還不知道嗎?我那八十多歲爹爹,七十多歲的老娘,都仗著我這頭驢養活的。一天掙幾十文,將就夠吃飯。現在天暖了,我身上這件破棉襖還脫不下來,江大爺,過兩天你借給我幾串錢,叫我買一身罩衣棠吧!”


    江誌升說:“過兩天再講吧!”說畢調頭走去。


    過了幾條小巷,到了一個舊日的同窗家中。這同窗的朋友名叫範殿卿,早先與江誌升寒窗共讀,江誌升連個秀才都沒中上,而人家去年秋季卻中了舉人。江誌丹來此本是要拜見範太夫人,不想隻見了老仆。據說他家少爺已分發河南,做了知州,把老太太接去享福了。


    江誌升心中更是惆悵,暗想自己是走錯了路。這兩年多,我要不跟鮑老頭子學武,現在亦許中了舉人,做了知州。現在是完了,至多我能找個鏢店的事混,在江湖上落拓一世。因此就想與鮑振飛脫離師徒的關係,自己再扔了刀劍,下功夫寒窗苦讀。三五年後,博個功名,那豈不榮耀?離了範家的大門,一麵想,一麵走,不知不覺就出了城門,順著道路往南去,打算回家。


    走了不到半裏地,忽聽身後又是那褚三的聲音,叫道:“江大爺!”


    江誌升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褚三趕著驢,驢上歇著那盧家的小媳婦來了。


    盧象的媳婦真是很漂亮,穿著紅緞襖兒、綠緞褲子、紮花的紅緞鞋,頭上蒙著一塊青紗首帕;雖然看不見發髻,但可知頭發決不壞。渾圓挺胖的麵兒,擦著很鮮豔的脂粉,尤其是嘴唇,塗得真似初熱的櫻桃一般。若論人才,倒也不算十分美貌,可是江誌升立刻就銷魂了。


    平日有時他在路旁遇著婦女,他總是故意把眼睛去看別處,而今天卻不然。他的頭轉回去,就仿佛再也轉不過來,把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這個小媳婦。小媳婦亦一點也不靦腆,把兩隻攝魂的眼睛向江誌升身上繞了幾繞。這時,褚三也就搖著鞭子把驢趕過來了。他笑著說:“江大爺,你還沒吃過早飯吧?”


    江誌升說:“我吃了飯才進城來的。”


    褚三說:“江大嫂子的手兒真快,一個人看兩個孩子,還把男人弄得這麽齊齊整整,菜飯也是到手就得。”


    江誌升笑了笑,沒說甚麽,又瞧了道上的小媳婦一眼。


    褚三又說:“可是,好婆娘亦得配上好男人。江大爺,像你這樣文武雙全、模樣俊、性情好、家當又過得去的人,在男人群裏真是百裏挑一,不怪江大嫂子整天那麽高高興興。”


    江誌升聽了心裏非常得意,眼睛衝著盧象的媳婦,嘴裏說:“她高興,我可不大高興呀!”說完了話,轉過身去,就和褚三並行著,談著閑話。


    走了不幾步,驢上的小媳婦回過頭來向江誌升媚笑著,說:“這位就是東材的江大爺嗎?”


    江誌升一怔,同時更受了吸引,還沒答話,褚三在後麵替著回答說:“這不是東村的江大爺,這是鮑家村的江大爺。”


    小媳婦又笑了笑,點點頭。


    江誌升趕緊靠近說:“盧嫂子,你婆家我不認得,你娘家我可認得。那位腿有點毛病的……”


    小媳婦不等他說完,就嫣然笑著說:“那是我的老爹。”


    江誌升說:“早先他老人家在城裏開煙鋪的時候,我常到他櫃上去坐。”


    小媳婦拿紅絹子捂著嘴,說:“那又錯了!那是我們村子裏的李瘸子,我爹不像他那麽瘸的厲害!”說著話她斜低著頭,不住地笑,並時時偷眼來看江誌升。


    江誌升見自己猜錯了,不由有些臉紅。


    褚三卻說:“反正咱們鎮巴周圍三十裏,提起來都是非親即故。”


    盧家的小媳婦笑著說:“可不是!我回娘家一提說江大爺,管保我老爹知道。江大爺,有工夫你到我們家裏去坐。我們的家就在南山根下,我們家裏有桃樹,桃花開時一片紅。”


    江誌升連忙笑著說:“好,好,這一兩天我一定看望你那老爹人。”一麵說一麵走,眼看來到鮑家村。江誌升止住腳步,小媳婦又向他媚笑了一下,就騎著驢往岔路上走去了。


    褚三還在驢後回頭向江誌升作了個鬼臉兒。


    江誌升在這裏呆呆地站著,眼看那頭小驢馱著身穿紅襖的小媳婦越走越遠,走到那無邊的芳草上。江誌升忽然想起一句詩來,可以形容這眼前的情景,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他怔了半天,才慢慢地走進村內。這次進城他像丟失了甚麽東西,精神恍恍惚惚,仿佛連自己家門都不認得了。


    後來也不知怎麽著,就進到家門裏。才邁腿走了兩步,忽見眼前白光一晃,定睛去看,原是他的兒子江小鶴,今年才十二歲。可是手裏掄著他爸爸的那口鋼刀,滿院子裏飛舞。江誌升趕緊把他攔住說:“喂喂,不行!不行!這是開了口的刀,小心傷著了你。你要是愛耍刀,明天我給你拿竹子削一把。”


    江小鶴兩隻小手握著刀把還在胡掄,說:“我不要竹刀,我要使真刀!我要有大本事,我要把你師父都打了,誰也打不過我!”


    江誌升笑了一笑。


    這時他的妻子黃氏,抱著才彌月的孩子小鷺出屋裏跑出來,著急地說:“你不管他,他趁著我給小鷺喂奶的時候,又蹬著凳兒把你的刀摘下來了。這要是摔一個跟頭,還不把命要了。”


    江誌升趕緊過去跟他兒子搶刀,連哄帶嚇,費了半天的事,結果還是由屋裏又拿出一杆梢子棍來,才由小鶴的手裏把那口鋼刀換過來。


    小鶴又掄著梢子棍在院中亂跑亂嚷,江誌升卻隨著他妻子進到屋裏。黃氏問說:“你到城裏找魯師哥去,見著他嗎?東西托他帶了嗎?”


    江誌升隻得點了點頭,仿佛沒有精神跟妻子說話。平日他的妻子在他眼中也是個美人兒,今天卻不行了。另外有一個美人兒占據了他的心,他覺得靈魂都像跟著那個穿紅襖的美人兒去遠了。


    如此迷惘一天,到晚間褚三又來找他。他借給褚三一兩銀子,還跟褚三秘密地玩笑著說了半天話,褚三才走。江誌升又時時翻著眼在馳思。黃氏因為不斷地忙著做飯,奶孩子,縫衣裏,也沒察覺出他丈夫的神情可疑。


    到了第二天,江誌升起床很晚,沒精打彩地到了鮑老拳師的家裏。


    這時陳誌俊、馬誌賢、秦誌保、劉誌遠,以及鮑誌霖,全都在那裏掄刀舞劍。鮑老拳師又倒背著手兒來回巡視,一見江誌升來到,就嚴肅地問說:“你今天怎麽來晚了?”


    江誌升說:“我病啦!頭疼腳軟。”


    鮑老拳師說:“那今天就不要去練了。把那三匹馬喂了,你就回去吧!”


    江誌升答應了一聲,懶懶地走過去喂馬,雖然不敢違抗師父的吩咐,但心裏卻十分不耐煩。同時又見師兄弟們都時時偷看他,劉誌遠並向他笑,江誌升的心裏,有點害怕。暗想:“昨天的事也許叫他們看見了,他們不定怎樣地胡猜亂想,這若叫師父知道可真不是玩的!”這樣一想,心上有點發冷。可是一麵攪著畚籮裏的草料喂馬,一麵又想著昨天那穿紅襖的小媳婦,是那麽風流、溫和,真叫自己難舍。


    喂完了馬,他在旁又看眾師兄們練武。這些人都比他學習的日子多,可是在他眼裏看來,簡直一個一個都是飯桶!連老拳師都算上!雖然他的武藝是很高超,但是人老了,力氣也不行了,而且身體又是那麽胖腫。


    當時江誌升便輕視了一切,暗想:“誰管得著我?我師父也管不著我!我愛怎麽做就怎麽做,至多鮑老頭子不認我為徒弟。那正好!我再讀書再進場;將來中了舉人作了官,盧家媳婦也許真正是我的夫人了。”


    此時那老拳師已回到門裏,江誌升抖抖衣裳就走,劉誌遠跟鮑誌霖,追上他來,問說:“喂!你怎麽才來就走呀?你準知道師父叫你幹的事完了沒有?”


    劉誌遠並說:“昨兒跟你在一塊走著說笑的那個小媳婦是誰?”


    江誌升說:“他是我的妹妹,昨天她回娘家來了,你要是胡說可不行。我現在病了,剛才我已跟師父請了假。馬我也喂上了,我要回家歇著去了。”說畢他轉身又走。


    鮑誌霖又趕過去,一把將他抓住,怒喝道:“小子!你可留神腦袋!我爹最恨奸盜邪淫,你這小子若是調戲婦女,被我爹知道了,他可立刻就能要你的命!”


    江誌升聽了十分生氣,忿忿地說:“胡說!你說我調戲婦女,你有甚麽憑據?”


    說時“吧”的一扔手,那鮑誌霖幾乎摔倒了。他身不由己地向後退了三步,氣得他提袖子,又要過來抓江誌升。馬誌賢卻從那邊扔下雙鉤跑過來,把鮑誌霖拉開,勸解了半天,鮑誌霖還跺著腳,說許多橫話,才算放江誌升走開。


    江誌升心中非常忿怒,決定與鮑老拳師斷絕師生的關係;從明天起,自己就不再來這裏學武,無論自己作出甚麽事,他們也管不著。一麵走,一麵忿忿地想著。走到家門前,忽見門前的樹上係著一頭小驢。


    褚三在牆角向著太陽蹲著,一見江誌升回來,他就站起身來,迎頭笑著說:“江大爺,你回來啦,我在這兒等了你半天啦!”


    江誌升趨近前,悄聲問說:“怎麽樣了?”


    褚三揚著臉向江誌升咧嘴一笑就去解下驢,又說:“江大爺,你千萬早去,別叫人家等急了!”


    江誌升笑著點了點頭。進到門裏,就催著他妻子快做飯,並開箱取出一身簇新的衣服,向他妻子黃氏說:“吃完了飯我還要走。新從西安府來了一個師兄,我們大家湊錢請他到城裏吃酒席。”


    黃氏說:“你既是跟著師兄們進城去吃酒席,可幹甚麽又催我做飯呢?”


    江誌升不由得臉一紅,連忙改口說:“吃的是晚飯,可是現在就得進城。城裏新來了個戲班子,聽說很好,我們還要聽戲去呢。”


    黃氏聽丈夫這樣一說,她就不再細問了,遂趕忙著做飯。


    江誌升就更換衣服。他換的是一身青綢夾褲褂,外罩紫色綢夾袍,夾袍的上麵更套一個青緞坎肩,又換了一雙青緞薄底快靴。換好了衣服就趕快吃飯。


    他的兒子江小鶴在旁看他爸爸這身新衣服,也覺得有點特別,就問說:“爹爹你要幹甚麽去?你是要給人家接親去嗎?”


    江誌升擺手說:“你就不要管了!”他很快地把飯吃完,就帶上一頂青緞瓜皮小帽,遂向妻子說:“我也許不到晚上就回來。”當下他高高興與地就走了。


    黃氏在家裏仍然照常操作,對丈夫這次換了衣服出門,並沒有多疑。


    小鶴就拿著那個梢子棍在院中玩耍。


    約莫下午兩三點鍾忽聽外麵打門,小鶴掄著梢子棍向門外橫橫地問道:“是找誰的?”


    外麵說:“你開門吧!我找你爹爹。”


    小鶴把門開了,一看原來是他的姨丈馬誌賢,他就說:“我爹走了,穿著新衣裳給人家迎親去了。”


    馬誌賢聽了一怔,趕緊叫聲“誌升”,往屋中就走。


    原來馬誌賢的妻子就是黃氏的表妹,他本人和江誌升又是師兄弟,所以兩家親戚走得很近。


    當下馬誌賢走到屋內,就問黃氏說:“誌升出去了?他上哪兒去啦?”


    黃氏說,“表妹夫你不知道嗎?他說從西安府來了一個師兄,你們幾個人湊錢請他,先到城裏去聽戲,晚上再喝酒席。”


    馬誌賢詫異著說:“這是哪來的事?……”說出這句話來,又自覺後悔。就想:自己與誌升是親戚,倘若把他的事情指破了,使他們夫妻失和,倒也不甚好。於是就把話吞下一半,改口說:“我不知道有甚麽人從西安府來,也許他們沒邀上我。誌升他是甚麽時候走的?他說甚麽時候才回來?”


    黃氏說:“他由師父那兒回來,就催我給他做飯,吃完飯換了衣裳就走了。本說是吃完晚飯才能回來,可是他臨走的時候,又說是也許待一會就回來!”


    馬誌賢站著發了半天怔,就說:“待一會我再來吧,因為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跟他談談。”說畢,馬誌賢就走了。馬誌賢住在城內,開設鐵鋪為生,所以他趕緊回城去打鐵,走後三四個鍾頭,並沒有再來。


    到了晚間,天都快黑了,江誌升方才回來。滿麵喜色,進到尾裏,見著他的妻子,眼珠兒就亂轉。


    黃氏問他丈夫吃過了飯沒有,江誌丹搖頭說:“沒吃!”說著話,他坐在凳子上,不住地翻著眼睛想事,連青緞瓜皮帽兒都沒有摘。


    黃氏說:“你倒是把衣裳換下來呀?弄髒了,將來還穿甚麽?”


    江誌升笑了笑,說:“衣服算甚麽,穿壞了再做新的。”


    黃氏見丈夫神情突然改變,雖然不明是甚麽緣故,但心中也很不高興,便送過來菜飯。見丈夫一邊吃著,一邊停著想事。她剛打算著等丈夫吃完了飯,詳細問他問一問,到底他為甚麽這樣神不守舍,這時外麵又有人打門。


    黃氏說:“一定是誌賢來了。今天你走後他就來了一趟,說是有要緊的話要跟你說,我還忘了告訴你!”說著,黃氏走出屋去。


    這時在院子裏玩梢子棍的小鶴,早開門叫馬誌賢進來了。馬誌賢一進屋瞧見誌升,就說:“你回來了?”


    誌升連說請坐,又叫他妻子把燈點上。他這時才把頭上的青緞瓜皮帽摘下來,按照親戚的稱呼,問說:“妹夫,你找我有甚麽事?”


    馬誌賢因為有黃氏在旁,許多話他都不好意思說出來,隻笑了笑說:“也沒有別的事,隻是今天……咳!反正你也是個明白人,師父那個人的脾氣不好,招惱了他,他毫不容情。我們既是親戚,又是師兄弟,我才來告訴你。真的是你不知道,我為你這件事,整整著急了一天!”


    江誌升手裏拿著碗飯,故意裝成沒事人的樣子,冷笑說:“這可真是奇怪!又有甚麽事我把師父得罪啦?”


    馬誌賢趕緊擺手,說:“真假我可不知道。不過,今天一早,劉誌遠他們都說昨天你……”


    江誌升恐怕被馬誌賢把那事說出來,要惹得妻子鬧氣,就趕緊把筷子一摔;忿忿地說:“他們胡言說我甚麽?我明天去問問他們!”


    馬誌賢擺手說:“你也不必問他們,不過你行為上檢點一點就得了。師父他年老了,脾氣越來越古怪,再加上大兒子受了鏢傷至今未愈,二兒子又那麽沒出息,所以他很容易動急氣。事情若吹到他的耳朵裏,可真不是玩的!”


    旁邊黃氏趕緊也插言問道:“到底是甚麽事,馬妹夫你跟我說!”


    馬誌賢擺手說:“表姊你就用打聽了!也沒有甚麽要緊的事。”


    江誌升又氣忿忿地向妻子說:“這與你婆娘家有甚麽相幹?我跟那些人不和,那些人在師父麵前說我的壞話。他們妒嫉我,因為我練武的年月不多,武藝卻比他們強。那些混蛋,包括魯誌中,我誰也不認得!連鮑老頭子我都不怕!他不要我了更好,江大爺正不願練武啦!難道我還打算將來吃他們那碗江湖飯!”說畢,把飯碗一推,站起身來。


    他的兒子江小鶴在旁掄著梢子棍說:“爹爹,誰欺負你了?是你師父嗎?我找他比武去!”說著,這孩子手揚梢子棍,氣昂昂地向外就走,被他母親打了一巴掌,將他揪回來。


    這時把馬誌賢僵在這裏,他歎口氣道:“誌丹你真性傲!別說他是咱們的師父,師父就是尊長。不應當得罪他;就假使他不是咱們的師父,我們也不必招怨他。你想他那性情,他那身武藝,他那許多徒弟,誰能惹得了他?真的,他要打算害死一兩條人命,那還不容易!”


    黃氏聽馬誌賢提說到了人命,她更不知道這事情是多麽厲害呢!就驚惶惶地勸她丈夫說:“你可千萬別把師父招惱了,他真能把人殺死!”


    江誌升卻笑著說道:“我又跟他沒有甚麽深仇大恨,哪能因為一點小事就叫他把我殺了?你們別替我瞎擔心了。”說完了,臉上便作出和悅的顏色。


    馬誌賢因恐城門關了回不去,所以他趕快走了。


    江誌升把馬誌賢送出門去,回到屋裏就不住地發怔。他想師父鮑振飛那口昆侖刀的確叫人害怕,可是,今天由趕驢的褚三撮合,使他與那盧家的小媳婦相會,又的確令他銷魂,令他難以割舍。發愁了半天,便很早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到鮑老拳師的家裏。他練功夫特別用心,幹事特別出力。雖然劉誌遠還時常望著他笑,鮑誌霖還時常用嫉妒的目光來瞪他,但他是不管不顧,仿佛心裏一點鬼胎都沒有似的。可是當那鮑老拳師走近他時,他就不禁有些心驚肉跳。


    瞧著師父那肥胖魁梧的身體和那張紫沉沉的臉兒,他就害怕得不得了,覺得這老拳師真能把自己殺死了。心裏想:那個事兒可別再作了,真要叫老頭子知道了,他真許把我的性命要了。練完了武藝,幫著幹了一些雜事,他就並不像往日似的要與師兄們說會閑話,趕忙就走了。可是一離了鮑家,心中又想起那多情多意的美人兒,又覺得無法割舍。


    才一走到家門前,又見褚三牽著驢在那裏等候。江誌升立刻又像著了魔似的,甚麽都不由自主,跟褚三又戲謔了幾句,連門也不進,飯也不吃,衣服也不換,就騎上褚三那個驢往南山下去了。


    當日到了晚間他才回來,回來見了妻子,甚麽話也不說,吃完了飯就睡。如此一連過了四五天,風聲已傳到鮑老拳師耳朵裏。


    這天早晨,江誌升推病未到。


    馬誌賢等五人練完了武藝,幹完了事,老拳師就對眾人發話,嚴厲地說:“聽說江誌升在南山姘識著一個婦人,可有這事嗎?你們不準瞞我!”


    這樣的話一問出來,大家全都麵麵相覷,尤其是馬誌賢,替著他妻子的表姨丈捏著一把汗。隻見鮑誌霖推了劉誌遠一下,說:“你說呀!你不是全都知道嗎?”


    劉誌遠嚇得臉色煞白,他不敢隱瞞,就說:“我也是聽別人說,江誌升與城裏的盧家小媳婦不清楚。盧家的小媳婦前幾天回娘家,住了不到兩天,就由娘家跑到南山下郭老婆子的家裏去了。現在娘家叫她回婆家,她不回去,婆家也找不著她。聽說郭老婆子是趕驢的褚三的舅媽,褚三天天拿驢接江誌升到郭老婆子家,與那小媳婦會麵。”


    鮑老拳師一聽,氣得臉上越發紫漲,忿忿地說:“這是甚麽事!我的徒弟最忌的是奸盜邪淫。他明知故犯,並且這樣大膽,拐匿良家婦女。這是給我昆侖派敗壞名聲!你們去把江誌升給我抓來!”


    老拳師分派下這話,大家雖有的心裏還在躊躇,可是沒有一個人敢怠慢,也沒有一個人敢勸解。由鮑誌霖領頭,他先抄起一口單刀,說:“你們得帶上件兵器!”


    於是旁人也抄刀的抄刀,提棍的提棍,一齊往北去了。共合是五個人,鮑誌霖領路,劉誌遠、陳誌俊、秦誌保、馬誌賢在後麵跟著。


    前麵的幾個人全都氣勢洶洶,仿佛奉了師父的命令,就再也不念師兄弟的情份。馬誌賢的心裏卻十分作難,而且非常著急。他先趕過去勸鮑誌霖說:“師弟,雖然師父生了氣,可是你們隻要抓著他,叫他見師父去就得了。千萬別傷了他!”


    劉誌遠也說:“這件事是我給說出來的,你們要傷了他,他可就恨上我來。他那人心狹,以後一定要找我報仇!”


    鮑誌霖卻冷笑著向劉誌遠說:“你怕甚麽?我爹收徒弟有規矩,犯了淫戒,非死不可。胡誌凱怎麽死的?常成高為其麽短了一隻胳臂?蔣誌耀為甚麽剜去一隻眼睛?”


    馬誌賢趕緊求鮑誌霖說:“兄弟,現在這件事隻有求你給說情。你求師父打罰他也可以,千萬別弄傷了他,總應當念他年輕無知!”


    鮑誌霖依然冷笑道:“你也別護著你的親戚,這事沒辦法。就是我爹饒了他,別處的師兄也不饒的,要不然就不公道了。怎麽胡誌凱該死,他就該饒?”


    說話之間,已來到江家的門前。馬誌賢捏著把汗,鮑誌霖就上前打門。待了一會,江誌升的妻子黃氏把門開開。她一見眾人都拿著兵器,就嚇得身上打顫,趕緊問說:“甚麽事?眾位哥們有甚麽事?”


    陳誌俊和秦誌保同說:“我們找誌升,師父叫他去,有話要對他說!”


    黃氏戰戰兢兢地說:“誌升他一早就出去了,上師父家裏練武去,直到這時還沒回來。”


    秦誌保說:“今天他就沒有去。”鮑誌霖說:“費甚麽話!咱們進去查一查,他一定是藏起來,不敢見咱們。”


    當下由鮑誌霖領頭進去搜查。


    那馬誌賢急得向黃氏暗暗跺腳,黃氏也嚇得麵無人色。


    鮑誌霖帶著眾人到屋裏搜查,連床底下都查過了,確實沒有江誌升的蹤影,就向劉誌遠說:“他一定是到南山下會那個媳婦去了,咱們快去捉他。捉奸要捉雙!”


    說著帶領眾人又往門外走去。才出了門首,忽見江誌升的大兒子提著一杆梢子棍由村外跑來。他也不知道這些人到他家來甚麽事,他隻見拿刀的、拿棍的,覺得非常熱鬧。他便舞動梢子棍跑過來,高聲喊道,“你們敢跟我比武!”眾人也不理他,依舊由鮑誌霖領頭,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


    由鮑家村往南山還有七八裏路,沿途所過盡是麥田;偶爾遇著一灣流水、一座板橋,便有人家將溪水引到田裏,種些稻子。五個人很快地向前行走,越走離著山根越近。少時就來到山腳下,在西邊有三四十戶人家,就叫做南山村。


    此時是由劉誌遠在前領路了,進了村子,先找了他的一家親戚張老大家。那張老大是個賣草鞋的,江誌升與盧家小媳婦的事,就全都是他告訴劉誌遠的。


    張老大悄悄地指點了那郭老婆子的門兒,鮑誌霖就推著劉誌遠說:“你去叫門!”


    劉誌遠卻有點膽怯,但仗著人多,他就走上前去,把那破門敲了幾下。


    待了一會,開門了出來的正是個老婆子,鮑誌霖站在劉誌遠的身後,怨聲問道:“江誌升在這兒沒有?”


    那老婆子一看,各人手中全都拿著兵刃;就嚇得連連擺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鮑誌霖一推那老婆子,劉誌遠五個人就一同闖人。院裏隻有兩間草房,一間是郭老婆子跟他兒子住,一間現在讓給了盧家小媳婦。


    此時江誌升正在屋中,一聽見院中的腳步聲非常雜亂,就吃了一驚,趕緊推門去看。盧家的小媳婦也探出個嬌豔的半身來。


    此時鮑誌霖把刀一晃,冷笑著說:“哈哈!現在你還能瞞著人嗎?師父叫我們來抓你。走!跟著我們見師父去!”


    江誌升此時的臉都白了,雖然他心裏也很害怕,但卻不肯在情婦的眼前顯出來無能。他便裝作不知,問說:“甚麽事?師父叫你們這些人來找我。”


    鮑誌霧氣忿忿地說:“你作的事你還不知道嗎?你犯了我們的規矩,拐匿人家有夫之婦!你知道這是甚麽罪過?殺頭!剜眼睛!”


    在江誌升的身後扒著頭的盧家媳婦,一聽這話,就嚇得哎了一聲,嬌啼起來,並把江誌升的胳臂揪住,不放他跟那些人去。


    江誌升把情婦推開,擺手冷笑道:“你別怕,不要緊!”遂向鮑誌霖道:“不錯,這女子是我新弄的老婆。可是也不是私弄的,他娘家婆家的人全都知道。我都跟他婆家的人說好了,過兩天我賠他們三十兩銀子彩禮,他們就退婚,婆娘就接到我家裏去了。這件事,誰也管不著,連本地縣太爺都管不著!別說師父,我江誌升又沒拐了你們鮑家的媳婦!”


    鮑誌霖一聽這話,氣得他頓足罵說:“好!你敢說這話?你這是罵師父,也是罵我。你娘的!有本事跟著我們走!”


    江誌丹冷笑道:“我憑甚麽跟你們走?”


    鮑誌霖立刻掄刀要砍江誌升;陳誌俊、劉誌遠、秦誌保等三個人,也都因他罵了師父,一齊憤怒,要過來抓他。


    馬誌賢用手中的刀將眾人攔住,勸解說:“無論如何咱們都是師兄弟,他跟師父學藝也快三年了。他現在罵了師父,咱們叫他見師父去就得了,不必咱們打起來!”又向江誌升一半央求地說:“誌升,你不可這樣。跟我們去見師父,我們一定下跪,給你求情!”


    江誌升卻繃著一張白煞煞的臉,一聲也不語。冷不防他一個箭步躥出來,把馬誌賢手中的鋼刀搶過去,颼地一掄刀。


    他向馬誌賢說:“妹夫你躲開點!”然後他一拍胸脯,向鮑誌霖等人說:“我姓江的用不著別人給我求情,師父也管不著我這些事。我又沒犯法,誰若想要傷我殺我,那我就跟他較量較量!”


    那邊秦誌保氣得掄刀撲過來說:“好!你這樣一說,你是不認得師父了?”說時一刀向江誌升砍了,江誌升趕緊向旁閃去。


    鮑誌霖又掄刀過來,罵道:“你罵我爹,我殺了你!”


    江誌升此時已然拚了出去,把誰也不放在眼裏,施展刀法敵住二人。


    此時那個媳婦就在屋裏大喊:“郭大娘!郭大娘!你快去城鄉約來!這幾個強盜要害江大爺!”


    鮑誌霖拋了江誌升,提著刀向屋中就跑,口中狠狠地說:“我先把你這賊婆娘殺死!”


    江誌升卻一翻身,掄刀直向鮑誌霖。隻聽哎喲一聲,鋼刀砍在鮑誌霖的左肩上,冒出來鮮血;那鮑誌霖立刻摔倒在地。


    馬誌賢恐江誌升再砍第二刀,他徒著手趕緊跑過去。


    江誌升卻翻身掄刀去與劉誌遠、陳誌俊、秦誌保三人拚鬥,隨殺隨往外走。


    到了門外,江誌升的刀法越發施展開了。


    劉誌遠等都是他的師哥,都比他學藝的日子多,但本領卻不及他;尤其是秦誌保掄著一口刀,手腳全都亂了。


    江誌升抖起精神,一口鋼刀如閃電似的前遮後護,並時時用毒辣的手段向對方猛削狠刺。


    戰了幾回合,又聽一聲慘叫,秦誌保手腕上也吃了一刀,甩著鮮血,跑到一邊。


    江誌升又逼近劉誌遠,颼颼幾刀砍下!劉誌遠也眼看著就要不能招架。


    這時馬誌賢提著鮑誌霖的那口刀奔出來,拚上前去將江誌升手中的鋼刀架住,又向劉誌遠、陳誌俊擺手道:“不要動手了!咱們鮑昆侖門下的徒弟,從沒有自己跟自己拚命的!”又向江誌升問道:“誌升,你可太任性了!本來是很好辦的一件事,現在且叫你弄得倒不好辦了!”


    江誌升此時自覺武藝實在高強,哪裏肯聽馬誌賢的責問。他冷笑著,一拍胸脯,說:“有甚麽難辦?鮑振飛若不服氣就叫他來找我。從今天起,我江誌升與他斷絕師徒之情,他再也管不著我的事情!”


    劉誌遠和陳誌俊一齊收住兵刃,連說:“好了,好了,隻要有你這句話我們就不再跟你嘔氣了。我們回去把你這話告訴師父。”說著,兩人先進到門裏,把受傷的鮑誌霖攙出來,隨就帶著秦誌保走了。


    這裏江誌升怒目見那四個人走去,他還不住捉刀冷笑。


    馬誌賢卻急得頓足道:“誌升,我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人!如今你作出這事來,我也無從庇護著你了。我勸你快點走吧!頂好離開漢中,到關中住幾年去。要不然你在這裏必有殺身之禍!”


    江誌升不但不聽,反倒生起反感。他就把刀一掄,怒說:“你不要管我,我自己作事自己當!衙門又沒派人捉拿我,我跑甚麽?鮑振飛若是找了我來,他既不念師徒之情,我也不再對他客氣了!”


    馬誌賢見江誌升說話越來越橫,他也不由生了氣,便頓了一下足,說:“反正我對你是盡到了心!咱們是親戚,我不忍得叫你慘遭奇禍,可是現在我沒法子了,由著你們去吧!”說畢,他連聲歎息著走了。


    這裏江誌升進到門中,囑咐郭老婆子不要害怕,又到屋裏,向他的情婦誇示著說:“不要緊!那些人都被我打走了,我想他們再也不敢來了!”


    那個媳婦又向江誌升撒嬌,哭哭啼啼的,叫江誌升快些把三十兩銀子辦到,交給盧象,叫他們另娶,她本人好跟江誌升成為夫婦。


    江誌升滿口答應著說:“你放心,一兩天內我準能辦到。”心裏卻不禁有些發愁。


    此時他的怒氣漸漸消失,一身的勇氣也仿佛隨著那些怒氣跑遠了。他心中十分憂慮,就想:我學了三年武藝,雖然陳誌俊、秦誌保那些人都不及我,可是我跟鮑老頭子交手對敵,恐怕我就要吃虧了!不要說他本人,倘或魯誌中一同來,我就完了!又想到答應盧二寡婦的三十兩銀子,連給褚三和給這裏的郭老婆子,共需四十兩。


    自己本是個寒家,隻有十幾畝地叫別人種著,每年收些租銀度日。


    平日夫妻講究吃穿,已經掏了不少虧空,如今哪裏去湊四十兩銀子?難道真把地畝賣出去嗎?再說,以後的日子還長呢。家裏的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知道這些事,豈不要醋海生波嗎?因此,江誌升心裏非常發愁,但他的情婦又在旁迷著他,叫他連眉頭都不能皺一皺;他更想不出擺脫情絲及逃遁禍患的方法。


    本想要回家去看看,可是又怕鮑老拳師在路上攔截他。他暗自發愁了半天,這時就聽院中有人用很蒼老而嚴肅的聲音叫道:“誌升,你出來!”


    江誌升在屋中吃了一驚,隨手抄刀,他的情婦趕緊把他的胳臂拉住,驚問道:“又是甚麽人來找你?”


    江誌升把他的情婦一推,說:“你不要管!”他拿刀的那隻手卻有些發抖,麵色嚇得蒼白。走出了屋子,就見院中站的正是鮑老拳師雄壯肥胖的身體,如同一座鐵塔一般,花白的胡子飄灑著,紫麵上帶著殺氣;身後跟隨著馬誌賢、劉誌遠、陳誌俊。


    老拳師手中掄著他那口昆侖刀,向江誌升怒聲問說:“你還認得我嗎?”


    這聲音真似在頭上打了個響雷。江誌升身上發抖,但心中卻想出來一個絕處求生的辦法,便提著刀恭恭敬敬地說:“我怎敢不認識師父!”


    鮑老拳師點頭說:“你既然認識我,就還好辦,跟著我走!”


    江誌升無奈,隻得點了點頭。當下鮑老拳師在前走出門去,陳誌俊、劉誌遠等擁著江誌升向外走去。


    走出了村子,就在那山腳下曠地之中,老拳師停住腳步,把手中的昆侖刀一搖,向江誌升說:“剛才你砍傷了秦誌保,你並且說與我斷絕了師徒情份,你要叫我來跟你較量較量,這話可是真的嗎?”


    江誌升搖頭說:“我沒有說那話,師父你想我怎敢說?至於我那鮑師哥跟秦師哥,他們打算在當時就把我殺死,我一時情急,才跟他們打了起來,失手將他們殺傷。”


    旁邊陳誌俊和劉誌遠一齊都急得頓腳說:“師父不要聽他狡賴!”


    鮑老拳師從容擺手說:“你們不要多說話!”接著又向江誌升冷笑著說:“你不要怕。你殺傷了你兩個師哥,那一點也不要緊,正因此可見你的武藝高強。我生平最愛武藝高強的人。至於你說要與我較量,那也不錯。三十年來,江湖上沒有一個人敢跟我較量,我的手都覺得癢癢。現在有我門下的徒弟出來,竟想跟我比個高低,這倒是件大喜事。來!你可以近前來!我也不用別人幫助,咱們刀對刀較量十合,也不要你贏我,隻要你能招架得住。十合之內你還能保存性命,我就扔了刀打折了胳臂,永遠也不收徒弟。”


    老拳師說了這話,江誌升如何敢上手?他嚇得上下牙齒亂響說:“我不敢跟師父比較武藝,我沒說過那話!”


    鮑老拳師不住冷笑,指著江誌升,怒罵說:“懦夫!”又問說:“既然這些事你都不認,那麽你拐匿良家婦女,犯了我昆侖派的最大戒條,這可是真的嗎?”


    江誌丹咬著牙,點了點頭。老拳師一見他點頭承認,便不由得胸中的怒火越發高漲,臉色越發紫沉沉的,把眼睛一瞪,兩眼裏仿佛冒出刀鋒似的可怕寒光。他點頭說:“好了,你既犯了奸淫,就是死罪。跪下!叫你師哥殺你!”


    隨向陳誌俊一指,那意思是叫陳誌俊代他行刑。陳誌俊這時卻有點手顫,江誌升的臉上越發慘無人色。他一時急憤,就把刀一掄,撒腿向南跑去。


    鮑老拳師氣憤道:“你要往哪裏逃跑!”他隨帶著一個徒弟向南去追。鮑老拳師眼看著就要追趕上了,距離江誌升隻有兩步,他右腳用力一瞪,身子一聳,一個箭步躥上去,掄了昆侖刀向江誌升的背後狠狠砍去。


    江誌升正是困獸猶鬥,驀地回身用刀去迎。隻聽當的一聲巨響,鮑老拳師的刀重,震得江誌丹手腕發痛,立刻扔刀在地。但他卻趁勢抹頭向山上跑去,鮑老拳師依舊憤怒著在後麵緊追。


    可是到底老拳師現在是年老體肥,加上急氣,向山上走了幾步,就站住身不住地喘氣。


    陳誌俊和劉誌遠趕緊上前把他們的師父攙扶住。老拳師氣喘籲籲的,臉色由紅紫漸漸轉為蒼白,額上的汗珠像黃豆一般大。他還倔強著,頓腳說:“你們不要管我!你們到山上去,把江誌升給抓下來!”


    馬誌賢隻得叫劉誌遠攙扶著師父,他跟陳誌俊追上了山,就見江誌升已向另一座山嶺跑去了。


    這裏馬誌賢和陳誌俊哪裏願意往嶺那邊去追,他們就彼此相望,呆了半晌,馬誌賢就說:“我看咱們追不上他了,再說捉住他又當怎麽樣?難道真叫師父拿刀把他殺死,那不是要麻煩了嗎?”


    陳誌俊說:“我看師父氣的太厲害了,他老人家那身體禁不住。咱們還是先把師父勸回去歇著吧!”


    於是兩人又下山坡,就說江誌升已然跑過山嶺不見了。又向鮑老拳師勸解了半天,才由馬誌賢給提著那口


    昆侖刀,陳誌俊與劉誌遠攙扶著老拳師,回到鮑家村去。


    鮑老拳師氣得在路上還不住籲籲地喘。回到家中,躺在炕上,歇息了半點多鍾,臉色方才緩和過來。左肩上受了傷的鮑誌霖這時走過來,看慰他父親。


    鮑老拳師氣得頓腳,罵他次子是飯桶,說:“平常你不用心學武藝,現在竟叫一個學藝未滿四年的師弟把你砍傷,把我氣成這樣子。這件事若傳將出去,豈不叫人恥笑!我四十多年的名頭就全都完了!”


    鮑誌霖掀嘴說:“江誌升他決不能跑遠了。他在這裏有家,過兩天他一定回來。要不然我先去把他兒子抽一頓?”


    鮑老拳師罵道:“混蛋!你說的這是強盜的話。他犯了咱們的門規,與他的兒子又有其麽相幹?你快生給我滾開!”說話時就要用腳踢他的次子。


    鮑誌霖趕忙跑出屋去了。


    這裏馬誌賢、陳誌俊、劉誌遠三個人,又向鮑老拳師勸慰。鮑老拳師依然憤怒不息,就向馬誌賢道:“你今天騎著馬,立刻到紫陽去把你那三個師兄叫來,叫他們立刻就來!”


    馬誌賢聽了連聲答應,心裏卻不禁為江誌升捏一把汗。趕緊出去備了一匹馬,先進城回家,見了妻子,就把江誌升的事情講了,然後便催著妻子趕快去找她的表姊黃氏,叫她去見鮑老拳師下跪求情,並驚慌慌地道:“你不知道,在紫陽縣我們的二師兄龍誌騰、三師兄龍誌起、七師兄賈誌鳴,都是武藝高強,手段狠辣。他們若是來到,江誌升一定要喪掉性命。你快去,千萬叫表姊抱著孩子向老師父求情!”


    當下馬誌賢的妻子李氏,趕緊雇了一頭驢就往江家去了。馬誌賢不敢有違師父之命,他就趕緊往紫陽縣去請那三一位師兄。


    在這時黃氏早知道了她丈夫的事情,因為已有鄰居告訴她了。黃氏想丈夫在外姘識婦人,覺得十分可恨,但又想丈夫得罪了鮑老師父,立時便許有殺身大禍,又不住地著急悲痛。她的大兒子小鶴又拿著梢子棍跑到村外去玩耍,小兒子已然睡熟。


    她正在憂急無計可施之時,表妹李氏就來了。李氏把她丈夫馬誌賢的話,都跟表姊說了。黃氏就更是著急害怕,可是又很作難地道:“你講,平常我也沒到鮑家去過,現在我怎麽去央求人家呢!”


    李氏說:“那有甚麽法子?誰叫表姊夫闖下了禍!我給你看著孩子,你趕緊去見鮑老師父。見了他的麵就給他跪下。無論如何也得求他寬恩,把表姊夫的命給饒了!”


    當下由李氏這樣勸講著,催促著,黃氏又把頭發梳了梳,換一件幹淨的衣裳才走。她出了門還想著:見了鮑老師父,央求央求也倒可以,可是若叫我給他下跪、央求,那未免太難了!我作不到。


    少時來到了鮑家門首,黃氏就見由門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短身漢子,她就上前萬福了,問道:“請問,這是鮑老師父的家裏嗎?我是江誌升家的,我來見老師父替江誌升求情!”


    對麵這人正是劉誌遠,他一聽這是江誌升的妻子,就道:“原來是江弟妹,得啦!我勸您千萬別去見師父碰那釘子了。師父現在氣憤極了,甚麽人他都不認得了。手裏永遠拿著他那口大刀,我連一句話也不敢在他跟前說。江弟妹……”


    講到這裏,他把聲音壓得很小,又道:“現在就是別再惹他們了!我江師弟他要回家去,弟妹千萬勸他趕緊遠走高飛,要不然被他們捉住,立刻就是個死。我們也沒法子救他!”


    黃氏聽了,隻得擦著眼淚又回到家裏。當日那李氏就留在這裏為她作伴,也沒有甚麽事情發生,江誌升也沒有回家。


    次日早晨,老拳師的家裏就停止了練武。到了晚間,馬誌賢就帶著龍誌騰、龍誌起、賈誌鳴由紫陽縣飛馬馳到。


    那紫陽縣原是出產茶葉的地方。該地茶商雲集,整天不斷地向關中、川北、濟水一帶去運輸。客商既多,所以鏢行的生意也很發達。小小的一縣之內,竟有鏢店十餘家,但字號最大的是“紫陽靖遠鏢店”,鏢頭中最出名的就是穿雲燕龍誌騰、推山虎龍誌起、破浪蛟賈誌鳴。這不但是“紫陽三傑”,而且是秦豫川漢之間最有名的英雄。


    他們全都是鮑振飛老拳師的弟子,當日他們應命來到,老拳師就道:“江誌升犯了門中的規矩,不但奸淫良家婦女,而且殺傷師兄,藐視師專。詳細的情由,你們可都聽過誌賢講了?”


    龍誌騰等三個人齊都恭恭敬敬地道:“我們都聽馬師弟詳細講過了。”


    鮑老拳師點頭道:“好,限你們十天之內把江誌升給我捉來,如若不能活捉來,就把他的首級割下來見我!”此外再沒有旁的話。


    龍誌騰等三人答應了一聲,當時便各帶兵刃往南山上搜尋江誌丹去了,到晚間才回來,就住在師父家中。


    又過了三四天,在山上卻尋不見江誌升的蹤影。在那山下,郭老婆子家中住的盧家小媳婦,已回到鞏家莊娘家住著去了,並聽說她婆家和娘家已打了官司,官人也到江誌升家中來過兩次,但卻捉不著人,有人講江誌升已跳下山澗死了,又有人講他一定是過了山嶺往川北去了,除非這鮑老拳師病故,他才能夠回來。


    這些話傳得滿村中的人都知道了,就有人告訴了黃氏,黃氏就日夜的哭啼,弄得那懷抱中的小孩也病了。隻有她那大孩子江小鶴,對於這些事竟像全然不覺,每日還是提著梢子根到各處去玩,拿著那杆棍子見樹打樹,見牆打牆,弄得村子裏的狗一瞧見他,夾著尾巴就跑。


    村裏的孩子們也不下四五十個,還有許多都比他年長的,簡直沒有一個不服他、怕他。


    這天他吃完午飯,就出門去,直到天黑時方才回來。他長得有點像他父親,但那比他父親還要英俊的長闊臉兒,滿是汗泥和血,衣服也撕破了。但是他一點也不哭,氣昂昂地走回來,把梢子棍一扔,又仰著臉看了看那掛在牆上的鋼刀。然後,他把破衣裳脫下來,蘸上水,擦了擦臉上的汗汙和血跡,就赤著強健的小膀子,問他母親道:“娘,還有吃的嗎?”


    黃氏氣得身上發顫,問道:“你,你又在外頭跟誰打架了?”


    江小鶴仿佛毫不在乎的樣子,挺著胸道:“我跟薛家的大牛、二牛,還有七八個人。他們大家夥兒打我一個,可是敵不過我的武藝高強,被我殺得大敗。我這頭上的血是被他們打的,是中了他的飛鏢!”


    黃氏吃驚道:“哎呀!他們拿鏢打你,鏢不是鐵打的嗎?有尖兒!”


    江小鶴搖頭道:“不是鐵的,是石頭的。不要緊,英雄好漢中了暗器不算甚麽。娘,我要學武藝去!”


    黃氏又生氣又著急,道:“你還想學武藝啦?你難道不知道你爹爹的事情嗎?你爹爹雖然作了壞事,可是他要不是跟鮑老頭子學武藝,也不至於到這步田地。現在他叫鮑家那些人逼得也不知是死了,還是跑遠了。你還要學武藝?”


    講著講著,她不住地哭泣。


    小鶴卻忿忿地道:“我爹爹是膽小。就回來!看他們敬怎麽樣?他們要講打,我幫著我爹爹打他們!”


    黃氏卻急得頓腳道:“得啦!得啦!你就別再惹禍了!你不知道那鮑老頭子從外麵叫來三隻老虎嗎?”


    江小鶴忿忿地道:“老虎我也把他打死!”


    黃氏見兒子這樣的頑橫,心中更加十分憂慮。把飯菜拿過來,小鶴胡亂地吃了一頓,隨後他就跑到裏間,上床睡覺去了。


    這裏黃氏收拾了碗著,那小兒子又啼哭了一陣。黃氏安慰了半天,那小兒子方才睡去。在小孩子身邊躺著的就是小鶴。


    這時小鶴已睡熟了,呼嚕呼嚕地發出了鼾聲來,並伸出一隻小膀子來,握著拳頭,仿佛在夢中跟誰打架似的。


    黃氏把他那隻小膀子抬起,塞進棉被裏,然後她走到外屋,取出針線來,在一盞黯淡的油燈旁,為兒子縫補那件扯破了的褂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覺得一陣涼風由外麵吹進來。抬頭一看,就見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


    黃氏吃了一驚,將要失聲喊叫出來,但定睛仔細一看,原是她丈夫江誌升,便說:“喲!你怎麽回來了?”


    江誌丹那一身綢衣裳現在已然又髒又破,頭發也蓬亂著,胡子長了滿腮;這幾天來他竟變成又黃又瘦。


    一進屋來,他就驚慌慌地悄聲說:“家裏不是還有幾兩銀子嗎?你快拿出來給我,我得趕快逃命去!”


    黃氏流淚問說:“你要逃到哪兒去呀?”


    江誌升擺手道:“你不要問,快快把銀子拿出來!”


    黃氏流著淚,到屋裏去開箱取銀子。這裏江誌升就由牆上把那口鋼刀摘了,又找出一碗冷飯來,用手抓著往嘴裏吃。


    黃氏由屋裏走出來,手裏拿著銀子。一看丈夫拿手抓那冷飯吃,她就說:“我給你熱一熱好不好?還有剩下的菜呢!”


    江誌升卻擺手,一麵嚼著飯一麵說:“不用,我這就走!”遂由妻子的手中接過銀子掂了掂約有五六兩,他便揣在懷內。咽下飯去,他卻又流出淚來,便伸手握著妻子的手說:“我對不起你!我年輕,作錯了事情。可是我沒想到鮑家他們竟是這樣的凶狠!我若不趕快走遠,被他們抓住,立刻就是個死。我到外省要找一個作官的朋友去,將來也許能把你們全接了去!”


    黃氏哽咽著,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江誌升說:“我不敢再在此多待,我要走了。無論見著誰,千萬不要說我今晚回來了!”說畢他往外走去,忽然又止步問說:“小鶴呢?”


    黃氏擦著眼淚說:“小鶴他睡了!”


    江誌升的意思似乎是他還要看著兒子,可是忽然他又想了想,就歎息一聲,開門走去。黃氏將要向外送她的丈夫,江誌升卻把門攔住,用很恐懼的聲音說:“你不要跟我出來!”


    當下江誌升手提單刀,溜出門去,順著牆往北走,就像一個賊似的,逃出了村子,就往北飛跑而去。


    這時已敲過二鼓,天上繁星萬點,銀月一鉤。料峭的春風吹得江誌升身上發冷。路上雖然沒遇著一個行人,但沿途各村莊裏的狗卻都像發現了他,在遠近各處汪汪地亂吠。


    江誌升向北拚命地跑,因為地上坎坷不平,有兩次他都摔倒,還有一次幾乎失足在水裏。他越慌越亂,總仿佛有人在後麵追趕似的。有時他真灰心,要將頭紮在水田裏,叫水將自己淹死;有時他又把心一橫,不想逃走了。索性跟鮑振飛那些人拚個死活。


    但他究竟是求生心切,便不得不忍耐痛苦,在茫茫的黑夜之下往前走去,直走得腳疼腿軟,東方就漸漸發出白色。眼前望見了一座高山,他知道自己已離開鎮巴縣境了。站住身,喘了幾口氣,又像是瘸子似的,坎坎絆絆地往北去走。東方的曙色也就漸漸上升、展開。


    江誌升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狼狽的樣子,手裏提著一口刀,倘若被人發現,一定認為我是強盜。於是便趕緊把手中的刀拋棄在水田裏。然後他依舊忍著腿疼緊緊地往前走去,走到天光大亮,他已然走進了山口。


    這山也是大巴山的一脈,雖然不大高峻,但是山路極為曲折、坎坷。


    江誌升往山裏走了有百步,隻見小鳥在耳畔亂鳴,蒼鷹在頭上盤飛,卻沒遇見一個人。他才略略放了點心,找了塊青石坐下,把那已經磨破了的鞋脫下,倒出許多沙礫來;脫下襪子,一看腳上已磨了許多大泡。他用指甲狠心地將腳上的泡全都捏破,泡裏麵流出許多清水來。


    他不敢在此多待,便又把鞋襪穿上。走了幾步,覺得兩腳越走越痛,簡直不能再著地,同時鞋根都提不上了。他又坐在地下,將衣裳裏子撕下一塊來,扯成了兩條帶子。一麵彎著腰去係鞋,一麵心裏想,到底我是犯了甚麽彌天大罪,被人逼成這個樣子?在南山中潛伏了幾晝夜,如今又跑到北山來,還不知過了這座山後,是生是死?這樣想著,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憤恨,同時身上既是疲倦,腹中又覺著饑餓。


    站起身來,像受刑似的,一步一步順著山路往北去哪。挪了不到幾十步,這時就聽身後發出“得得”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藉著山穀更顯得響亮。震心。


    江誌升嚇得趕緊回身去看,就見身後馳來了四匹健馬,前三匹馬上全是彪形大漢,後麵那匹馬上正是蒼鬢飄飄,紫臉沉沉的鮑老拳師,江誌升一看,嚇得他魂魄都飛了,便趕緊扳著路旁的石頭,要往山上去爬。隻聽後麵像雷一般的聲音喊道:“江誌升,你還想跑嗎?”


    這是鮑老拳師的聲音。江誌升嚇得腿下一軟,咕咚一聲,摔將下來。他趕緊一滾身,想要再跑,但那四匹馬已來到臨近。


    頭一匹馬上正是穿雲燕龍誌騰,他一張深青色的臉,滿生著胡須,相貌非常凶狠。馬來到臨近,他一手勒纏,一手揮起了皮鞭,探起身來,向江誌升的頭上“吧吧”打下。


    江誌升覺得頭疼目暈,但他還要掙紮著站起來,心裏燃燒著一種急怒,他罵說:“你們是強盜……”往下的話還沒有喊出來,就覺得胸前一陣奇痛,全身發昏。他使力去喊,亦不知喊出來了沒有,就立刻躺在地下死了。


    馬上的老拳師正要擺手,但已來不及了。推山虎龍誌起已由江誌升的胸中抽出了鋼刀來,順勢下馬,在江誌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鮮血。然後他向鮑老拳師說:“師父!事情辦完了,我們回去吧!”


    鮑老拳師坐在馬鞍上,瞧望著江誌升屍體發怔了半天。雖然他的臉色還是那麽紫得可怕,但由他的兩目中已可看出,是帶一點悲憫之色。


    旁邊破浪蛟賈誌鳴亦下了馬,他抱怨龍誌起說:“三師哥!你把事情辦得太急了!問他幾句話也好。”


    龍誌起的黑胖臉上卻更顯出怒色說:“這樣的人,還問他其麽話?叫他多喘一口氣,咱們昆侖派中的人就全都沒臉見人了。”


    龍誌騰在馬上叱責他兄弟說:“師父又沒發話,你如何就弄死了他?”


    龍誌騰氣忿地又要和他哥哥頂嘴,卻聽鮑老拳師喝道:“你們不要吵了!把死屍拋下澗去!”當下三個人一聲亦不敢言語,賈誌鳴和龍誌起就過去抬死屍。忽然賈誌鳴由江誌升的身邊摸出幾兩銀子來,交給他師父。


    鮑老拳師接過一看,很輕微,至多不過了六兩銀子,心裏就明白,昨晚江誌升回到他家中,一定就是取這點銀兩去的。


    此時龍誌起和賈誌鴨把江誌升的屍身扛走,拋到山澗下,鮑老拳師並沒有細看,便拂手說:“咱們回去吧!”當下四匹馬就倒轉過來,出了山口,飛馳回往鮑家村去了。


    鮑振飛老拳師到了家中,不但他的怒氣都消了,而且顯得精神十分頹廢。


    龍誌騰等三人卻回到屋裏去飲酒吃飯。鮑誌霖扶著一根拐棍,彎著腰到屋裏去見他們三人,探著頭悄聲問說:“怎麽樣了?追著江誌升了沒有?”


    龍誌騰等三人隻管喝酒,並不回答。鮑誌霖又問:“把他結果了沒有?你們告訴我不要緊,我決不能對別人去說!”


    龍誌騰用酒杯一拍桌子,說:“師弟,你怎麽說這話?咱們又不是幹綠林事兒的,豈能隨便就結果了人?我們跟著師父出去本想要追上他,把他打個半死可就夠了,可是沒追上;或許你昨天晚上看差了,由他家門裏出來的那不是他。”


    鮑誌霖聽了仿佛覺得非常失望,狠狠地說:“那小子早晚不得好死,等著吧,看將來的!”說畢,他搶著斟了兩杯酒自己喝了,然後又忍著背上的傷痛,扶著拐棍走出屋去,又要向他父親去打聽打聽。


    可是,才一拉他父親住的屋門,就見他父親正抱著他的侄女阿鸞玩耍。雖然玩耍著,可是他那張蒼老的臉上,卻顯出一種極難看的顏色。


    鮑誌霖知道他父親是發了愁啦!就溜回他自己的屋裏去了。


    當日下午,龍誌騰、龍誌起、賈誌鳴三個人,就一齊辭別了師父,策馬回紫陽縣去了。他們一走,馬誌賢等人就發了怔。因為事實已然明顯出來,他們一定是把事情已辦完了,而江誌升是親戚,他因此亦不敢到江家去了。其餘旁的人,如陳誌俊、劉誌遠等人,雖然平日與江誌升的感情都不怎麽好,但現在亦都有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覺得跟鮑老拳師學武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鮑老拳師這一天之內精神亦十分不好,連午飯都沒有吃。睡了一個覺,就到天晚了。他摸了摸身邊,那由江誌升屍身上搜來的幾兩銀子,還依然存在。暗歎了口氣,悶悶地吃過了晚飯,便走出門去。此時天色已然昏黑,村裏敲起更鑼來,家家都掩上了柴扉。


    鮑老拳師走到江誌升門首,隔門去看,隻見屋中有黯淡的燈光,卻沒有一點聲音。鮑老拳師就從身送掏出幾兩銀子,隔牆擲了過去。心說:這是江誌升帶著逃命之用的,現在他用不著了,我還給你們,你們家裏的人自己用吧!轉身走開,才邁了一步,就聽門裏呱呱的一陣兒啼。鮑老拳師就曉得江誌升的身後,尚有一個在繈褓之中的小兒,心裏就越發難過,便暗暗地歎著氣走回家中。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來,鮑老拳師依舊一點聲色不動,照常教授武藝。但是,他本來是個很剛強的人,從來沒有歎過一口氣,可是這幾日他忽然時時皺著眉來凝想。有時甚麽事亦不為,他就長歎。


    因此門徒們都覺著老拳師的脾氣有些改變了。


    陳誌俊、劉誌遠等人全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鮑老師父又為甚麽事情而憂煩。每天大家按時前來學武。練習武技的時候,全都是謹謹慎慎,不敢有一點兒疏忽。練完了武技就分著去作事,喂馬的喂馬,耕田的耕田。沒有一個人敢偷懶,沒有一個人敢言笑,因為都提防著老拳師會發脾氣來。


    過了七八天,這日是鮑老拳師的得意弟子魯誌中回來了。他是頭一天晚上回來的,在家裏歇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見師父複命。他來的時候一看,門前場子裏隻有三個人,是馬誌賢、劉誌遠、陳誌俊,他心裏就有點詫異。還沒進門,就見師弟鮑誌霖由門裏出來,歪著膀子,臉上越發黃瘦,好像得了甚麽大病。


    鮑誌霖一瞧見魯誌中,就說:“師弟,你是怎麽啦?在漢中玩了個夠!”


    魯誌中問說:“師兄。你是怎麽啦!”


    鮑誌霖見問,他反倒生氣說:“你就不用管了!”


    魯誌中又回頭瞧著馬誌賢等人;馬誌賢等人全都專心練武,不敢說一句話。


    魯誌中一看這神情不對,便趕緊走進門裏去見師父。


    鮑誌霖亦隨著他進來,問說:“我哥哥的傷怎麽樣了!”


    魯誌中搖頭說:“不要緊,現在已能夠下地了。”進到屋裏,就見老師父才起床,正在喝茶。


    魯誌中行過禮,鮑老拳師就叫他在旁邊坐下,問說:“誌雲的傷勢怎麽樣了?”


    魯誌中說:“我到了漢中的時候,師哥的腿傷就已見好了,我在那裏住了幾天。我回來的時候,師哥已能不用人扶著就下地了。他說請師父放心,下個月他就可以回家來看看。”


    鮑老拳師點了點頭,又問了些關於漢中鏢行事務,以及在漢中的他那些門徒的近況,然後就叫魯誌中回去歇息。


    魯誌中見師父的精神似不大好,他亦不敢多說話。到了門外,等著馬誌賢等人練完武藝,就趕過去與他們談話。他剛問:“秦誌保怎麽沒來?”


    馬誌賢就趕緊向他使眼色。陳誌俊亦說:“你就不必問吧!等有工夫我們再告訴你吧!”


    這時,鮑老拳師又從門襯走出來,馬誌賢等又練起拳腳和刀棍。魯誌中又恭謹地對老師父多說了些漢中的事情,他就走了。


    在路上魯誌中不住的疑惑,想自己離開這裏之後,這裏的師兄弟之間一定出了事情,並且還很嚴重的事。進城回家,就對他妻子說:“師父家裏的情形非常可疑。”


    他妻子說:“你走了之後,就沒有一個師兄再來,我亦不知道那裏都有甚麽事。”


    魯誌中沉思了一會,就望著由漢中給江誌升帶來的紅緞、宮粉、胭脂、絨線等物,心說:回頭我給誌升送這些東西去,順便問問他師父家裏到底是有甚麽事?今天他也沒有去練武,莫非他也出了甚麽毛病嗎?狐疑了一會,少時就用午飯。


    正在吃飯的時候,馬誌賢就來了。


    魯誌中趕緊說:“師弟請坐,我還正要找你去呢!為甚麽今天我沒有見秦誌保、江誌升?”又指著桌上放著的宮粉等物,說:“這些都是江誌升托我帶來的,我還正要給他送去,你來很好,交給你吧,我就省得又跑一趟了!”


    馬誌賢看見了那些宮粉、紅緞等物,麵上立時現出一陣悲慘之色,擺手說:“這些東西就先放在你這兒吧!咱們找不著江誌升了。你走了不過十幾天,可是咱們這兒就出了大禍。秦誌保、鮑誌霖全都受了傷,老師父幾乎氣壞了。我還跑了趟紫陽縣,請來龍家二位師兄和賈師兄。他們是前幾天才走的。江誌升……”說到這裏,他就掩著頭,把近十幾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全都詳細對著誌中說了。


    魯誌中聽罷,嚇得他麵色連變,發了半天怔,然後他悄聲對忠賢說,“這麽一說,江誌升一定是死了!”


    馬誌賢說:“他若不死,師父豈能叫龍誌騰他們回去?其實江誌升本來有點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過就是他的家裏太可憐了。老婆還不到三十歲,兩個兒子,一個十二,一個還不滿周歲。雖然家中稍稍有點產業,可是江誌升這一走,立刻有許多族人就出了頭,要來分江家的產業。你知道,江誌升的老婆本是我家的表姊,我們兩家原走得很近,可是這些日了我就不敢到江家去了;因為隻要一去,他的老婆必是正在哭著!”


    魯誌中皺了皺眉,歎氣說:“怎麽會把事情弄成這樣!我臨走的時候,江誌升托我買這些東西,我就有點疑惑,我還勸過他,想不到……”


    說到這裏,又歎了口氣說:“不過我看今天師父的精神很不好。這些事,他老人家一個字也沒向我提說。我想他老人家是在盛怒之下殺了江誌升,現在也許有點後悔了。”


    馬誌賢擺手說:“師父那個人的脾氣有多麽剛強!他作事哪有過後悔!不過,因為江誌升背叛了師父,雖然將他殺死,心中仍覺著不痛快。不然,就是恐怕江誌升的族人知道了此事,會到衙門去告狀。”


    當下師兄弟二人愁悶地坐了一會,馬誌賢就走了。


    第二天魯誌中又到鮑老拳師的家裏去,他也謹慎地練武幹事,決不提說此事。


    又過了許多日子,秦誌保和鮑誌霖的傷勢也好了,師徒們照常教授武技。


    鮑老拳師的精神也漸漸恢複,不再感歎,就仿佛根本沒有那一場事情似的。可是他們這刀槍群中,缺少了一個江誌升。而距此不遠,那江家卻添了三個孤兒寡婦。


    江誌升的兒子江小鶴雖渾渾噩噩,整天掄拳耍棒,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耍,但他畢竟是個十二歲的人。這些日來忽然不見了他的爸爸,他的母親又天天流淚,江小鶴心裏就有點納悶,於是也沒有心腸再到外麵玩耍去了。


    這天,他又問他母親說:“媽!我爹怎麽還不回來?”


    他母親黃氏說:“我沒告訴過你嗎?你爹到外省找朋友去了,一年二年也許不能回來。”


    江小鶴緊緊皺著眉,說“那不行!我要找我爹去!”


    他也不知為甚麽緣故,眼淚就像雨似地落下。他又看見他母親抱著他的弟弟喂奶,可是正在暗暗地流淚。江小鶴心裏想:一定母親瞞著我,我得問問別人去!


    這天一清早,他就提著梢子棍出門。到了鮑家的門外,就見那鮑老頭子正在教徒弟們練把式,他的姨丈馬誌賢也在那裏打了拳。他記得早先他爹也跟這些人在一起練武,並且比這些人都練得好。


    江小鶴提著梢子棍跑過去,一把抓住馬誌賢的大腿,說:“姨丈,我問你一件事,你得告訴我。我爹到底上哪裏去了!”


    馬誌賢著急還沒有答話,鮑誌霖就跑過來,像趕狗似地驅逐江小鶴說:“去!去!哪來的孩子?


    小心刀槍把你碰著。去!去!”


    江小鶴掄起梢子棍,向鮑誌霖的肚子上就擂了一下。隻聽“吧!”的一聲,那鮑誌霖雙手掩著肚子說:“哎喲!你這野孩子,你敢打我!”


    假若此時他的姨丈沒在旁邊,他真能動刀把這孩子殺了。


    江小鶴跳起來掄著梢子棍又要打,馬誌賢趕緊把他攔住。


    旁邊的魯誌中、陳誌俊等人也都停止練武。


    鮑老拳師走過來,把紫麵沉下來,怒聲問道:“你這孩子,怎麽動手就打人?”


    江小鶴翻眼看著老拳師這可怕的容態,他卻一點兒也不服氣,依然掄著梢子棍,頓著腳說:“我來找我姨丈,問我爹上哪兒去了?那小子憑甚麽往外趕我?我還要打他!”說時掄著桶子棍,又要打鮑誌霖。


    馬誌賢卻把他手中的梢子棍握住,但是這孩子很有氣力,想把他的棍子奪去也不容易。


    鮑誌霖也不服氣,說:“這孩子打的我真疼!你是哪裏來的野孩子?”


    鮑老拳師回手一推,把他的兒子推得倒退了好幾步。


    然後,老拳師又問馬誌賢說:“這是誰家的孩子?為其麽來此找他的爹?”


    馬誌賢發怔地說:“這,這是江誌升的大兒子!”


    老拳師一聽,麵色頓然改變,把江小鶴詳細看了一看,覺得他的麵貌的確像他父親,並且比江誌丹更為英俊。


    這時江小鶴趁著馬誌賢說話的時候,他又把梢子棍抖起來。雖然沒有打著誰,可是他的威風凜凜,真像一位小英雄似的。拍著健壯的小胸脯說:“你們誰敢過來,跟我比比武!”


    鮑老拳師麵上現出笑容,走過去向江小鶴說:“小孩子,你不是要找你的爹嗎?你爸江誌升本是我的徒弟,這些日他也沒到我這裏來,我還很想念他呢。你回去問一問你的母親,她也許能知道你爹的下落!”


    江小鶴搖頭說:“不!我媽她也不告訴我,我才找我姨丈來。你們要不把我爹的事情告訴我,我就不走。你們也就都別練武了!”


    鮑老拳師又笑了笑,他從身上掏出幾百錢來給江小鶴,並笑著說:“別鬧,我看你這小孩子很好,應當聽話。我給你幾百錢,你買糖吃去吧!”


    江小鶴把錢接過來,“吧”地就衝著老拳師一摔,掄著梢子杆說:“我不要錢,我要我爹!你們把我爹找來!要不然,告訴我爹的地方,我就找他去!”


    鮑老拳師不由麵現怒色,用一雙厲害的眼睛看這小孩。


    馬誌賢一看事情不好,就趕緊過去把江小鶴推走。連推帶勸,說:“好外甥,你別在這兒胡鬧了!我跟你回去,我能告訴你爹的地方。”


    江小鶴被馬誌賢勸走,他還不住掄著梢子棍和他的小拳頭,向鮑老拳師示威。


    鮑誌霖向他的父親問:“這孩子比他父親還要可恨,咱們為甚麽不打他呢?”


    鮑老拳師回手就是一掌,把鮑誌霖打了個滿麵花,接著又一腳,將鮑誌霖踢了一個滾兒。


    劉誌遠、魯誌中等人趕緊上前勸解。


    鮑老拳師此時又是生氣又傷心,罵著兒子說:“你說江誌升的兒子跟他爹一樣,可惜你卻不能跟我一樣。你不用像我,隻要有剛才那孩子那麽點橫勁,我也就不至於如此!”


    鮑誌霖跑到旁邊,掩著麵,歪著屁股,喪氣得像一隻挨了打的狗。


    鮑老拳師怒氣未息,還不住向兒子大罵。


    這時他那個孫女阿鸞出門裏跑出來,張著兩隻小手,叫道:“爺爺!爺爺!你別生氣啦!”跑到臨近,就把她的老祖父拉住。


    鮑老拳師氣得蒼鬢亂動,用手撫摸著孫女的小辮,心裏很難過地想:我的兩個兒子全都不中用。將來我死了之後,不但我鮑家的武藝要絕傳,並且還無人應付仇家。徒弟雖眾,但究不可靠。趁著我還能活幾年,就把武藝傳授給阿鸞吧!


    由此,鮑老拳師決定了主意,要把武藝授給孫女。少時馬誌賢回來了,鮑老拳師向他問了問江家的情形,隨後就囑咐他,叫他在鐵鋪訂打一口尺寸小的、份量輕的單刀,以備阿鸞使用。


    由這天起,鮑老拳師又時時歎氣。那江小鶴卻聚集了十來個村內外的頑劣孩子,都拿著竹竿子、木頭刀,常在鮑家門外大鬧。


    江小鶴為首,指著名兒叫鮑誌霖出來跟他比武。


    鮑誌霖雖然不怕這些,但怕他的父親,就躲在門裏不敢出來。


    第三天,秦誌保來練武,頭上流著血,說是剛才在村外叫江誌升的兒子拿石塊把他打的。


    劉誌遠來了,身上頭上滿是土,他說剛才叫江小鶴帶著一群孩子把他圍住了,大家擺了個土陣,一齊向他揚土。


    鮑老拳師聽了,卻微微冷笑,說:“這個孩子!”


    旁邊的馬誌賢卻看出老拳師的麵色十分可怕。


    當日也沒有其麽事,到了晚間,鮑老拳師暗帶著一把尖刀就走出門來。這時已是傍晚的時候,天際雲霞像血色一般的鮮紅。


    老拳師從江家門前經過,向裏邊看了一眼,然後就走出村子。回首一看,家家屋宇冒出來炊煙,牧羊的人也歸去,天色是快黑了。老拳師像一隻尋找食物的餓虎似的,兩隻眼東張西望。春天的晚風吹著他的蒼鬢亂動。


    待了一會,暮色漸漸厚了。忽見由西邊麥田的小徑中跑來了一個孩子,手裏掄著梢子棍。


    老拳師就趕緊迎過去,此時江小鶴還沒走出麥田,老拳師已然把他攔住。


    江小鶴就瞪著眼,掄著梢子棍說:“你這老頭子,你要跟我比武嗎?”


    老拳師一聲不語,嗖地出懷中抽出了尖刀,霞光照得尖刀燦爛奪目。老拳師的眼睛迸出毒火,尖刀舉起,心說:“我結果你這小東西,以免後患!”


    可是江小鶴並沒看出老拳師是要殺他,他喜歡得跳起腳來說:“啊!你這把刀真好!”


    這一種天真活潑的動作,使老拳師忽然心軟了,就緩緩地把刀放下來,笑向江小鶴說:“你很喜歡這口刀嗎?我專為等著你,好送給你!”


    江小鶴笑著接過刀來,反覆地賞玩。


    老拳師忽然心又起了一個念頭,我要奪過刀來,就地把他殺死,但這個念頭才起,又被另一個念頭給壓下去,消極地想道:何必!我殺死他的父親已經夠了,難道真要斬草除根嗎?俗語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上蒼有眼!我鮑振飛已年近七旬,不可再作出狠毒的事了。


    當下就仁愛地撫摸江小鶴的頭頂,說:“你回家去吧!你不要再想你父親了。他是到外省去了,他在外麵決受不了苦。也勸你母親不要憂愁。還有,我勸你別再跟我那些徒弟們作對,也別再到我門前去鬧!”


    江小鶴點頭說:“不鬧了,送給我這口好刀,我就永遠不跟你們鬧了。”說著,他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梢子棍,跳著腳兒,高高興與地就跑回家去了。


    鮑老拳師看得那小孩子的背影逝去,他又站在麥田襄發了半天怔,但是心裏很痛快,就走回家裏,也不再發愁歎氣了。


    到了次日,徒弟們照常來習武,倒沒有人受了江小鶴的欺侮。老拳師今天練武技也特別有精神,並叫那年僅十歲的小孫女阿鸞也下了場子,掄掄拳,檸檸腿。練過之後,徒弟們分著去幹事,老拳師卻單獨把馬誌賢叫到門裏。


    進到屋中,老拳師就取出幾塊銀子來,說:“這大約有十兩重,你給江誌升家裏送去。他跟我學藝已有三年,因為他犯了我們門中的規矩,把他逼走了。我想他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回來,他的妻子孩兒實在可憐。你先把這些銀子給他們送去,以後我還要時常周濟他們。”


    馬誌賢一麵聽師父說著,他一麵點頭。接過十兩銀子出了門口,心中卻又不禁疑惑,暗想:這老頭子安心是甚麽呀?把人家的丈夫、父親給殺了,可又去周濟人家的寡婦孤兒,莫非他真是後悔了?


    這幾天小鶴那孩子跟他胡攪,他也像不怎生氣。這可其叫人生疑,到底他老頭子安的是甚麽心呀?


    來到江家門口,一推門進去,就見江小鶴正在院中,手裏拿著一把七寸來長的明晃晃的尖刀。他一瞧見馬誌賢,就跑過來說:“姨丈!姨丈!你看我有一把好刀,這把刀是口寶刀!”


    馬誌賢說:“你這孩子,沒事弄刀子玩,非得傷了你自己不可。你是哪兒得來的?”


    江小鶴說:“這把刀是你師父鮑老頭送給我的。昨天,在快黑的時候,他在麥地裏等著我,由懷裏拿出這把刀來,就送給我了。”


    馬誌賢聽了這話,嚇得麵色發白,劈手將江小鶴手中的刀奪過來,說:“這還了得!”急忙忙走到屋裏,向黃氏說:“表姊!你趕緊帶著孩子搬到城裏去住,要不然你們可都有殺身之禍。鮑老頭子那個人,比老虎還凶,比狼還狠!”說到這裏,他不覺氣憤得流下淚來。


    黃氏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江小鶴又進來跟他要刀。馬誌賢把刀交給江小鶴,又淒慘悲憤地說:“把刀給你,將來你拿著這個給你父親……咳!你的父親雖然作錯了事情,但他的罪過決不至於……”


    黃氏見馬誌賢流著淚,說話又這樣吞吞吐吐,嚇得她身體不住抖顫,眼淚汪然流出,說:“表妹夫!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說!這話……”


    馬誌賢擺手說:“現在我不能詳細告訴表姊。你們母子今天就搬進城去,住在我那裏,別再回來了。要不然必有橫禍出來!”


    黃氏嚇得打戰,連連點頭說:“是,是,我們回頭就搬進城去!”


    江小鶴卻揪住他的表姨丈問道:“甚麽叫橫禍?你趕緊告訴我!”


    馬誌賢卻歎了口氣,擺手說:“你就不必問了!你今天隨著你母親進城,就住在我那裏。我可以教給你學藝,並教給你打鐵。你若是會了打鐵,像這樣的刀,自己愛打多少就打多少,將來也可仗著那手藝吃飯的。”


    江小鶴一聽,非常喜歡,跳起腳來說:“好!好!”


    當日就由馬誌賢幫助,請來江家的一位族人照著家中,雇來一輛車,拉著許多東西。黃氏母子三人,就進到城內,住在馬家鐵鋪的後院。


    到了現在,馬誌賢完全知道他的師父鮑振飛,原是個極端殘忍的人。江誌升不用說了,一定是早被他殺死了,這兩個小孩子的性命,將來還怕保不住。因此馬誌賢非常擔憂,並且不敢把這些話向別人去說,連他的妻子李氏和黃氏,他都不敢去說。每天見了鮑老拳師,他更是加倍地恭謹,對於師兄弟們尤其是那鮑誌霖,他一點也不敢得罪。惟恐有一朝招憫了師父,便要禍延己身。黃氏在他家住著,倒是很平安。


    不過,黃氏是個年輕人,平日夫婦的感情又好,自己丈夫一去無蹤,始而是思念悲痛,後來漸漸地感情麻木了,照舊地擦脂抹粉,遊街逛廟,被她的族人知道了,就造出許多謠言,借端要奪她那十幾畝田地。


    光陰飛快,不覺又是一年。這時也不知由誰的口中傳出來,說是江誌升已然死了,是在秦嶺山中遇著了強盜被殺死了,並且說有人看見了他的屍身。起初黃氏還是將信將疑,馬誌賢也把事情隱在心裏,決不承認江誌升已死。可是後來,馬誌賢見黃氏有點青春難守的樣子,他不禁生了氣,心說:真是報應!


    江誌升生前調戲良家婦女,現在他死後才僅一年,他的老婆便要嫁人。與其將來叫她在我這裏作出丟麵的事情,不如索性把她丈夫的死訊告訴她,叫她去改嫁吧!於是這天就對黃氏實說了。


    他忿忿地說:“表姊,我現在跟你說,江誌升一定是死了!表姊,你又是這年紀,你要改嫁也沒有人能阻攔你,不過你不能把小鶴帶走。小鶴是江誌升的長子,我與誌升不但是親戚,而且是三年的師兄弟,我得給他留下這一條根!”


    黃氏聽馬誌賢把實話對她說了,她連哭三天,也穿了幾個月的孝,可是她後來究竟難耐孤霜,便改嫁了一個開絨線鋪的董大。把兩歲的孩子小鷺帶過去,而把小鶴仍留在馬誌賢的家中。


    此時江小鶴已十四歲了,跟馬誌賢學了兩年武技,已有了一點根底。並且因為每天幫助馬誌賢打鐵,兩膀越發有力,身體越發健壯。同時因為他的父親失蹤,母親改嫁,兄弟離散,這許多不幸遭遇,使他的性情更變為暴躁頑強。每天要在酒鋪飲酒,街上混鬧,打鐵的事也不好好地作,並且與馬誌賢的妻子李氏非常不和。雖然有馬誌賢從中時常調解,但是李氏仍是天天地鬧氣,江小鶴也是時時想走,弄得馬誌賢非常為難。


    這天,是個嚴寒的冬天,天際灑下來密雪。屋宇和街道平時都是破舊不堪,但此時卻都裝飾上了白銀。


    午後,馬誌賢踏著半尺多深的雪由鮑家村練武歸來。一回到家裏,滿身是雪,兩腳是泥,樣子十分狼狽。他妻子李氏就抱怨他說:“正經買賣你不做,可天天跑到城外去練武。你的武藝到現在也練了六年多了,學會了些甚麽?由武藝上掙過一塊錢沒有?”


    馬誌賢歎氣道:“你哪裏知道!現在我也算是騎虎難下,想要不去練武也不行了!早先我投師學藝的時候,因為年輕好事,就想,會點拳腳,能使刀劍,那有多麽好?六年以來,我的武藝雖算不上學成,可是走江湖、保鏢,也足足夠用,老師也想把我薦到外邊去當鏢行夥計。可是我想,與其在外麵鏢行裏,每節掙上七八兩銀子,還不如我在家裏開鐵鋪呢!所以有幾回機會都叫我放過去了。可是現在我再想那些事也沒有了,不但找事找不著,我還不敢不到師父家裏去。假如我一不去,老頭子就一定生氣,他要是一生氣,別說咱們以後休想以武技吃飯,就連性命都不保!”


    李氏說:“你把你師父怕成這個樣子?他也是個人,他能怎樣?他殺了人就不償命嗎?”


    馬誌賢直著眼探著頭說:“你說甚麽?償命?江湖人把人害了,還有償命的那一說?江誌升……”說到這裏,他又把話咽下去,就搖頭歎息著說:“你哪裏知道。我對你說你也是不能明白!”


    李氏說:“你還提江誌升呢!那都是咱們的好親戚!他死了,連個屍首也看不見。表姊嫁董大倒很享福,可是小鶴那孩子卻沒出息,天天招我生氣。你那時偏要留下他,留下這個禍,將來可怎麽辦?”


    馬誌賢說:“小鶴這孩子倒好辦,再過一兩年他就成人了。看他不好可以叫他走,他到外頭也不至於餓死了。”


    李氏生著氣說:“你倒是顧慮得周到,幸虧小鶴不是你的親兒子。”


    這話李氏說過了也不隻一次,馬誌賢早就曉得妻子嫉妒,當下也不願意生閑氣,就到櫃房。他這個小鐵鋪本來就生意蕭條,何況今天下著雪,更沒有人來照顧他。本來櫃上有兩個夥計,前幾個月就辭散了,隻留著江小鶴和另一個小徒弟看櫃。現在隻有那小徒弟在小爐子旁,丁兒當地打鐵鍋,卻不知小鶴往哪裏去了。


    馬誌賢心說:這個孩子,果然不成材料,叫他走吧!氣忿忿地坐在小徒弟的旁邊,也幫助打鐵鍋。


    一隻鐵鍋還沒有做成,忽見隔壁張家鐵鋪的孩子毛頭,滿身的雪從外麵跑來,說:“馬掌櫃,你快去看看吧!你們小鶴在劉三的酒鋪裏跟人打起來了!”


    馬誌賢趕緊問:“跟誰打起來了?”


    毛頭說:“跟褚驢子。他把褚驢子頭都給打破了!”


    馬誌賢一聽江小鶴打了褚驢子,他的心中就是一動,搖頭說:“我管不著,叫他們打去吧!誰有能耐誰就把誰打死!”


    毛頭走後不多時,江小鶴就從外麵回來。他身上除了雪之外,並沒有一點傷,而且麵上毫無怒氣,簡直不像才與人打過架的樣子。他的身子很長,麵目雖俊秀,但卻是很黑,簡直不像是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他見了馬誌賢仿佛有點慚愧,垂著頭,走近前來,說:“姨丈,你歇歇吧!交我來打!”


    馬誌賢一句話也不說,站起來,到旁邊坐著歇息,眼看著江小鶴那健壯的胳臂掄起鐵錘子來打鍋。他的眉頭緊皺著,一聲也不語,作事仿佛比往日都出力。少時,他已打完了一隻鍋。


    那個徒弟又到庭院去幫助李氏做飯,馬誌賢剛要問小鶴為甚麽又在酒鋪與人打架,忽見江小鶴放了鐵錘,站起身來,雙目流淚。


    他把馬誌賢的胳臂握住,悲痛地問道:“姨丈!我求你告訴我實話。兩年前,我父親到底是怎麽死的?是被誰殺死的?”


    馬誌賢聽了這話,他心中一驚,同時也十分悲痛,就怔了一會,才說:“我聽人家說,你父親江誌升,因為作錯了事,犯了鮑老師父的門下規矩,鮑老師父勸他不聽,他反把他的師兄鮑誌霖、秦誌保殺傷。後來,他又恐怕鮑師父的門下人要與他作對,所以他就離家走去,一走就無音信。後來才聽人說,他是走在秦嶺山中遇見強盜,被強盜把他殺死了!”


    江小鶴流淚搖頭說:“不是!姨丈你是瞞著我的。剛才我和趕驢的褚三在酒鋪裏,因為小事打起架來。他打不過我,他就向我大罵。他說……”說到這裏,江小鶴悲哽不能成聲。


    馬誌賢拍著他的肩膀勸解。江小鶴又說:“他說我父親是被鮑振飛、龍誌鵬、龍誌起、賈誌鳴四個人給殺死的。那龍家兄弟又是姨丈你由紫陽縣叫來的,我想你決不能不知情!”


    馬誌賢聽了這話,他不禁流下淚來,說:“此事我隱瞞了二年多,曾略略告訴過你母親。想不到現在外麵的人全都知道了!”


    於是就把過去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然後又說:“這件事你也不能歸罪於鮑老師父和龍家兄弟等人,因為你父親也有許多不是。鮑老師父生性固執,對待門徒極為嚴酷,這是誰都知道的。聞說在他年輕時,曾因妻子不貞,被他手刃了。捕在獄中判了死罪,後來因為白蓮教匪作亂,城池陷落,他才乘亂逃出,改了姓名在行伍裏效力,再後來才入了鏢行。現在的鮑誌雲和鮑誌霖,還是那被殺的妻子所生。所以,他生平最恨人貪淫好色。在收徒弟時,第一先提出這一條,如若犯了,便要被他置於死地。你父親在世時明知故犯,並且欺他年老,要與他爭鬥,所以他才一怒,派我去請龍家兄弟和賈誌鳴。那時我明知龍家弟兄一來,你父親必有性命之虞,可是我又不敢不遵命前去!”


    他說到這裏,就被江小鶴攔住,江小鶴流淚說:“姨大不必再說了。姨丈收養我已二載,並將武藝教會了我,我現在已不是小孩子,我豈不知姨丈的恩情?現在我誰也不恨,我就是恨鮑振飛!因為我父親雖有錯處,但決不至有死罪。為何他就可以把我父親殺死?還有一件事……”


    說時,江小鶴由懷裏抽出一口明晃的尖刀,悲憤著說:“這是兩年前鮑老頭子給我的。那時的情景我還記得,是天晚了,在麥田裏,四下沒有人。鮑老頭子起先的樣子非常凶惡。後來不知為甚麽他又下不了手。這兩年來我都糊塗著,今天聽褚驢子說,我才想起來,原來那天鮑老頭子也是要殺我!”


    說到這裏,江小鶴瞪起眼睛來,手握著尖刀,仿佛立即就要找鮑老頭子去拚命報仇。


    馬誌賢擺手說:“你說話聲小點吧!告訴你,那天我看見了你的尖刀,你跟我說了鮑老師父贈你這口刀的情形,我就知道他居心險惡,所以我就趕緊把你們母子接進城來。教給你武藝,並不是為叫你報仇,卻是叫你防身。可是,這兩年以來,鮑老師父的脾氣比早先是好多了。他也知道你母子住在我家,時常很關心地向我打聽你們母子,我看倒還不是虛情假意另有居心。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咱們又鬥不過他!假若你去找他報仇,結果報仇不成,倒許賠上你一條性命,而且還能連累我,因為他曉得你住在我這裏!”


    江小鶴呆了半晌,拭拭眼淚,隨後就跪下給馬誌賢叩了一個頭。馬誌賢把他攙扶起來,驚訝地問說:“好好的,你這是為甚麽?”江小鶴低首垂淚,一聲也不語。


    待了一會,裏院的婦人就喊著:“吃飯來吧!”


    馬誌賢就拍著江小鶴的肩膀,說:“咱們先吃飯去吧,剛才那些話你不要記在心裏了。以後隻要你好好地幹,那就算對得起你的父親:”說著,二人到裏院去吃那黃米飯。


    江小鶴盛飯的時候,李氏還在旁用眼瞪他。江小鶴因為心裏有事,自己盛了飯就忘了扣上鍋蓋,李氏立刻罵他說:“你不把飯蓋上,涼了,你一個人吃呀?”


    若在往日,江小鶴雖然不敢還言爭吵,可是麵上也要帶出氣憤的樣子。今天卻不然,他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麵色也不變,就恭恭謹謹地把鍋蓋扣上。


    旁邊馬誌賢倒過意不去,就擺手說:“算了!算了!小事情,小鶴你吃飯吧!”


    江小鶴就坐在一個小凳上吃飯,往常他吃飯很多,今天他隻吃了半碗,便放下碗箸,說是飽了。


    馬誌賢以為他是心中煩惱,吃不下飯去,便沒有怎樣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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