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廣傑大怒,嗖地一個箭步躥出了酒店,手挺寶劍,怒喝一聲:“小輩你休走!”


    卻見一匹黑馬,馬上一個青衣人連頭也不回,飛也似的往南跑去了。


    紀廣傑氣得追趕了幾十步,但始終無法趕得上。他隻得又跑回店房,牽了馬,連鞍橋也不備,就急急地往外走去。


    此時劉誌遠和蔣誌耀全都在院中,他們就上前來問:“廣傑,你要上哪兒去?”


    紀廣傑卻氣得跺腳說:“你們不要管我!”他出門上馬,飛似的向南轉西,直追那人往武當山去了。


    其實江小鶴的人馬此時早已隱藏在一片密鬆之中,他看見紀廣傑騎著馬提著劍一直往西去了。他卻撥馬回來,回到紀廣傑住的那座屋店裏,他就叫了聲:“劉誌遠出來!”


    劉誌遠正在屋中跟蔣誌耀兩人發愁,兩人都疑惑現在是有一位本領高強的人,在暗中跟隨著紀廣傑。


    此人對紀廣傑雖沒有壞意,可是也沒有好意。


    正說著,忽然院中有人叫他的名字,卻是個穿著青布衣裳,牽著黑馬的少年站在門前。


    他很具詫異,往前走著問說:“朋友,你是找劉誌遠嗎?你貴姓?找劉誌遠作甚麽?……”走到臨近仔細一看,不由得嚇得變了臉色,說聲:“哎呀……”


    江小鶴微微笑著,點頭說:“你跟我出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劉誌還不由有點兒腿軟,出得門來,江小鶴就說:“你別怕,咱們兩人沒仇!”


    劉誌遠這才放點心,他又靠近說:“兄弟,十年沒見著你,你真長得又高又大了!聽說你的武藝也學成了!”


    江小鶴說:“這裏說話不便,你跟我到南邊去說幾向話。我對你們決無歹意,不然我昨夜就可以取你們三個人的首級!”


    劉誌遠跟著他,走出了南關,來到一片曠地上。這裏豎著一根很粗的石頭樁子,上刻幾個字是張姓地界。江小鶴便牽馬在此站住了。他回身向劉誌遠說:“我跟你說!我父親被鮑振飛殺死,我小時在鮑家受的那些欺侮,你都知道。你早先對我雖無好處,可也並無壞處。我現在武藝學成了,你看!”


    說時江小鶴掄起右掌,向那根石樁削去。隻聽喀嚓一聲,將那根很粗的石樁削成了兩截,但江小鶴的手並無損傷,顏色也不變。


    江小鶴自負地冷笑著道:“這不過是硬功夫,軟功夫叫你看,你也不懂。”


    劉誌遠有些發顫,臉色早嚇白了,但他還勉強鎮定著,說:“我早知道,兄弟你的武藝是學成了。這回我跟紀廣傑出來,是真沒有法子,連蔣誌耀跟紀廣傑出來也是無法。兄弟你知道我們昆侖派的規矩最嚴,老拳師派我們幹甚麽,我們就得幹甚麽!”


    江小鶴按劍怒說:“不要再提昆侖派!昆侖派中的鮑誌霖、葛誌強、龍誌騰、龍誌起都是我的仇人!我必要把他們全都殺死!但其餘的人都與我無仇,隻要不來侵犯我,我就決不枉加傷害!”


    劉誌遠身子又抖顫了一下,就歎了口氣,說:“那也沒有法子!你們兩家的仇恨誰也不能調解。可是,咳!反正我們是得不管就不管。老師父派我們跟隨紀廣傑出來,我們就隻好跟著他出來。可是見了麵,碰了頭,我也不能指出你就是江小鶴!”


    江小鶴點頭說:“好了,無論在甚麽時候見著我,不許告訴人我是誰。可是你要明白,我並非是怕誰!”


    劉誌遠點頭說:“我明白!在正陽縣夜裏送去了賑銀七百多兩,昨夜在紀廣傑的身上又寫字,我都明白。刨出兄弟你十年刻苦學成的武藝,誰也沒有那麽大的本領。紀廣傑那小子到現在還糊塗著,還自以為武藝了不得。其實兄弟你是不肯下毒手,不然有八個紀廣傑也早就死了!”


    江小鶴就點頭說:“好!我現在找紀廣傑去了!”說著他上了馬,一揮皮鞭,就向武當山飛馳而去。


    武當山本是楚北最有名的一處山嶽,山屬巴山支脈,周圍八百裏,有三十六懸岩、二十七高峰。高之處名曰天柱峰,那就是真武修煉之所。


    此外尚有南岩、五龍峰、紫霄峰、展旗峰,各峰上都有道家的觀宇,都是張三豐祖師所興建的。張三豐是宋徽宗時的人,直活了二百多歲,到明成祖時才羽化。內家武技全是他所傳的,所以才名曰“武當派”。山上的道士都學秘傳的武藝,不過他們輕易不肯示人,所以江湖上的人很難如其底蘊。


    這天,曉煙未散,山上一片清涼,內家的名俠紀廣傑與江小鶴就先後上了武當山。


    紀廣傑是先來的,他一直催著馬上了山道,心中十分氣忿,暗想:“甚麽人敢戲耍我?敢欺我龍門俠的嫡孫?我非要跟他較量較量不可!”


    馬蹄得得地踏著山石,驚得山鳥亂飛,野兔亂奔。越過了一道高峰,隻聽耳畔有泉水混漏地響著。由高峰白雲裏撲下來三四隻蒼鷹,盤旋著飛下去了,直飛到嶺下,在紀廣傑的馬腳之下,又盤舞著,忽然又很疾快地斜著翅子掠上了天空。


    紀廣傑恨此時未攜彈弓,心想:若然此時我帶著彈弓,至多五、六下就能把這四隻蒼鷹擊落。


    他催馬又往上走,同時用眼向兩旁張望,卻連個樵大也沒有看見。又走過一重山嶺,忽見對麵高岩之上流下來一股瀑布,真如一條白練似的,擊在山百上,迸起來無數的水珠。水珠濺得又高又遠,連紀廣梁的鞋襪都覺得潮濕,並聽有嘩嘩地急劇的水響之聲。


    原來是這股瀑布流下來衝過了無數座怪獸似的山石,彎彎曲曲地都流浪下去。下麵是很寬很深的山澗,澗水奔騰著,仿佛是一道大河,一條長江。然舉頭一看,就見高岩之上刻著三個大字,是“解劍泉”。


    紀廣傑心說:不知道這又是個甚麽古跡?可惜我沒有帶著筆墨,不然可以爬上高岩,寫上“捉拿江小鶴”五個大字,下麵再注上我的名字。將來如若江小鶴來到此他,他看了一定失魂喪膽的。


    於是尋著山路,他這匹馬就很費力地跑上了山岩。不料前麵有一塊巨石擋路,馬看見就有些發怯,竟要退了下來。


    紀廣傑用力揮鞭策馬,這匹馬就四足騰起,像一條白龍似的越過了巨石。然後紀廣傑跳下了馬,站在巨石上抽出寶劍刷地一抖,口中長嘯了一聲說:“啊!我紀廣傑來了!小輩快走,在武當山上叫你看看咱武當內家的真功夫,龍門派的好劍法!”


    他聲音高昂地喊了出來,隻聽萬山響應,都說:“……好劍法!”似乎是張三豐祖師在空中回答他。又那兩隻蒼鷹飛了回來,紀廣傑趕緊由地下揀起一塊碎石,仰臉看著。


    等到一隻鷹再盤回來,紀廣傑就揚手飛石打去,正好打中那鷹的翅子,那隻鷹就像個斷線的風箏似的,斜著落下去了。紀廣傑趕緊又低頭去看,便見那隻鷹墜下有數十丈,忽然又緩過力來振翅上衝,口中嚇嚇的叫著,盤旋了兩遍又飛下往遠處去了。


    紀廣傑不禁哈哈大笑,忽然他一回首,看見身後高峰上站著一個道士,有很長的黑須,正扶著一棵鬆樹向下看他。


    紀廣傑就回身,仰著臉大聲問道:“道士,你看見剛才有個騎黑馬的人上山來沒有?”


    那道士也在上麵張著嘴說了幾聲話,可是被泉聲攪得一句話也聽不清。紀廣傑就將馬匹牽到一旁,係在一棵棗樹上,然後他手提寶劍,一手搖擺著。


    那道士高聲說:“不準帶劍!你沒看見下麵岩上刻著「解劍泉”嗎?那是通微顯化真人三豐祖師的仙筆,不準帶劍上山。你快把寶劍扔下去,不然真武爺要發怒!”


    紀廣傑卻把眼一瞪,說:“你又不是真武爺,你又不是張三豐,你能攔阻我?我是被人邀上山比武來的。我會武藝,是真正的武當派。這武當山就是我的老家,我愛怎樣就怎樣,誰也攔不住我!”


    那道士一聽紀廣傑的話,他的態度也改變了一點,就盤問著:“你是武當派的哪一支?武當派隻有三支傳人,一在關中,當年有大俠王宗,傳了幾個弟子,但百年來那一支早已絕傳了。另一支是在溫州,陳州同師父所傳,當代隻有蜀中龍一人。再一支是在南楚,王來威師父所傳,現在也沒聽說有人。還有就是鐵杖僧長江雁,但他們也不過偷來內家一點武藝,並非武當的真宗。”


    紀廣傑一聽,不由得驚異,心說:這個道士對於武當的支派倒記得很熟,想必他也會武藝。隨就笑了一笑,說:“你說的不錯,可是你不知道武當派的武藝,離山已有二三百年,在外麵早與你們山上所聞的不同了。有許多人你們也沒聽說過,並且那些人的武藝比你們山上所傳的還要高強。我姓紀,河東人,我的祖父稱為龍門俠,你可曉得這個人嗎?”


    那道士一聽,便驚訝著說:“你原來是龍門俠的後人,那更好了。你的祖父是少林派的武藝,後來又從武當學習;所以他的武藝兼有兩家之長,不愧是一位老俠客。可是二十年前他到武當來朝過幾次,每次他都不敢攜劍上山。你是他的孫子,你怎會就這樣驕傲?你要明白,我告訴你的這都是好話,因為我也不過是雲遊至此,並非本山的。但如若見了遇真觀的道士們,他們就可能不能像我這樣客氣了。”


    紀廣傑憤怒著說:“你既不是本山的人,你就不要管!真武爺出來也隻能怪罪於我,跟你無幹!”說著,他就不再理那個道士,跳上了高山石四下張望。


    卻見峰嶺連綿,煙雲譏艱,連那幾隻蒼鷹的影子全都看不見了。更不見在縣南關酒店前約自己前來比武的那人。心中就不由暗笑說:真是匹夫,既然約我到這裏,他卻跑了。想此人必是江湖盜賊,他的夜行術或者比我好一點,但比起劍來,他卻不敢!於是他就連喊了幾聲,但除了空穀的回音之外,再也沒有一個人應他。回頭又看,那個道士已走了。


    紀廣傑倒覺得非常掃興,心說:我這匹馬大概不會在此丟失,不如我索性往上去,看看這武當山到底有甚麽武藝出奇的道士!


    於是他就步行提著劍向上走去。就見遍山都是蒼鬆碧草,十分幽靜,卻看不見一個人。又走過了一道山嶺,就見麵前有一抹紅牆,從鬆林之中露出。紀廣傑腳下加快,走到近前,就見那廟宇不大,尋到山門,看那橫額上有三個字,寫著是“玄微觀”。山門閉得很嚴,鳥語啁啾,鬆濤微響,看去真是一處洞天福地。


    紀廣傑用寶劍去敲門鎖,敲了半天也沒有人開門。紀廣傑氣了,便縱身上了紅牆,向下去看,院中也是沒有人,打掃得十分幹淨。


    紀廣傑就跳到院中,捉劍到東配殿前,向裏麵問道:“屋中有人沒有?”


    屋裏的人還沒有答言,紀廣傑卻聽得身後有微微的腳步。他趕緊回頭,卻見是剛才的那個黑胡道士,此時身穿短衣,一手提劍,一手伸著二指向自己的後脊梁點來,來勢極快。


    紀廣傑也趕緊翻身舞劍,隻聽當啷一聲,兩口寶劍就相擊在一起。


    紀廣傑怒喊道:“好!你這道士竟要暗算我!”


    黑須道士又挺了劍逼近,也憤怒著說:“二百年來沒有一個人敢攜劍上山,你是哪處來的強盜?也敢冒充武當的傳人,看劍!”


    紀廣傑伸劍,又將對方的劍架開。身後忽聽屋門一響,紀廣傑趕緊又跳身閃開,就見東配殿中又走出一個年輕的道士,也持著寶劍奔過來,喝一聲:“走出去!”


    紀廣傑一麵施展武藝,單劍敵住對方的二人,一麵微笑著說:“既登到此山我便不走,武當山是我的外婆家。我倒要在此施展武藝,使你們這些舅子看看我!”他毫無畏縮,一口寶劍絞花變勢,紅絲劍穗隨著他的猿臂飛舞。


    那兩個道士雖然劍法也頗嫻熟,但是卻敵不過他,被他逼得直往後退,眼看要退到後院。就見從後院又出來三個道士,也一齊掄劍撲上紀廣傑,五口劍分前後、左右包圍了紀廣傑。


    紀廣傑一口寶劍前遮後護,左擋右擊,隻聽腳步聲和劍擊聲越殺越緊。二十餘合之後,紀廣傑就變換了劍式,一麵戰一麵走。走到山門前,他就一聳身上了牆頭,那少年道士也掄劍追上牆去。紀廣傑就跳到廟外,反往嶺上走去。


    身後追來了五個道士,紀廣傑點頭說:“你們來!敢上來嗎?”他站在一座岩石上,向下傲笑著。


    那黑須道士和年輕的道士又挺著劍逼上,紀廣傑卻探下身用劍與二人爭持。戰了又十餘合,那五個道士誰也不能撲上這塊山石石。


    紀廣傑卻一手持劍護身,一手又扳著山岩往上走去。


    五個道士依然不肯退後,照舊前逼,並齊喊著說:“隻要你把劍扔下,我們就放你隨便去走!”


    紀廣傑依然是狂笑著,退著身又往上走去,拿寶劍撩逗著那幾個道士。


    道士們此時都氣極了,就一擁撲奔過來。


    紀廣傑就將身遮住向上去的山路,挺劍與五個道士交戰,越戰他的精神越是振奮。


    那五個道士被他這口神出鬼沒的寶劍逼得簡直都不敢上前了。


    這時紀廣傑就聽身後起了鍾聲,嗡嗡地,仿佛兩三個鍾同時敲著,而且敲的很緊。


    紀廣傑就曉得山上又有人來了;他隨翻劍返身,轉往山上跑去。一來到這座更高的山嶺上,就見這裏岩石崎嶇,簡直沒有一點平坦的地方。


    在嶺後有一座廟,露出來廟脊和鬆樹,並有白雲在那鬆樹之間飄浮著,那嗡地震山的鍾聲就是從那裏散出。隨著鍾聲又跑出來兩個道士,全都提著寶劍。


    這兩位道士的年紀可不小了,一個有四十多歲,另一個胡子已然蒼白。這位蒼鬢道人很快就來到紀廣傑的近前,他把劍一橫,喊道:“休要再往前走!”


    嶺下那五個道士此時也追趕上來,他們見了這位蒼鬢道士,都一齊恭敬地打稽首。


    那個黑胡子的道士就指著紀廣傑說:“這人太可恨!他自稱是龍門俠之孫,過了解劍泉還不解下佩劍。我用好話勸他,他反倒凶橫起來,剛才並用惡語汙蔑神尊。我們幾個人驅他也驅不開,他反倒往上走來。”


    那蒼鬢道人一聽,便把紀廣傑從上到下打量一番,他就微笑著說:“想不到紀君翊還有這樣的孫子。既然如此,你就更不可不遵守山中的規矩!趕快把劍扔在澗裏,我領你到祖師爺麵前燒一股香,求祖師爺饒你!”


    紀廣傑卻把劍一掄說:“你先把話說明白了!我問你,你們的祖師爺是誰?”


    蒼鬢道人立刻麵色變為震怒,說:“武當派的祖師是通微顯化張真人,難道你祖父沒告訴過你嗎?”


    紀廣傑傲然又問:“張真人現在還活著嗎?你請他出來見我!”


    旁的道士全都憤怒著,一齊掄劍說:“這人無理,二真人不必同他再說了!”


    蒼鬢道人便冷冷笑著,說:“自從十年前鐵杖僧到這山鬧過一回,被我們仰仗祖師爺的靈光,將他打下山去之後,已沒有人再敢前來無理了。想不到如今又來了你這個初出世的小輩。我問你,你既是龍門俠之孫,你可聽你祖父告訴過你武當山有七大劍仙嗎?”


    紀廣傑卻微笑著搖頭說:“沒聽過,我不信這世上還有甚麽劍仙。即或有,我也要與他較量較量!”


    那蒼鬢道人聽紀廣傑說出這些呆話,他就越發冷笑著說:“好個不知高低的小輩!我今天倒要替龍門俠管束管束他的孫子。但我先要跟你通下姓名,我就是本山七大劍仙的第二位楚劍雄!”


    紀廣傑說:“誰管你是甚麽熊,咱們且一決雌雄!”說時一劍砍去。


    那楚劍雄急掄劍將紀廣傑的劍磕開,然後挽半花向紀廣傑的右腕削來。


    紀廣傑急忙將劍後撤,隨後一挑,想要將對方的劍挑開,但楚劍雄又將劍挽了個背花,向紀廣傑的頭部砍去。紀廣傑急忙將劍後撤,疾忙又橫劍去迎,兩劍磕在一起,當的一聲巨響!


    楚劍雄的力大,紀廣傑沒有將他的劍磕開,急忙又退一步,改變劍勢去取對方。卻不料楚劍雄的寶劍舞起,一連三砍如連珠貫串,追而複追。


    紀廣傑不得不用力又迎擊了一下,然後轉身就跑。


    楚劍雄從後趕來,紀廣傑卻驀地一翻身,寶劍平掄,要取楚劍雄的頸部。楚劍雄趕緊將身向下一伏,但頭卻揚了起來;寶劍推開了對方的劍,他斜走幾步,把劍勢轉換,又從右側去取紀廣傑。


    紀廣傑卻已跳在一塊巨石上,居高臨下,敵住楚劍雄。楚劍雄幾次往上撲,都被紀廣傑的劍給擋下來。


    此時紀廣傑更是驕傲,喝一聲:“道士,隻要你能搶上這塊石頭來,我就扔下寶劍拜你為師!”


    楚劍雄怒喝道:“誰收你這樣的徒弟!”他那寶劍就如同一條蟒似的,前後左右,四方八麵;並且騰起來撲上去,打算將紀廣傑打敗。


    但紀廣傑就站在這塊巨石上,寶劍向下探取,身體左右騰轉。楚劍雄的劍一來到,他就用劍給砍下去。無論對方使用怎麽的劍法,用多大的氣力,他也不許登上他這城堡一樣的巨石。他並冷笑著,氣得楚劍雄掄劍向那邊一指,那邊的六個道士一齊掄劍奔過來。紀廣傑便不得不跳下巨石,抖開寶劍去迎戰眾人。


    七口寶劍往來飛翻,又十數合,紀廣傑將那黑須的道士砍倒。此時那觀中卻又嗡嗡地撞起鍾來,一霎時又來了四個持劍的道士;九個人一齊舞劍逼近紀廣傑。尤其是楚劍雄的劍法新奇,一步一步向前逼撲。


    紀廣傑自知不能招架,剛又刺倒了一個人,他轉身又跑,跑到懸崖之旁,卻尋不著向下去的道路。下麵又是萬丈的深澗,有白雲在澗間飄浮著,也不知澗裏是水還是石頭。


    紀廣傑不敢跳下去,他隻得返身,咬著牙,瞪著眼將劍舞成個花似的護著身。但見道士越來越多,眼前的劍光也愈覺得鐐亂,顧左不能顧右,同時他的力氣也竭盡了。他就覺得眼前一發黑,一隻腳發軟,身子已不知往哪裏去了。緊接著又聽耳邊轟的一聲,覺著全身一陳奇痛,他就昏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他才覺著有人將自己抱住,將冷水衝洗自己的頭部。紀廣傑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青布衣褲的少年。麵目有點熟,身材很高,看那樣子正是在縣城南關酒店前激自己來山比劍的那個人,也就是昨晚自己在酒店中題詩,旁邊有人稱讚“好話”的那個雄壯少年。


    紀廣傑看著自己身上的跌傷,不算重,除了左臂和臉上之外,哪處也不痛。他便翻身跳起來,一把將那少年抓住,怒罵道:“好小輩!你騙我到山上來。”


    少年一托紀廣傑的腕子,下麵又一腳,就把紀廣傑踢到澗水裏去。澗水很深,紀廣傑的水性不夠,他掙紮著,露出兩次頭來,俱都被高處衝下來的水給淹沒。


    這站在山山石上的少年江小鶴,他又跳到水裏。他就像一條魚似的,優遊如意,不費力就將紀廣傑拉出。按出了幾口水,紀廣傑又蘇醒過來,看了看自己和對方全都跟水淋雞似的了。他也沒有力氣了,就躺在一塊石頭上,向江小鶴問道:“你姓甚麽?說實話!”


    江小鶴微笑回答說:“我名叫高九華。”


    紀廣傑冷笑著說:“無名小輩!我還以為你便是江小鶴呢!”


    江小鶴回笑說:“我要是江小鶴,還能救你?此時你還在樹梢上掛著呢!”


    紀廣傑仰臉看了看,見上麵有百丈多高的懸崖,懸崖中間橫生出許多棵樹木,白雲在樹梢上飄浮著,泉水從樹根下流泄著。


    紀廣傑倒很為驚訝,暗想:這樣的懸崖絕壁,我從上麵失足跌下來,跌在樹上,這個人竟能從樹上把我救下來,也真是不容易呀,而且看他的拳腳很好,力又很大,水性也精通,必是位無名的好漢。隨就笑了笑,說:“我紀廣傑還沒遇見過你這樣的人,你簡直是雞鳴狗盜的一流!”


    江小鶴笑問道:“甚麽叫雞鳴狗盜?你不要跟我轉文,我不認得字!”


    紀廣傑驚訝地問道:“莫非在酒店牆上我那詩後題詩的不是你?昨夜……那不是你?”


    江小鶴笑道:“甚麽事你都推在我身上。我告訴你吧!我是從正陽縣跟下你來的;我的意思是想要跟你比比武藝,看你這捉拿江小鶴的人到底有多大本領。我知道武當山是不許佩劍的,如若佩劍上山一定要出麻煩,所以我才激你上山,為的是叫你與這些道人鬥一鬥。如今一看,原來你不行!”


    紀廣傑憤怒地坐起身來,斥說:“姓高的你住口!你敢是看不起我?剛才在山上吃虧是因我人單勢孤,我一口寶劍敵他們十幾口劍當然有些難。可是結果我身上並沒受一處傷,並且倒傷了他們幾個人!所以說起來今天敗的還是他們,並非是我!”


    江小鶴微笑著說:“總還是你的武藝不高。要是我,我的手中不必用兵刃,隨他們幾十口劍來撲我,我毫不畏懼,包管將他們全都打服。”


    紀廣傑冷笑道:“你不要信口胡說!你敢上山去與那一些道人鬥一鬥嗎?”


    江小鶴說:“他們並沒惹我,而且武當山是咱們內家聖地,我不敢在張三豐祖師的麵前無禮。”


    紀廣傑哈哈大笑說:“你這話說出來不要叫人笑死?”


    江小鶴麵上也現出了怒色,說:“我不可笑,可笑的倒是你!憑你這樣的武藝,也敢到處題寫捉拿江小鶴?隻是江小鶴他看在你祖父龍門俠的名頭上,不願你在江湖上丟人罷了。不然他若找了你來,隻須三拳兩腳,你紀廣傑輕則負傷,重則必死!”


    紀廣傑一聽,突然跳將起來,雙手握著拳,用眼瞪著江小鶴。


    江小鶴傲笑著。紀廣傑忽然低頭一看,那鏡子般的澗水,照著自己的影子,原來自己滿臉的血跡,大概是剛才由崖上摔下時,被那些鬆枝刺傷的。


    紀廣傑兩隻手向臉上一摸,覺得十分疼痛,並且兩隻手部染了血跡。他便向江小鶴冷笑了一下,再不說話,由身上剝下來那件濕透了扯破了的小褂,就當作手巾,蹲下身去就用澗水洗臉洗身。然後假意地笑了笑,對江小鶴說:“朋友,今天你我不必爭吵。在正陽縣你偷錢幫助我放賑,剛才你又算是救了我,咱們兩人倒應交個朋友。至於誰的武藝高,誰的武藝低,那咱們以後再較量。現在你先在這裏等著我,我到山上取下馬匹。然後我招呼你,咱們一同回縣城,到我那店房裏談談,喝幾杯酒。你看如何?”


    江小鶴點頭說:“好!你去取馬匹,我就在山下等你。給你寶劍!”


    說時江小鶴攀著岩石上去,在一棵斜生著的大柳樹上把紀廣傑失落的那口寶劍取到手中,向下一扔,說聲:“仔細點,接著!”


    下麵的紀廣傑一伸手,就抓住了劍柄。


    江小鶴一手援著樹,微笑說:“我在山下候你!”說時也就像一隻猿猴似的,攀崖登樹,很快地就上去了。


    紀廣傑仰麵看著,心中也不禁欽佩,暗想:此人的身手敏捷,實在在我之上;如果他是江小鶴,那可實在有些棘手了!等那江小鶴沒有了蹤影之後,他也將寶劍插在腰褲帶上,攀樹登崖向上走去。


    但走了不到兩丈之高,他就見已無樹可攀,無岩可登,趕緊就又退步下來。心中十分著急,暗想:我若是爬不上去,即使不會在此餓斃,也要被那姓高的恥笑。於是,他就在澗邊的亂石之間跳躍著,往上走去。好不容易他才仰麵看見上麵有一處可以攀登的山岩,紀廣傑這才使盡了生平的本領,小心謹慎地爬了上去。


    到了上麵,隻聽水聲嘩喇地響,原來這附近就是解劍泉的那股瀑布。


    紀廣傑辨明了方向,在山嶺之間徘徊了半天,方才尋著他那匹白馬。仰麵一看,高峰疊翠,白雲飄浮,紀廣傑又要抽劍再走上嶺去與那群道士廝殺。可是,他此時確實是身體疲乏,而且有幾處傷痕覺得很痛,他便向上狠狠瞪了一眼。


    心說:楚劍雄!你們那一群道士!今天咱們不必較量了。過兩天後,我再到山上與你們一決雌雄!他才忿忿地將劍收入鞘內,就牽著馬下山。眼看快到山下之時,他就騎上了馬,一放轡,踏踏地跑到山下。


    山下有一群綿羊,正在吃草,約有二百多頭,遠處看就跟一堆一堆的雪一樣。


    江小鶴牽著一匹馬,站在雪白的羊群之中,正跟兩個牧羊的小孩子在談話。紀廣傑就高高招手叫著說:“朋友!走吧!”


    江小鶴隨牽馬走出了羊群,來到大道上,他就上了馬。


    紀廣傑特別注意江小鶴鞍旁的寶劍和足下的草鞋。他微笑了笑,就說:“走吧!到我那店談談,在那裏我還有兩位朋友呢!”


    江小鶴點頭說:“好!”


    於是兩匹馬飛馳回到南關。這時劉誌遠和蔣誌耀正在院中乘著涼;劉誌遠是眉頭緊皺,默默不語,蔣誌耀卻在跟掌櫃談起閑話來。


    忽然黑白兩匹馬馳到,牽進了店門,紀廣傑和江小鶴二人都是渾身的泥水。尤其是紀廣傑,剛才出門時是那麽漂亮,現在卻是身上的衣服也沒有穿;臉上臂上全都是傷痕,並且好幾處還流著血。


    蔣誌耀就直著他那隻單眼,問說:“怎麽啦?”


    劉誌遠卻發著怔瞧著江小鶴。


    江小鶴從容不迫地將馬交給了店家,紀廣傑就把他向劉誌遠引見,說:“這位是昆侖派的高徒劉誌遠,外號人稱太歲刀,這位是我剛才結交的朋友高九華。”


    江小鶴帶笑抱拳說:“久仰!久仰!”


    劉誌遠也不敢不裝出神氣來,也抱拳說:“豈敢!”


    紀廣傑看了大失所望,心說:我錯疑了這個姓高的,原來他確實不是江小鶴。隨即又給蔣誌耀引見。


    蔣誌耀翻著那隻獨眼,見江小鶴一表人材,便連連拱手,說:“就在院裏坐吧!屋中太熱!”他隨給搬了個凳子。


    紀廣傑卻說:“我要進屋中換身衣服去。”


    劉誌遠也要跟隨紀廣傑回到屋裏去。


    江小鶴卻趕緊過去拉住他,口中說:“劉兄請坐,咱們談談!”


    手指卻一用力,劉誌遠就覺得骨頭痛,他又不敢喊叫出來,隻說:“好!好!”腳步踉蹌,被江小鶴揪回來就按在凳子上,他痛得頭上滾下來黃豆大的汗珠。


    江小鶴說:“天氣真熱,是不是?”


    劉誌遠咧著嘴點頭說:“是,很熱!很熱!”


    江小鶴脫去了小褂,露著雄健的跟鐵鑄一般的身體。


    劉誌遠便說:“高兄是從甚麽地方來?一向作何生意?”


    江小鶴說:“我從江南池州來,沒有準行當,有時替朋友保趟鏢,有時教上一兩個月拳。到窮困無聊的時候,走在甚麽地方,便在甚麽地方拉個揚子賣藝。在南北混了十幾年了,也沒有一天人缺酒飯,馬缺草料。現在我是來朝武當。走在山上不料見那紀廣傑兄與幾個道士交手,紀廣傑就被逼得出山崖上摔下來,我把他救了,我們兩人就交成朋友。”


    這時紀廣傑正換了一身米黃色褲褂,從屋中走出來,聽江小鶴說了這話,他就不禁臉紅,同時氣岔道:“高兄,你若沒有要緊的事待辦,我請你在此多住兩天,叫你看我再到武當山上,不但把楚劍雄和那些道士全都降服,並叫他們七大劍仙也得都向我下跪!”


    江小鶴微笑著說:“怕不能那麽容易吧!武當山是內家的祖師山,他們那些道士豈能沒有由三豐真人那時秘傳下來的武藝?七大劍仙,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可是我想決不可能像那般江湖上徒負盛名,自鳴得意的小輩!”


    紀廣傑麵色更變,氣忿忿地說:“高兄,你能現在再同我到山上去一趟嗎?你看我再鬥一鬥那一群道士?”


    說時,他就想取劍再到山上去廝殺,卻被蔣誌耀把他攔住,說:“有甚麽話也得商量商量。山上的道士多,我們的人少,無論多大的英雄,不能不顧忌顧忌。這樣寡不敵眾的事,誰也不肯幹!”


    紀廣傑又忿怒地坐下,江小鶴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著。


    紀廣傑氣得發了半天怔,又問說:“高兄,你現在還打算往哪裏去?”


    江小鶴說:“我要到長安去!”


    旁邊劉誌遠就吃了一驚。


    紀廣傑就又問說:“到長安去有甚麽事幹?”


    江小鶴說:“我在那裏有幾位朋友,都是十多年未見麵了。他們欠我些賬,我打算前去討還!”


    旁邊劉誌遠嚇得不僅變色,汗珠又簌簌地流下來。


    蔣誌耀也似覺有點詫異,他就問說:“不知高見在長安的那些朋友,全都是作哪一行的?”


    江小鶴微笑說:“他們都是些小買賣人,不過他們欠下我債卻不少,這次我去了是非討不可!”


    旁邊的劉誌遠流著汗,身上卻打冷戰。


    紀廣傑咬嘴唇翻著眼睛,細細尋思江小鶴這幾句話。待了一會,紀廣傑就說:“高兄你既要往長安,我們何不一路同行?我在那裏有許多朋友,我的眷屬也在那裏。高兄,你可曉得鮑昆侖老拳師嗎?他老人家正在長安,還有小昆侖鮑誌雲、推山虎龍誌起、金刀銀鞭鐵霸王葛誌強、魯誌中、袁誌俠、金誌勇、趙誌龍那一幹昆侖派的英雄,全都在長安。你去了,我可以給你向他們引見。你要想比比武藝也行,除了鮑老拳師的高超武藝你不能比,其餘的人我想你都或者可以打個平手!”


    江小鶴卻微笑著說:“我要去比武,當然去找鮑昆侖!並且我還想鮑昆侖年老,我若贏了他也不算英雄。到我們比武之時我要徒手,叫鮑老頭子使他那口昆侖刀。交手三合我若奪不過他那口昆侖刀,打不倒他,我便不在人前稱英雄!”


    紀廣傑冷笑道:“高兄,你未免太說大話了。不要說鮑老拳師,就是鮑老拳師那位孫女鮑阿鸞小姐,怕你就敵不過她!”


    江小鶴一聽到鮑阿鸞,他心中就不由一陣難過,悲痛之中揉著憤恨,隨高聲問說:“阿鸞姑娘她現今也在長安嗎?”


    紀廣傑點點頭說:“也在長安!”


    江小鶴又趕緊問說:“她的武藝比你紀廣傑如何?”


    紀廣傑說:“沒有比過,我想略略差一點。她隻能與蜀中龍的弟子打個平手,我卻能將李鳳傑用劍刺傷。”江小鶴默默想著,心中發出無限思慕,臉上也現出些悲痛的神色,眉頭也攏在一起,隨又問:“不知那位姑娘許配了人沒有?”


    紀廣傑得意地笑著說:“已經許配給人了。”


    江小鶴吃了一驚,眼睛瞪起來,急問說:“許配給誰了?嫁了沒嫁?”


    紀廣傑突地把桌子一拍,厲聲訊:“你問她作甚?她是我紀廣傑的妻子,到秋天我就要迎娶!”


    江小鶴氣得突然站起身來,用手指向紀廣傑的肋下就點,紀廣傑當時翻身,咕咚一聲就倒在地下。


    劉誌遠和蔣誌耀全都嚇得跳到一旁,院中的店家和客人也齊都大驚,說是:“怎麽啦?”


    江小鶴氣得臉色如白鐵一般,緊緊握著雙拳,恨不得再過去一拳將紀廣傑打死。但轉又一想:為爭一個女人我殺死了他,顯見得太不是英雄了,而且師父囑咐我不許使用點穴法,如今我竟因一時妒恨濫用起來,也太不對!同時心中一陣難以形容的悲痛。


    便喘了喘氣,問劉誌遠說:“鮑昆侖、龍誌起、鮑阿鸞,他們是否在長安?”


    劉誌遠點頭說:“真在長安!”


    江小鶴說:“好,我去找他們!”


    隨過去踹了紀廣傑一腳,忿忿地轉身就走。


    他急忙走回自己住的店房,付清店賬,牽馬攜劍就出了店門,上馬就走。


    本想急急催馬連夜奔赴長安,但不知為了甚麽,心中疼痛得難受,馬走不快。往北行了三四裏,就見後麵一騎白馬飛馳而到。


    馬上的人正是紀廣傑,手提寶劍高聲喊道:“江小鶴!不敢露出真名實姓的小輩,你休走!用點穴贏人不算是英雄,你敢來比一比劍嗎?”


    江小鶴在馬上橫劍回身,冷笑道:“你也是武當派的傳人,你我何必要拚決生死?我要殺你很容易,但我不肯。因為你我並無冤仇,我隻找的是鮑振飛和龍家兄弟。”


    紀廣傑罵道:“有我紀廣傑,你就休想傷得昆侖派所有的人一根汗毛,看劍!”


    紀廣傑的劍惡狠狠向江小鶴砍來,江小鶴橫劍去擋,隻聽當的一聲,震耳的響,就將紀廣傑的寶劍碰開。紀廣傑催馬越過江小鶴,將道路遮住,往上探身又一劍取向江小鶴的上部。


    江小鶴卻用劍之下口去取紀廣傑的上腕,順勢正欲砍紀廣傑的頭部,紀廣傑卻飛身跳下馬去,橫劍迎來。江小鶴的寶劍從高而下,有如丹鳳朝陽之勢,紀廣傑急忙退步。江小鶴也飛身躍下,直撲紀廣傑。


    紀廣傑又向北緊走幾步,等到江小鶴趕到他就翻身一劍。


    江小鶴一撤身,斜劍去掠,當的一聲,兩口劍又碰在一起。


    紀廣傑騰起步來,嗖嗖嗖三劍,其勢凶猛,但都被江小鶴躲開。紀廣傑仍然逼步直砍,江小鶴卻反劍以迎,趁勢攻取紀廣傑的下部,其勢如鳥轉鷹翻,身隨劍進。


    不過一刹那,紀廣傑便無法招架,隻得嗖地聳起身來。江小鶴不願再下毒手,不料紀廣傑躲開這一劍,卻又回劍斜劈下來。


    江小鶴隨手用劍挑開,猛進兩步,一腳飛起,正踹在紀廣傑的腹上。紀廣傑就咕咚一聲,坐在地下。但他趕緊一用力,立時將身站起,瞪著眼睛,雙手執著寶劍,向江小鶴直劈。


    江小鶴用手橫劍去迎,隻聽當!當!當!當!


    紀廣傑就覺得江小鶴的力大無匹,自己的兩隻手腕震得發疼。


    江小鶴微微冷笑說:“你龍門派的劍法怎麽糊塗了?我若不是怕傷了你,此時你早已沒有了性命!”說時將雙目一瞪,嗖地挑劍向紀廣傑的上手去刺,紀廣傑趕緊躲手撤劍。


    江小鶴的劍卻挽正花從懷中穿出,劍勢仰上,向紀廣傑的當心刺去。


    紀廣傑躲避不及,但江小鶴的下手殊有分寸,劍尖才觸到紀廣傑的胸際,他使趕緊抽回。然後微微冷笑,說:“回去吧!鑽到你祖父的墳墓中,再練幾十年吧!”說時他搶馬飛身而上,又一冷笑,便揮鞭向北飛馳而去。


    紀廣傑此時持劍呆呆站了半天,低頭著胸口間,微微浸出點血來,有一點痛。米黃色的綢小褂,也劃了不到半寸的一條小口,像胭脂似的染了一點紅色。紀廣傑先是歎了口氣,然後又忿忿地一跺腳,便上馬馳回。回到店房裏,一見劉誌遠,他就咚的一聲,打得劉誌遠幾乎暈倒。


    紀廣傑的第二拳又打去,卻被劉誌遠擋住。紀廣傑還要打第三拳,蔣誌耀趕緊揪住紀廣傑的手,紀廣傑還要用腳去踢,一麵氣忿忿地罵道:“因為你認得江小鶴我才帶你出來,不想你見了江小鶴,卻假裝不認識,叫我幾乎上了他的當。你是安著甚麽心?你要害死我紀廣傑嗎?”


    劉誌遠雖然被紀廣傑打了,他也是憤怒,可是因為他的理虧無法爭辯,便紅著臉走出屋去。


    蔣誌耀勸紀廣傑在凳子上坐下,他就說:“這也不能怪劉師弟。你想,江小鶴是江誌升的兒子,早先他不過是小孩子,劉誌遠見了他也不能怎麽留心。現在過去十多年了,他怎能還認得出江小鶴?”


    紀廣傑一陣冷笑,說:“你不要為他強辯,我曉得你們都對江小鶴畏之如虎;就是見了麵也不敢認他,更不用說爭鬥。因為你們的師父就先怕他,鮑昆侖一聽見江小鶴的名字,就嚇得斷氣!我真覺得好笑。我若不是為了鮑姑娘,我真不幫助你們昆侖派,因為你們太無能了!”


    蔣誌耀被說得不住地發怔,翻了半天他那隻單眼,就說:“紀姑爺,這話你可不能對別人去說,說出來別人連你也要笑話。鮑老師不錯,他老人家是怕江小鶴,那是因為本領越高,年歲越老,膽子反倒越小。劉誌遠或者也是那樣,他準知道江小鶴武藝高強,咱們三個人一定全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才不敢認!”


    紀廣傑拍著桌子跳起來發怒說:“住口!你們昆侖派怕江小鶴,我姓紀的卻不怕他!方才我追他是沒有追上,否則我要拿我的寶劍挑著他的頭給你們看看!”說到這裏,卻又覺得前胸那塊傷口微微有點兒痛。這樣就仿佛把他的怒氣全都打散了,就漸漸地和緩了,皺著雙眉,發了一會兒怔。


    蔣誌耀就又問說:“紀姑爺,現在咱們打算怎麽辦呢?莫非還要捉拿江小鶴去嗎?”


    紀廣傑說:“見了麵劉誌遠不敢認他,叫他逃走了,咱們還從哪裏捉拿他去?現在大概是北上進潼關往長安去了。咱們不如趕緊進荊紫關,先到大散關去見老師父。師父既然怕他,咱們就請他老人家遠避,然後咱們到長安去追殺江小鶴。不過須要趕快,不然江小鶴一定先到長安了。”


    蔣誌耀說:“好!現在收拾行李,即刻便走!”


    說著,他回到他的屋內,便見劉誌遠正坐在床上生氣。蔣誌耀就悄聲說:“紀廣傑那小子要叫咱們跟他先到大散關去見師父,隨後商住長安去戰江小鶴,現在就走。”


    劉誌遠卻冷笑著說:“還戰甚麽江小鶴?你沒看紀廣傑前胸的血跡嗎?那一定是被江小鶴用劍刺傷的。江小鶴是沒安著心害他的性命,否則昨天夜間他的頭就早沒有了!”


    蔣誌耀的臉色又不禁嚇得慘變。


    劉誌遠就歎息說:“都是怪師父生平作事太狠,殺的人太多,以至結下這個仇家。將來真難說,不但我們昆侖派是全都完了,師父那麽大的年歲,恐怕也要遭不幸!”


    劉誌這憂愁得幾乎要墮下淚來。


    蔣誌耀就催著他說:“快點收拾行李,趕快回大散關。紀廣傑剛才對我說的話還不錯,他說得請師父避一避。我也想魯誌中那裏也不甚穩妥,頂好叫他老人家躲避到川北去。”


    劉誌遠說:“可是川北又有個閬中俠!”二人說著,就把行李收拾好了。


    此時紀廣傑已付清店賬,命店夥將三匹馬都備好。他站在院中高聲叫道:“快收拾!走吧!”


    劉誌遠、蔣誌耀二人就挾著行李出屋,綁在馬後;然後就一同出店,上馬往北了。


    在路上,紀廣傑心急,直嫌劉誌遠的馬慢。他發躁地罵著,有幾次他都要抽劍逼著劉誌遠快走。可是劉誌遠卻怕江小鶴才走了不遠,倘若趕上他,那一定又是一場惡戰。自然,江小鶴他不能對自己怎樣,可是倘若他與紀廣傑交手,紀廣傑又敵不過他,自己卻不能在旁袖手旁觀。所以由著紀廣傑對他著急、發怒,他總是不敢催馬快行。


    不料才走出四五十裏路,在他們後麵又有四匹馬飛似的趕了來。紀廣傑聽見身後的馬蹄之聲,他就趕緊回頭去看。隻見後麵馬上的四個人,是兩個官人,兩個穿便衣的。紀廣傑那天在正陽縣夜到古家去盜銀放賑,未曾得手,並與他那裏的護院人殺鬥了半天。那時放火光之中曾著出那二人的麵貌,並且也打聽出他們的名姓,一個叫汝州俠楊公久,一個叫花臉豹子劉英。如今見他們偕同著官人前來,就趕緊收住了馬,由鞍旁抽劍,並向蔣、劉二人說:“小心些!這兩個是古百萬家莊護院的人,他們的武藝都不錯。”


    此時楊公久等人已飛馬到來,全都抽出刀來。


    楊公久就用刀指著說:“紀廣傑!快扔下寶劍下馬來,叫我們鎖上打官司去!”


    紀廣傑卻玩笑著說:“鎖上?打官司?”說時他驀然先發製人,催馬過來掄劍向楊公久就砍。


    楊公久急忙用刀去迎,花臉豹子劉英也舞刀去殺紀廣傑。


    三個人在馬上戰了幾合,便又跳下馬來廝殺。


    劉誌遠和蔣誌耀一見有官人隨來,他們都不敢上手。


    紀廣傑卻展開了劍法,與楊公久、劉英二人戰了十餘合,他就一劍將劉英劈倒。


    回首一看,劉誌遠和蔣誌耀全都躲到遠處去了。他就氣憤著,並不再和楊公久再戰,當時搶了馬匹就跑了。跑出一裏之遠,再回頭去看,遠遠地就見那楊公久帶著兩個官人,已將劉誌這和蔣誌耀圍住,等一會兒,就見把劉、蔣二人鎖著帶走了。


    紀廣傑見劉、蔣二人替自己打官司去了,他反倒微微冷笑,覺得高興,並不趕回去解救二人,他卻催馬疾馳,一直飛奔莉紫關。沿路他打聽西上的路徑,他就出莉紫關,過商山,去秦嶺,連夜而行。


    一路風塵滾滾,星月茫茫,不到三天就到了大散關。他此時也真是人困馬倦了,一進昆侖鏢店的櫃房,就扔下了馬鞭,躺在一張床上歇息。


    魯誌中正在櫃房裏,一見紀廣傑忽然隻身來到此地,他就非常驚疑。等紀喘了喘氣,他才上前問說:“紀姑爺你從哪裏來,尋著江小鶴了嗎?劉誌遠跟蔣誌耀怎麽沒來?”


    紀廣傑卻從床上一躍而起,他甚麽話也不說,就問:“老爺子和姑娘在哪屋?”


    魯誌中說:“住在後院。”


    紀廣傑就急急走出櫃房,三步兩步直奔後院。一直到後院的小門,就見阿鸞姑娘身穿一身淺紅的綢衣,手持著昆侖刀,正作出追風掠電、伏虎沉龍之勢。


    紀廣傑就揚眉笑著,說:“姑娘,在武當山上我尋著江小鶴了。我們二人大戰了四百多合,若不是他跳下澗去泅水逃走,我可以今天把他的頭帶來,給姑娘拿刀砍著玩。”


    阿鸞收住刀勢,神色一變,紀廣傑卻笑吟吟地瞧著他的未婚妻。


    這時鮑老拳師光著脊背由屋中走出,看見這一對未婚的新夫妻調情的樣子,他就有些不高興,但他又驚疑地看著紀廣傑的滿臉風塵,一身泥汗,說:“你見著了江小鶴?”說出江小鶴三個字來,他那蒼老的臉上就現出一陣煞白。


    紀廣傑就說:“我出了函穀關就到處貼告白捉拿江小鶴,但他處處躲避著我。有一天在北穀城縣街上遇見他,他自稱姓高名九華,對我非常的和藹,與我靠近,但不曉得他包藏著甚麽禍心。


    最可恨的是劉誌遠!他認識江小鶴,卻不對我說明,幾乎叫我上了江小鶴的當。幸虧我看出了破綻,便把江小鶴逼得到了武當山。


    江小鶴並請了那裏許多道士幫助他戰我一個。我與他們數了三四百合,後來把江小鶴追到一座懸崖之上,我砍了他一劍,他就跳下崖去,順著澗水泅水逃走了。我的前胸也受了一點微傷……後來,我下山就怒問劉誌遠,劉誌遠幾乎同我爭吵起來。


    離了穀城縣不到五十裏,他同蔣誌耀就拋開了我,他們往別處去了。我與江小鶴交手時,他發過大話;他說他將要到長安去尋找老爺子,為他父親報仇。


    我恐老爺子吃虧,所以連夜先趕來送信。我想請老爺子找個荒鄉僻縣再避些日,我同阿鸞,我們夫妻到長安去迎江小鶴。”


    此時魯誌中隨著到了這院裏,紀廣傑這一篇謊言,他聽得也不禁色變。


    老拳師渾身顫抖著,冷笑著說:“我還往哪裏去躲避?除非躲到墳裏去!現在事情既已追到眼前,也沒有別的話說,隻有我到長安去候他。他來時,我把這條老命給他!”說著便瞪起眼來,叫魯誌中去備馬,這老拳師立時便要赴長安。


    阿鸞姑娘卻把她祖父攔住,說:“爺爺,你不能去見他,還是我去。我見了他不但一定殺他,還要在殺他之前和他說些話,我要問問他!……”說到這句,她芳容淒楚,並且憤怒,竟汪然地流下淚來,頓著腳痛哭說:“爺爺別攔阻我,我去!我一個人去見他!我這就走!”


    說著,阿鸞捉刀向院外便跑,要去自己備馬。


    紀廣傑追趕出去,拉住阿鸞的胳臂,阿鸞卻回手掄刀要殺她的未婚夫。


    紀廣傑趕緊閃身騰步,躲開了這一刀。


    阿鸞的秀目圓睜,第二刀又嗖地劈下,紀廣傑撤步伏身,反向左躥,同時挺起身來,伸起手,要托住阿鸞的腕子奪過刀去。


    但阿鸞卻又將刀狠狠地掄起,她想:先殺死紀廣傑,再去殺江小鶴。


    這時魯誌中已抄了刀,急忙趕過來,將阿鸞的刀架住。鮑老拳師也怒喝一聲:“阿鸞住手!他是你的丈夫!”阿鸞聽了祖父的話,她卻把刀一丟,雙手掩著臉哭著走回屋裏去了。


    鮑老拳師又狂笑著,向魯誌中說:“誌中你看,我有這樣好武藝的孫女和孫女婿,難道真怕他一個江小鶴嗎?”


    魯誌中尋思了一回,便說:“要不然便請師父仍在這裏住著,請紀廣傑到長安與我葛師兄商量應付辦法。我也在這裏,假使江小鶴來到,由我去見他。”


    紀廣傑剛才幾乎被他未婚妻殺死,他臉上通紅,正站在旁邊發怔不語。及至聽了魯誌中這話,他卻趕忙走近了兩步,擺手說:“不妥!不妥!不怕江小鶴明殺明砍,隻怕他的是暗中傷人。


    我同江小鶴是交過手的,我見他的劍法雖不及我,可是他那躥聳跳躍的功夫確實比我強。我路上也聽得人說:‘江小鶴是個飛賊,夜行術特別的好。’此地離著長安又近,倘若他曉得老爺子住在這裏,他半夜前來殺害,那時可怎樣防範?老爺子縱橫江湖一輩子,假如被他暗算了,那豈不是太委屈?所以我想老爺子還是到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躲避些日,我同鸞姑娘到長安去迎他。隻要見了他的麵,我們夫婦兩人必能把他殺死!”


    老拳師一聽江小鶴擅長夜行的功夫,他便不禁毛發悚然。


    魯誌中也想了半天,就說:“我想還是依著紀姑爺的主意吧!我可以隨著師父到洛陽縣山陰穀賀鐵鬆的家中。師父當年曾救過賀鐵鬆的性命,二十年來他就隱居山中不再出世。他那地方極為僻靜,而且他的家道也頗殷實。我想我同師父到他那裏暫住兩三個月,住的地方不對別人去說。江小鶴就是神仙,他也是無法找到。”


    鮑老拳師忽然想起那與自己十年未通音訊的老友,便有些意轉,但仍然搖頭,說:“我不能去!我去了叫我這些徒弟都被江小鶴殺害,我雖活著,但我怎對得起他們!”


    旁邊紀廣傑說:“隻要老爺子一走,那就好辦。因為那天我與江小鶴在武當山交手之前,他曾對我說過;他說他並非要殺盡了昆侖派,隻是要……殺害老爺子和龍家兄弟!”


    老拳師長長歎了口氣,他想起了十年前在鎮巴的北山中,自己率領龍家兄弟追殺江誌升之事。那時的慘景仍在目前!江誌升本已拋棄妻子去逃命,自己何必要追殺他?也未免太殘忍了些!現在江小鶴前來複仇也是理所當然。


    於是老拳師感歎了一會,眼睛有些潮濕,便點頭說:“就這樣辦吧!我同魯誌中尋地隱避,紀廣傑你趕快到長安去見著龍誌起,趕緊叫他回紫陽,帶著哥哥和葛誌強也往他處避一避。然後你便囑咐那些徒弟徒孫們,無論是誰,如見了江小鶴,切不可與他貿然交手,到萬不得已時才與他拚命。還有華州李振俠,那也是我的老友,武藝並不在我之下,也可以請他的門人來幫助。”說完了,卻低頭黯然,仿佛這位老拳師自覺得已到了窮途末路,勇氣毫無了。


    紀廣傑又說:“不過我到長安去迎戰江小鶴,雖然自信必勝,可又怕那李鳳傑也尋來攪鬧。他若一幫助江小鶴,那可使棘手了。不是我看不起老爺子那些門徒,我覺著葛誌強那些人全不中用;非得叫鸞姑娘與我同去,由她幫助我才行!”


    鮑老拳師說:“自然,我要叫她與你同去,可是……”


    老拳師沉思了一下,就又正色說:“你大概知道,我鮑家雖係指著江湖吃飯,卻是禮儀之家。我的孫女若是沒跟你成為夫婦,我決不能叫你們兩人同行同宿,辱沒了我家門風。這樣吧,今天我在這裏,就叫你們拜堂成親;明天我去洛陽,你們新夫婦倆也就到長安去!”


    紀廣傑一聽這話,正中心懷,他喜得似乎要笑出來,就立刻點頭答應。


    鮑老拳師使命魯誌中早早預備新房和喜堂,他便轉身到裏院。


    此時阿鸞滿懷著悲痛和幽怨,正在屋裏拭淚。鮑老拳師一進屋,便勸他的孫女說:“你不要為我難過,這總怪我當年作事太狠,如今自食其報,連累我的兒孫都跟我受人欺辱!但江小鶴雖逼著來殺我,可是我還佩服他。他真是一條小好漢!我活了七十多歲沒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堅忍要強,有骨氣有誌氣的人!明天我要到洛陽山陰穀我的老朋友賀鐵鬆之處暫避些日。假若能逃得了我這條老命,咱們祖孫將來還可見麵,如若逃不開,那我死在江小鶴的手中,也不算冤,我佩服他!”


    阿鸞哭著站起身來,拉住他祖父說:“我也跟爺爺去!”


    老拳師擺手說:“你不要跟我去,隻叫魯誌中同我前去便行了。你要幫助紀廣傑到長安去迎敵江小鶴,保護你葛師叔那些人;為使你們同行方便起見,我叫你今天跟紀廣傑拜堂成親,從此名正言順……”


    阿鸞姑娘聽他祖父說到這裏,她便大驚失色,趕緊搖頭說:“不……”


    老拳師卻擺手攔住孫女,說:“無論如何你也要依我辦理!趕快給你們辦完婚事,我也便放了心,也瞑目了!”


    說畢,老拳師又出去找魯誌中,看他怎樣布置。到了外院,見鏢店幾個夥計都忙亂起來。


    紀廣傑尤其高興,他連夜趕路來到這裏,如今也不歇一歇,便忙著布置起來。魯誌中本來在此沒有家眷,但娶妻的事沒有女眷幫忙也是不行,於是他便請來了素日相識的本地幾個小官員的眷口和幾個夥計的妻子來此幫忙。


    新房由婦女們布置,並有婦女由她們家裏拿來紅繡裙、青鳳襖和鳳冠鳳釵、蓋頭等等,便給阿鸞妝扮起來。此時,阿鸞隻好由人擺布。女人在旁向她說吉祥話,說湊趣的言語,但阿鸞卻淚下如雨,心中不勝悲哀。旁邊的女人便勸說:“姑娘別哭啦!多麽喜歡的事呀!可是,女兒家出閣的時候必要哭一哭,因為是舍不得爹娘。現在你爹娘又沒在這裏,再說這又是出嫁在外,可有甚麽傷心的?別哭啦,哭紅了眼睛,小姑爺他看了可心痛!”


    阿鸞氣得跳起來,把梳妝鏡擲在地下摔得粉碎,木梳也撅成兩段,將裙襖全擲在地下。她把梳好的新娘發髻,狠揪胡攪,弄得亂蓬蓬的,然後她躺在床上就哽咽哭泣起來。嚇得一些女眷都紛紛走出屋去,當時裏院便亂了起來。


    老拳師知道了,唉聲歎氣地走進屋來,就說:“阿鸞,怎麽啦?甚麽事氣了你?起來吧!別叫你這可憐的爺爺為難!”


    這慈祥哀婉的聲音吹到阿鸞的耳裏,她又不禁熱淚又流,心中反倒有些後悔,就忍下心裏的難受,抬起頭來說:“沒有甚麽!我心裏著急,我不願他們這樣麻煩我!”


    鮑老拳師說:“這可沒有法子。女兒出閣,一生隻有一回,麻煩你也得忍受一些。本來現在倉卒成婚,若不是事情逼到這裏,我真不願意這麽辦。可是雖說不能太講究,那規矩禮儀總也不能十分馬虎。你也得作成個新娘子模樣,不能像江湖上那些下三流,連件大紅衣裳都不穿,便跟了漢子去!”老拳師不但是悲傷,顯然是憤怒了。


    這時紀廣傑也站在外院,偷著往裏看,往裏聽。


    待了一會,鮑老拳師又出來,向一些受驚的女眷們作揖賠罪,央求著再去給阿鸞重新裝飾打扮。那幾位婦女雖然都不高興,可也沒有法子,隻好又進到尾裏,再給阿鸞重新梳頭敷粉;可是全都靜悄悄地,不敢再和這位新娘說一句話了。


    鮑老拳師又進屋來看了看,見阿鸞低頭坐著,乖乖地由著人給她重新裝修打扮,老拳師這才放下些心,但仍然煩惱著,走到前院,仍然緊皺著兩道雪白的濃眉,不住唉聲歎氣。


    紀廣傑卻仍是高高興興地滿院裏轉。就見東房三間,兩明一暗,現在便布置為新房。那暗間並且是洞房,一張木榻上麵鋪上了新買的紅緞被、鴛鴦枕,牆上和兩扇屋門都貼上了紅喜子,窗子上也遮住了紅布窗簾。紀廣傑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時就到天黑。


    北房裏是喜堂,堂中供著神位,擺著香燭,也搭著紅彩,連桌簾都繡著大紅的牡丹。旁邊和院中是擺著許多桌凳,預備來賓坐的。廚房裏刀聲亂響,兩三個鏢店的夥計現在都成了臨時的大司務,在那裏忙著做菜。


    少時,魯誌中從外麵來了,他找了個本地賣估衣的人,拿著一隻大包裏,裏麵有一身官服帽履。


    紀廣傑穿上一看,大小長短倒還差不多。於是他就穿著沒有補子的青紗官衣,戴著沒有頂子的紅纓帽,穿著不大合式的青緞官靴,找了一把扇子搖著,大搖大擺,並時時向裏院看著。


    約莫下午四點來鍾,就有本地的小官吏、買賣人、鏢行同業,都因為衝著魯誌中的麵子,並且仰慕老拳師的大名,紛紛前來送禮賀喜。


    魯誌中和手下幾個鏢頭全都換上了整齊的長衣,替紀廣傑一一招待。


    鮑老拳師本來就沒穿過幾次長衫,如今也買了一件夏布長衫穿在身上,可是他的身體是太高大胖了,倒顯得衣裳又瘦又短。他揮著一柄三尺多長的巨大的雞毛扇子,見了來客他就拱手,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笑容,然而唯有魯誌中看得出來,他師父這笑臉是勉強做出來的,其實他師父的神情是時時的恐懼憂煩。並且每一個賀客來到,隻要是個年輕的,他必要仔細地看,把魯誌中拉到一邊,問那人姓甚名誰,是在本鎮上幹甚麽營生的。仿佛他的心裏還唯恐有甚麽行事詭密意圖不良的人,來混雜於這賀客之中似的。


    紀廣傑的麵上卻真是喜氣騰騰,他和本地的幾位鏢行的人高談闊掄。先由他祖父龍門俠的生平事跡說起,然後又說他自從走江湖以來的種種得意之事。後來並說到他此次到河南去,怎樣到處題寫“捉拿江小鶴”,而江小鶴竟不敢攖他的鋒芒。他說後來他將江小鶴追到了武當山,江小鶴若不是跳澗泅水而逃,就一定要在他的劍下送命。


    旁邊的人聽這位新郎興高采烈的說著,大家都信以為真,因想以一個龍門俠的嫡孫,打服了一個在江湖上籍籍無名的江小鶴,是不足為異的。


    可是魯誌中在旁聽著,卻心裏有點兒疑惑,覺得紀廣傑這些話未必十分靠得住,同時想著劉誌遠和蔣誌耀都未回來,那更是可疑。隻是因為現在的事情緊迫,他也無暇再去尋思和探詢。


    這時老拳師是獨自坐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裏,長眉緊鎖,仿佛心裏正憂煩思索,紀廣傑在這裏說的這些他也沒有聽見。


    又過了些時,就到了拜堂的時候。紀廣傑戴上了那頂紅纓帽,兩位女賓也由裏院把阿鸞姑娘攙扶出來,慢慢地進到喜堂裏。


    阿鸞姑娘這時是蒙著一塊紅布的蓋頭,看不出她是憂還是喜,不過卻有幾點露水似的東西,從頭蓋裏滴到了她的繡裙上、花鞋上。


    有證禮人在旁邊高聲呼唱著各種禮節: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禮節一項一項地舉行過去,紀廣傑和阿鸞都叩了許多頭。隨後又放起來鞭炮,許多乞丐跑到院裏來輪流著唱喜歌。


    來賓們也紛紛入座,飲酒劃拳,一時人聲嘈雜,更是熱鬧起來。


    阿鸞姑娘已被攙進洞房,鮑老拳師也自己回到一間清靜的屋內去休息。來賓們隻仗著魯誌中給招待,紀廣傑也被人讓了許多喜酒,他的頭覺得暈眩,心覺急躁,恨不得叫這些人全都走開,自己好去入洞房。


    可是天色漸漸晚了,一些來賓吃完了飯,喝完了酒,又都想在這裏賭錢。


    魯誌中卻托付了一位也是在本地開鏢店的姓梁的人,魯誌中索性說:“為甚麽我師父要倉卒地給他孫女成婚呢?就是為叫他們快生辦完喜事,好叫他們同赴長安,共迎鬥仇人江小鶴。老拳師明天也要走,也要到別處去設法辦理那件事。所以現在雖然辦的是喜事,可是個個人心裏都有一層憂煩。大家來這兒賀喜,固然是好意;可是如攪得他們爺兒三人今夜都睡不好覺,明天可就都不能上路了。”


    姓梁的就點頭說:“好,我有辦法!”於是他就過去,把那些來賓都招待到他的鏢店裏賭錢去了。


    來賓紛紛走了之後,魯誌中就命人關上了大門,並囑咐在這裹住的鏢頭三個夥計,不許他們鬧新房。


    此時天已二鼓,鮑老拳師在櫃房裏睡著了。除了喜堂上燒著兩支紅燭之外,隻有新的紅布窗簾上還浮著一點淡淡的光。這是因屋中點著長命燈,那盞燈,按理說是今夜決不許滅的。


    紀廣傑這時早已脫去了那件官衣和官靴,換上了一身漂亮的綢褲褂,雪白的襪子及青皂鞋。他喜氣洋洋,渾身的血液全都加速地流著。這時他內心的緊張喜悅,還從來沒有過,腳步放得很沉重,但很從容遲緩,表示是新郎到了,故意叫屋裏的阿鸞知道。


    可是他才走到窗前,洞房裏的那盞長命燈就突然熄滅了。紀廣傑吃了一驚,但又笑了,心說:一位走江湖的俠女,和我又不是沒有見過麵,我們還一同到渭南戰過季鳳傑呢!怎麽現在她倒害躁起來了呢?


    這樣想,既覺得可笑,更覺得可愛。他使輕輕地巧炒地咳嗽了一聲,走進屋裏。卻覺得黑糊糊地,迎麵就是一把沉重的大椅子,幾乎將他絆倒。


    紀廣傑就不禁笑了,輕聲說:“你這叫作戲耍新郎呀!”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當一聲,水花飛濺!原來是地下放著個大銅盆,被紀廣傑給踏翻了,弄得紀廣傑才換的衣褲鞋襪盡濕。他心裏不禁就有懊惱,但旋即笑了。


    上前去推門,隻見從裏麵關的很嚴。紀廣傑就用手指輕輕地彈門,說:“開門吧!我來啦!”裏麵仍無人應聲。


    紀廣傑又用拳頭輕輕捶了兩下,再向裏麵說:“開門吧!別害羞呀!我的新娘子!”


    裏麵仍然沒有人答言。紀廣傑就笑出了聲來,用手推門,口中說:“別鬧,天不早了。這是人生大事!”裏麵的新娘卻厲聲說:“滾走!別到我這屋裏來!滾!你敢再推門!”


    紀廣傑卻隔門笑著說:“好厲害的新娘!哪有叫新郎滾走的呢?阿鸞我的賢妻,今夜咱們是天配的良緣……”


    裏麵卻又急躁地說:“滾開呀!”


    紀廣傑更笑得厲害,同時反倒不推門了。他站著思想了一會,隨後就蹲下身去輕輕地托門。少時把門托開了,就聽嘩啦一聲,兩扇門都倒下了;門裏頂著的兩條板凳也都倒下,幾乎把紀廣傑壓倒。


    紀廣傑趕緊把門推開,嗖地一躍,躍進屋裏,卻見迎麵一股寒光逼來。紀廣傑嚇得趕緊閃身躲開,隻聽咋的一聲,新娘的刀倒沒砍著新郎卻劈在椅子上了。


    紀廣傑說:“好!先要比武,然後成親麽!”


    他用手去托阿鸞的手腕,要奪昆侖刀,阿鸞卻又一腳,正踹在紀廣傑的小腹上。紀廣傑向後一退,腦袋又撞在櫃上,阿鸞卻又狠狠地一刀劈來。


    紀廣傑趕緊伏身就地一滾,要去抱阿鸞的雙腳,卻被阿鸞一腳,正踢在他的左眼上。紀廣傑痛得幾手喊叫出來,趕緊又滾,阿鸞又轉身掄刀去刺。紀廣傑趕緊向屋外去躍,肩膀上重重的吃了一刀背,後腰上也挨了一腳,連人帶板凳全都滾出了門外。但他立時挺身而起,喘了口氣,向屋裏憤憤地問說:“阿鸞!你這是甚麽意思?你要害我的性命嗎?我是你的丈夫,你爺爺叫你嫁給我!”


    阿鸞卻在屋裏掄刀頓地,哭著說:“滾走!滾走!我不認得你!”


    紀廣傑雖然生氣,但轉又笑了。心想:本來她是鏢師之女,平日驕傲極了,我若不把她以武技製服,她是決不能甘心嫁我的。好!先打打,然後再恩愛。於是他到旁的屋裏去找了一口寶劍,並點了一盞燈;拿著燈又回到新房,隻見那屋裏的門又已關嚴了。


    紀廣傑把燈放在地下,又想去托門,可又怕房中再藏著甚麽埋伏,他就提劍呆立,側耳向門裏去聽,卻聽房裏的新娘嗚嗚地痛哭起來。紀廣傑不禁有些灰心,暗想這是怎麽回事!


    正在發呆,就見一人從院中進來,紀廣傑一看,原來是魯誌中。


    魯誌中卻似對於剛才他們打架,現在阿鸞在屋中哭泣的事,他全都知道。他就向紀廣傑擺手,帶著滿麵的愁色,說:“紀姑爺!請你忍耐一些吧!姑娘她的脾氣是向來不好。現在雖是喜事,可是她的心裏實在難受。明天她們就要祖孫分離。她爺爺偌大的年歲,去投朋友,躲到山裏,她自然也是不放心。今天紀姑爺不要和她生氣,過些日子她自會好了。在沒有戰敗江小鶴,他們不能安居團聚之前,她是決不能高興的。這沒法子,隻好求紀姑爺耐心些吧!”


    紀廣傑點點頭,緊皺著雙眉,就向魯誌中說:“那倒不要緊,隻是……”他本想說新娘方才不該用刀,而且刀劈下來時又是那麽狠。但覺得那自己又太泄氣了,隨就說:“魯師叔歇息去吧!不必管我們。我決不能跟她鬧起來,我明白,我知道她是很煩惱!”


    魯誌中又看了紀廣傑一眼,就見他那很講究的綢褲褂,此時又是泥又是水;頭發也散亂了,左眼青得像個杏兒一般。魯誌中不敢笑,也不敢問,他就轉身走出。


    這時紀廣傑站著又發了半天怔,又走到房裏門前,用手推了一下。隻聽房中的新娘再沒有罵聲了,可是仍然有啜泣之聲。


    紀廣傑就隔著門,他說:“阿鸞,你不要傷心,我不跟你生氣了。你嫁我,原是你爺爺的主意,並不是我向鮑家求的親。現在你我已拜了堂,你我的婚事已定。今晚你不叫我入洞房,這不要緊!我知道是因為你們鮑家現在叫江小鶴逼得無路了,你很傷心。你心裏不高興,我能原諒你。可是你得相信我,我擔保不出十天,必把江小鶴殺死。到時你看吧!現在我也不必和你多說!”


    屋裏的阿鸞這時仿佛更傷心,她竟嗚嗚地痛哭起來。


    紀廣傑心中十分懊惱,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他便把房外的幾把椅子湊在一塊,並把房外門亦關好,劍放在身旁,燈亦吹滅了。他先是又懊惱了一陣,後來因身體倦乏,精神頹喪,就躺在椅子上沉沉地睡去了。他這一夜洞房花燭就這麽度過去了。


    次日早晨,紀廣傑的麵色並不怎樣喜悅。洞房的房門開了,阿鸞的兩隻眼哭得紅腫,穿著紅緞衣裳,出了房子連紀廣傑一眼不看,就回到裏院去了。


    紀廣傑心中非常不滿,有個不解事的小夥計,向紀廣傑笑著問:“紀姑爺,昨兒晚上你在房裏鬧甚麽啦?我就隱隱地聽得咕咚咕咚的。紀姑爺你真夠樂的。”又用手一指紀廣傑的左眼,說:“你的那隻眼睛怎麽青啦?是要害眼吧?我給你上街買瓶眼藥去吧!”


    紀廣傑大怒,咚的就給了那個小夥計一拳,打得小夥計“哎喲”叫了一聲。


    這時魯誌中走過來,他就和藹地問說:“老師父問紀姑爺今天打算甚麽時候走?他好叫姑娘預備著。”


    紀廣傑說:“現在就走,我恨不得立時就見著江小鶴。除非他亡,不然我死!”


    魯誌中趕快回去告訴他師父。


    紀廣傑就命人備馬,他自己到房中去收拾行李。待了一會,他的行李收拾好了,那邊的阿鸞亦預備停當。阿鸞是仍然穿著紅緞衣裳,站在院中低著頭。


    紀廣傑一看見她那俊俏的模樣,卻又把昨夜所受的氣,所受的踢打全都忘記了,笑著走出房子。


    鮑老拳師看看孫女,又看看孫婿,他就感慨萬千地說:“好!這次算是你倆替我擋仇家了。刀槍無眼,說句不吉祥的話,你們亦難免有甚麽舛錯。可是我雖不放心,但亦沒有法子,因為誰叫你們不幸,作了我的孫女婿?我現在投到老朋友處暫避,你們走後,我亦要走。我這麽大的年歲了,走不到那裏,我或許就死在半路……”說到這裏,就見孫女涕淚交流。


    紀廣傑卻高傲地說:“老爺子何必要說這些掃興的話!我想現在江小鶴或已經到了長安,我們到了那裏就準能把他殺死,老爺子你這次西去,不過是去玩一趟,用不著自己難過,也用不著替我們擔憂!”


    鮑老拳師慘然微笑,又從懷中取出兩封信來說:“這兩封信你們攜到長安,一封給葛誌強,一封信等到萬不得已,確實敵不過江小鶴之時,再給他。”說畢,交給了紀廣傑。


    紀廣傑接到手中,見給葛誌強的那封信是特別厚,裏麵像裝著許多張信紙,兩封信都封得很嚴。他隨帶在身邊,然後向老拳師說:“老爺子,你老人家就不必多囑咐了,甚麽事情我都會辦。我們這就走了,老爺子!再會吧!”


    阿鸞垂淚又向她祖父拜了一拜,紀廣傑就昂然地走出門去,阿鸞隨著出來。


    鏢店門外已備好了兩匹馬,阿鸞先上了她那匹紅馬,並望著送出來的老拳師和魯誌中等,垂泣著說:“爺爺跟魯叔叔請回吧!”


    紀廣傑將寶劍在鞍旁掛好,他很輕敏地就上了坐騎,然後抱拳笑道:“都請回,再會再會!”


    旁邊有許多人都羨慕這一對新婚的俠義夫婦;兩匹馬在許多人的眼光相送之下,就往北走去。


    阿鸞還在馬上不住回首,流淚說:“爺爺!你請回去吧!”


    紀廣傑的馬在前,越走越遠,她隻得跟隨上,同時她那老祖父的影子也在身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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