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俠在林中見那姓袁的劍法精熟,身軀利便,宿雄的雙鉤漸漸招架不住。李殿傑、貫龍江和那黑麵年輕的人,都一齊掄刀上前幫助宿雄。姓袁的卻毫不畏懼,臉上一點兒也不變色,並不許那師弟上來幫助他。他就猿臂直舒,將身閃動,劍光“颼颼”地抖起,直敵住了對方的一對鉤、三口刀。


    秀俠躲在樹旁看著,暗想:這個人的武藝太好了,他的劍法似又在紅蠍子之上。此時不但是宿雄,連李殿傑等三個人也敵擋不住了。那姓袁的十分驕傲,一麵舞劍逼著四個人後退,一麵狂笑道:“你們還不服輸?若不服輸我可又要傷你們了。”又說:“你們還有人沒有?有人就快從林中爬出來!人越多越好,湊在一塊,好嚐我袁一帆的寶劍!”


    秀俠在林中一聽,原來此人就是當代的大俠客袁一帆。她起先是一驚,後來又一憤,便掄劍一越而出。袁一帆忽見由林中走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他倒覺著非常詫異,趕緊後退幾步,橫劍笑著說:“宿雄,你的老婆怎麽也出馬了?”宿雄掄著雙鉤,直嚷嚷說:“姑娘別管!”秀俠卻挺劍越步向前直取袁一帆。


    袁一帆抽劍反腕轉向秀俠去劈,秀俠閃開,又斜進步,用劍去削對方的左臂。袁一帆卻翻劍去迎,秀俠的劍就勢去磕,兩劍便觸在一起,隻聽“鏘”的一聲,白龍吟風劍立時將對方的劍斬成了兩段,袁一帆驚得趕緊跑開,搶過馬來騎上,與他那師弟催馬跑了幾十步,駐馬回頭來看。


    宿雄還要提著雙鉤趕上去,秀俠卻把他攔住,說:“宿大叔不必追他們了。我聽人說袁一帆也是個俠客,不是什麽壞人!”宿雄還瞪目向那邊看。李殿傑等人卻都驚訝地瞧著秀俠手中的劍。秀俠剛剛進林去收劍解馬,忽見那邊的袁一帆又發馬奔過來了。在一箭之遠他就收住了馬,向宿雄說:“宿雄,今天算是你找著了好幫手,可是你得把你那幫手的姓名說出來!”宿雄用眼瞧著秀俠,秀俠卻冷笑著,道出來姓名。


    袁一帆聽秀俠道出了姓名,他就不禁吃驚;但又笑了一笑,說:“哎呀!你原來是陳伯煜的女兒。”秀俠厲聲的質問說:“我聽說你袁一帆也是個有名的俠客,為什麽你這樣的驕傲?剛才在路上你並且調戲我。”宿雄一聽袁一帆在剛才曾調戲秀俠,氣得他就要舞動雙鉤奔過去。袁一帆卻拔(撥)馬就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舉手,高聲說:“秀俠姑娘,再會吧!”當下他就跟他那師弟一同策馬飛馳向北去了。


    這裏宿雄依然氣忿地說:“他這回走,沒完!以後我們二人還得較量較量!”陳秀俠就說:“我勸宿大叔以後也不必再惹這些閑氣了!宿大叔現在你在什麽地方保鏢了?”宿雄擺手說:“這幾年來我就沒保鏢。隻因為袁一帆那小子,使我無顏再走江湖。我跟他交戰過五回,我倒輸了三次;隻有去年在許州,今天在這裏算是打的平手。我若不將他打輸,掙回來臉麵,永遠我也不能再保鏢!”秀俠又問:“我叔父他現在那裏?宿大叔你可知道嗎?”


    宿雄搖頭說:“他在那裏我可摸不著。自陳大爺死後,陳二爺就帶著徐飛東奔西走,遍處尋找寶刀張三。有一次在信陽州,他已與張三走了對麵;他一刀已將張三砍傷,但不防出來了張三的老婆,揪住了陳二爺要拚命,張三就趁機逃跑了。這幾年張三也沒回北京,蒼龍騰雨劍也沒在江湖上露麵。陳二爺隻是各處瞎找,沒找著仇人張三,反倒結了許多新冤家。據我看,陳二爺的性情太急躁。江湖上隻有怕他的、恨他的,卻沒有肯幫他忙的好朋友。他一輩子也休打算找著寶刀張三!陳大爺的大仇,就指望姑娘你給報了!”


    秀俠一聽,不由雙目垂淚,旁邊李殿傑、貫龍江等人都誇讚說:“姑娘的武藝學得這樣好,連袁一帆都敗在姑娘的劍下,現在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武藝再能超過了姑娘。憑這身武藝要給陳大爺報仇還難嗎?姑娘不必發愁!”秀俠點點頭,又咬一咬牙,就向宿雄說:“宿大叔,再會吧!”秀俠因為要即日就趕回新蔡縣故鄉看望,所以不暇與宿雄等人多談。


    她收了白龍吟風劍,解下了馬匹,便與宿雄等人分手;她又離了樹林,單騎南去。因為心急,馬就很快,一路風景她也不暇玩賞。到傍晚時,天際鋪展著燦爛的晚霞,山背後發著血色的陽光,錦林村那片果樹林開滿了穠桃鬱李,在這時秀俠就來到了。她睜著秀目,看見了這一片淒豔的風景,淚水不禁滾落下。她揚著纖手,搖著馬鞭,但手腕卻酸痛無力,心頭覺得緊張,又很淒楚。


    馬將來到村前。忽見前麵有一個人趕著一頭耕牛,像是耕畢了田地要回家的樣子。這人是個二十來歲的黑胖漢子,他聽見了馬蹄聲回身一看,便連他那頭牛都呆得站住了。秀俠也勒住了馬仔細去看這人時,二人在霞光之下一對臉,秀俠比那個人還要驚訝;她就說:“哎呀!你是……楊大哥嗎?”心裏卻想:三四年前自己第一次遭難,楊大壯是被那些賊人由高山上推下去了,他怎會沒死?


    這趕牛的人果然是楊大壯。他看出來秀俠,就把鞭子都丟了,跑過來說:“秀俠姑娘,你回來啦!”秀俠笑了笑,卻又眼淚直滾,同時看出來楊大壯是比三四年前又黑又胖,並且右腿有點發瘸。楊大壯說:“姑娘你的武藝學得怎麽樣了?我聽陳二爺說,這幾年姑娘你也受了不少苦;可是不要緊,隻要你學成了武藝,早晚咱們能給我師父報仇。那次我們被那群賊人捉住,那群賊人都是信陽州龐家鏢店的,但因為他們聽說張三得了蒼龍劍,他們才又來找便宜,要奪你那口白龍劍。姑娘,你那口白龍劍並沒丟失了吧?”


    秀俠緊拍著鞍旁掛著的寶劍,傲然地說:“這不是?”楊大壯笑著說:“好啦!好啦!姑娘快回去見見陳二嬸,二叔他沒在家。我把牛趕回去,回頭我再找你細談,我還得跟你商量商量給我師父報仇的事呢!”秀俠點了點頭,隨著策馬進莊。到了她家門前,門前一切什麽都沒改變,隻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滋味。


    在門前有幾個鄰人和婦女,都直著眼睛瞧秀俠;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正在門前踢毽,瞧見了秀俠,他就直著眼問說:“你找誰呀?”秀俠熱淚盈眶,難以說出一句話來。此時就有個鄰家的婦人,想起了三四年前秀俠的模樣,就嚷嚷著說:“這是陳大姑娘吧!”秀俠含著笑,又流著淚,匆匆向一些舊鄰行禮;她係上馬,解下寶劍,拿起包裹,就說:“諸位叔父嬸母,回頭再談吧!我先看看我的嬸母去。”她向門裏就走。


    剛才踢毽子的那個小孩子,也跟著進來,跑著揪著秀俠的衣裳,說:“你是我的大姊姊呀!”秀俠才知道這孩子就是她叔父最小的兒子大蔭。早先才兩歲,還不很會說話,現在竟長得這麽高了。隨著含淚笑了笑,大蔭卻又在前跑著,並高聲喊道:“娘!我大姊姊回家來啦!”


    秀俠一進到裏院,到了堂屋,就見迎麵一張桌子,上設著香爐燭台,中問擺著一座靈牌,上寫“亡兄陳公諱伯煜之靈位”。秀俠一見,立刻心如刀絞,失聲哭道:“爸爸呀……”此時她的嬸母帶著女兒秀英全都過來,哭著挽起來秀俠,解勸了半天,才都止住淚,但仍都悲哽著。秀俠一看,嬸母比早些年蒼老了,可是十五歲的堂妹卻出落得很秀麗,當下她的嬸母把她帶到裏間,就問了這四年來娘(她)所遇之事。秀俠都流著淚說了,並問她的嬸母。她嬸母就歎息著,也把家中的事大概說了一遍。


    原來這四年以來,家中的產業雖未變動,生活尚稱富裕,隻是因為陳伯煜一死,陳仲炎的脾氣就更變得暴烈;三年以來隻回家兩次,總共住了不到三四個月。他整年隻是東奔西走,遍處尋找寶刀張三,連睡夢都喊著為他哥哥報仇之事,因此家中樂趣毫無。


    秀俠又問她那堂兄陳正仁,因想那堂兄比自己年長三歲,現在已然二十歲了。她嬸母見問,卻不禁歎息說:“你不要再問你那沒出息的哥哥了!”陳二嬸母一聽提到她的兒子正仁,她就傷心她說:“你哥哥正仁,今年二十歲了,武藝跟城裏銀槍李大叔也學得不錯,可是他不務正業;你叔父這幾年不常在家,沒人管束他,他就整天在城裏賭錢喝酒……”


    正自說著,就忽聽窗外有人高聲叫說:“娘,是我大妹妹回來了嗎?”陳二嬸母仿佛怕她兒子似的,就悄聲說:“咱們正說他,他就回來了!”秀俠站起身一看,這所謂“賭錢喝酒”沒出息的堂兄,原來是身短精幹,氣度昂然;穿著一身夾褲褂,手裏提著幾串錢,大概是才贏來的。他一進屋來,就揚著眉毛說:“剛才我遇見了楊大壯,他說你學成武藝帶著白龍吟風劍回來啦!好啦,楊大壯想法借馬去啦!咱們明天清晨就走,我一定能找著張三,替我伯父把仇報了,我還要會會紅蠍子呢!”


    秀俠發著怔,還沒答言;她嬸母就站起身來攔住秀俠說:“哎喲!大姑娘你可別跟他們去!他淨喝醉了闖禍,楊大壯瘸了一腿,性子還是那樣渾;上回不是嗎?你要不是跟楊大壯一同走,還許不至於出差錯呢!姑娘你千萬別跟著他們,別聽他們的話!”接著又歎了口氣說:“咳!依我說報什麽仇呢?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爹爹也許跟寶刀張三前世是冤家!”


    陳正仁聽他母親的話,卻不由撇著嘴大笑,說:“依著娘這麽說,我伯父就是該死?張三就算白殺了人?仇不報蒼龍騰雨劍也得追回來,我還想用呢!大妹妹你壯起膽子,明天咱們三人就動身上北京。我爹爹跟徐飛現在都在北京,寶刀張三藏的地方大概也離著北京不遠。咱們去,非得幫助我爹爹殺死寶刀張三,追回來蒼龍劍!”


    他母親卻跺著腳,勸秀俠快別聽他的話;並勸秀俠既然回來了,是應當在家中作閨女,不要再奔走江湖去尋仇人。秀俠卻雙淚直滾,心中拿不定主張;半天她才說:“現在回家來也得歇息幾日,報仇的事慢慢再商量!”當時陳二嬸母把她的大兒子推出屋去了,楊大壯站在二門扯著大嗓音叫秀俠,陳二嬸母也沒讓他進來。


    這時天色漸黑了,外麵又來了城內福山鏢店的鏢頭唐如燕,帶著三四個夥計。這唐如燕有一身好武藝,他是陳伯煜生前的好友。自陳伯煜慘死之後、陳仲炎又終年在外尋仇,恐有歹人來家暗算眷屬,所以他每天晚間帶著幾個夥計來此護院,四年如一日。當下秀俠也出去拜謝了。晚間秀俠就同嬸母堂妹宿在一間屋內。四年以來她艱苦流離,除了宿在胖婦的家中,宿在紅蠍子的山上,或是宿在尼姑廟中。從沒有今天在家中這樣安適的躺臥,所以跟她嬸母堂妹談了一會閑話,她就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陳正仁、楊大壯又來悄悄地催她走。她卻搖頭說:“不去,過些日子再說吧!”其實她的心中已暗暗決定了主意。她在上午先叫嬸母帶著她到父親的塋地去,陳伯煜就埋在村外。那一片果樹林後墳高三尺,前有一塊石碑,碑的陽麵跟那靈牌似的,刻著“亡兄陳公諱伯煜之墓”。碑的陰麵卻刻著:“天下聞名陳鐵掌,蒼白風雨兩條龍,一旦死於惡人手,親生幼女又失蹤,深仇大惡若不報,胞弟仲炎非英雄。”由此幾行字,秀俠就知道叔父報仇心是比自己還急切呀!


    她在墳前磕了頭,哭了一陣,灑了許多眼淚。眼望著壇前一片紅得似胭脂的桃花,白得似雪的李花,她不禁淒涼傷感;這傷感不僅是悲父親的死、冤仇的未報,並有些身世的憂愁。少時隨著嬸母歸家,她就托人到城中買了一匹青布,並托鄰居的大媽嬸母們,給她做成幾身夾的單的衣褲和鞋襪。她在家仍然不放下功夫,天天早晨要打拳、舞劍;下午要到村外練習騎術,當晚卻又練習躥房越牆等的夜行功夫。


    她的堂兄和楊大壯天天來催她走,勸她去報仇,她也不理,她的嬸母看著倒也很是安心。到了第六天,一切的衣服鞋襪都已做好了,秀俠這才預備著重走風塵,去報父仇。這天是午後二時許,村裏張叔父的女兒放定,陳二嬸被遨去幫同陪親戚,秀英也同去。臨走之時還要帶秀俠去看看熱鬧,說:“張家大妹嫁的是東莊趙財主家裏,這回放定,綢緞首飾一定不少,你為什麽不去看著熱鬧?有許多人也都想瞧瞧你呢!”


    秀俠卻搖頭笑著說:“我不想去!”說話的時候,臉上卻不禁紅了紅。陳二嬸母說:“那麽你就看家吧!你哥哥回來他要再跟你嚕嗦那些話,你就罵他,別理他,千萬別答應他,和他跟楊大壯走。”秀俠說:“頭一次我出去,受了多少苦?現在我還能再出去?有我叔父一個人在外頭也就行了。”陳二嬸母又歎了口氣,帶著她的女兒走了。


    她們母女走後一會兒,秀俠就趕緊收拾包裹,帶了許多衣服、銀兩,和那口白龍吟風劍,然後出去備馬。現在她家中隻有一個幫助做飯的仆婦,秀俠把自己即刻要走的話對她說了。那仆婦驚慌著就要去找她的主母,秀俠卻把她攔住,自己向堂屋去望;對著父親那靈牌流了幾滴眼淚,便急匆匆地提著包裹寶劍跑到門外;把一些東西全都放在馬上,她就解下馬來,騎上去,揮鞭就走。


    今天因為村中有個人家有喜事,一些婦女們都去著(看)熱鬧,所以各家門前的碾盤子上,也沒有婦女坐在那裏做活談天曬太陽。沒有一個人攔阻秀俠,她就策馬出了錦林村。但桃李樹前卻有一群孩子嚷嚷著跑過來追她的馬,秀俠揮鞭策馬緊緊地走。田地裏又有一個鞭著牛耕地的人,向她高聲叫道:“秀俠!大姑娘,你上那兒去呀?”


    秀俠回首一看正是楊大壯,她就更連連地揮鞭,劍鞘磕著馬鐙叮叮亂響,順著大道她一放馬就跑了二十多裏路;己走過了新蔡縣城,她的馬就緩了一些,揮鞭再向西北走去。在路上不稍停留,一直走到了汝南府;這時天已薄暮,秀俠腹中甚為饑餓,便在關廂找了一家店房;進去,先由馬上解下來行囊和白龍吟風劍。秀俠這次住在店房裏,卻膽子很壯,行動也大方豪爽。因為自從前次她戰敗了名俠袁一帆,己證實她自己的武藝高強,寶劍鋒利,對什麽事她也不怕了;並且好像希望有個人來,再跟她鬥一鬥才好。


    一宿之後,次日清晨秀俠就起身,由汝南府往北,趕行了四五日。這天黃昏之後,她就來到了黃河南岸;天已黑了,河中雖漂著幾隻船,船上有星星的燈光,但秀俠呼叫了半天,卻沒有叫過來一隻。對此沉沉的長天,茫茫的大河,秀俠胸懷一壯;但轉又淒惻地想:聽徐飛說,我父親當年就是在黃河岸邊與張三相識的。不遇見那壞人,我父親現在一定還健在,我又何至於幾年的受苦、奔波?灑了幾滴眼淚,又撥馬回去找村鎮。


    離著河岸不遠,見有一座市鎮,秀俠就緩緩策馬走去。到了臨近,見這市鎮很小,有四五家鋪戶、兩家店房;店房裏不但沒有單間,並且都住滴(滿)了人。秀俠就很是為難,暗想:今晚我可在那裏住呢?既渡不過黃河,又找不著宿店,可怎好?她先找了個餅子鋪,買了兩個餅子,就騎著馬吃了。然後站著想了一會,便向那餅鋪掌櫃去問這附近還有旁的市鎮沒有?


    那掌櫃的說:“這裏是歸中牟縣管,往東南三十裏就是中牟鄉城。”秀俠暗想,三十裏那太遠了。掌櫃的又說:“過了河就是老龍鎮,那個市鎮很大,店房也很多。”秀俠說:“我剛才到河邊去,船叫不來。”那掌櫃的說:“那麽寬的河你自然是叫不來,你到隔壁去買個紙燈籠,點上,河裏的船一瞧見了燈籠,你(他)們就到岸上迎你來了。現在黃河還沒來大水,春天也沒有什麽大浪頭,三更天都有人渡河。”


    秀俠聽了,心中甚喜;因為自己也怕堂兄、楊大壯他們趕來,又生麻煩。她將要到隔壁去買紙燈籠,但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就趕緊又問說:“可是,那河中的船隻……沒有黑船嗎?”餅鋪的掌櫃卻搖著他的胖腦袋,連說:“沒有,沒有!”秀俠便道了一聲:“勞駕!”往隔壁一家小雜貨店去買紙燈籠。那雜貨店的夥計給她的這隻燈籠就很奇怪,是用秣棘的外皮包成的;渾圓、不大,外麵裹著紅紙,裏麵點著紅蠟,這種燈叫做“火葫蘆”。


    秀俠就問說:“你們還有白紙的燭燈沒有?”夥計說:“沒有了,這火葫蘆還是新年的存貨。”秀俠注意去看那夥計,隻見他尖嘴猴腮,似不是個好人。秀俠心中就一陣疑慮,但又微微的一笑,便扔下了錢,把紅燈係在馬上,她騎上馬就走。離了市鎮少時又到河邊,她座下的馬,蹄聲“得得”,紅燈在晚風之中微微動蕩,一明一滅的。


    岸邊泊著幾隻船,有兩個船夫上岸來兜攬生意。離著很遠就問說:“掌櫃的,要過何嗎?”這兩人來到臨近,一看,原來不是個掌櫃,卻是個來“內櫃的”;並且牽著馬,馬上還有個大包裹,他們就都直了眼呆呆的看著秀俠,又看著那隻紅燈籠。秀俠就問說:“現在還能過河嗎?”兩個船夫齊都說:“能,能,現在正刮著東南風,一會兒就能渡過去。”


    隨就有個船夫把馬接過去。到了岸邊,秀俠就隨著馬匹,上了一隻船。這隻船很大,沒有艙,隻搭著個席棚兒,這個船夫解下纜來,就每人撐著一枝篙,駛動了船,悠悠的向北走去,秀俠就站在她的馬旁。有個高身材的船夫一麵撐著篙,一麵就問說:“大嫂,你是從那裏來?”秀俠不答他。兩個船夫呆了一會兒,又哦哦的唱起他們的歌來。


    秀俠向對岸看去,隻見對岸有幾處燈光,越走就顯著那燈光越亮,原來船已行到了河心。忽見一個船夫放下篙子,秀俠就吃了一驚。隻見那船夫躥進了席棚裏,秀俠就更加戒備,手已摸住了白龍吟風劍的劍柄。待了一會兒,那船夫又由席棚裏鑽出來,手中就拿著一把刀;另一個船夫也停住了篙,兩人就齊聲說:“大嫂,我們不難為你!包裹馬匹我們留下,腕子上的鐲子扒下來……”


    這個賊的話才說到這裏,秀俠就“鏘”的一聲抽出了白龍劍;其勢如急風閃電,隻一下,那拿刀的賊人就“噯喲”一聲栽倒。那另一個手中無刀的賊人趕緊退後幾步,要由船板上抄起篙來打秀俠。秀俠就一個箭步跳過去,將劍平平地向那賊人的頭上一拍,“吧”的一聲,那賊人嚇得要往河中去跳,秀俠卻用劍擋住他的前胸,威嚇著說:“不許動,動一動我就要你的命!”


    那賊人站著,哭著央求說:“奶奶!饒了我吧!”秀俠怒斥道:“誰是奶奶?來!先把這受傷的人扔下河去!”這賊人就聽著話,把他那同伴“撲通”一聲扔下了河去。秀俠又用劍向這賊人的頭上擊了一下,說道:“在南岸我買燈籠時,我就看出來了!那鎮上的餅鋪雜貨鋪都跟你們是一夥,你們一定是久慣劫人,不知劫過了多少錢財,害了多少性命!”


    這賊人趕緊說:“我們兩人才幹了一年多,沒劫過多少人,也沒害過命。奶奶,現在我碰了這個釘子,我再也不敢了!”


    秀俠喝一聲:“快些撥船往北岸去!”這賊人就趕緊依著話,拿出篙來又撥船。秀俠的寶劍仍然伸著,捱近這賊的脖頸。少時,這隻船就擺到了北岸,賊人恭恭敬敬地搭上了跳板,秀俠就牽著馬上岸。這時她才收起了寶劍,上了馬,直往對麵有燈光之處去走。馬很快,二三裏地霎時即到。


    這老龍鎮是黃河北岸的一個大市鎮,商業繁盛;隻店房就有十幾家,秀俠很容易地就找著了一家很大的店房,一個很幹淨的單間。在店房中,她因為剛才在河中所遇之事,刺激得她睡不著覺;對著一盞孤燈悶悶坐著,腦裏思前想後,有時哀痛欲絕,有時又慷慨奮發。這店房中,今天住的客人很不少。天色也不過將近二鼓,許多屋裏的客人都還沒睡,都在亂哄哄的談話。


    忽然聽見院中有敲打竹板之聲,隨著竹板又有女人的纖細聲音唱道:“可歎我商家已有三千裏,凍餓飄流不能言,今日幸虧見小姐,賢小姐……”聲音十分的婉轉,竹板聲也敲得有疾徐,有高低。秀俠一聽,心中不禁掠起來悲思,就站起身來推開屋門,去看這院中可憐的歌女。店中的院牆上掛著一盞帶玻璃罩子的風燈,院中的一切景象都在燈光中能看得見。


    歌女的身材很矮很瘦,麵目因背著燈光看不大清,但是衣服襤褸,態度極為可憐。她唱著,旁邊那大概是她的老祖父;傴僂著身子,手拄著一根拐杖,另一隻手就替他的孫女敲著那有節奏的竹板。老人身上並掛著個瓦罐,看這樣子隻是賣唱乞食,不是串店房的妓女之流。所以各房中的客人都不來理她,都照舊說笑著,由著這可憐的祖孫在夜色下、寒風裏,抖顫著歌唱。


    秀俠看了,不禁憫然,就要回身由行李中去取錢。這時,忽見一人由西邊的客房中出來,說:“別唱了。”這人大概是把一錠銀子交到那敲竹板的老翁手裏,那老翁是又驚喜、又感謝,就推他那個孫女說:“快謝謝老爺吧!”那可憐的女子已然停止住了歌聲,她向那客人屈了屈腿,那客人就拂拂手說:“你們走吧!”他隨就轉身回屋。


    秀俠很注意這個人,在這人一拉他那間屋門,屋中的燈光和院中的燈光,把這人的麵目、服飾,照得很清楚。原來是個年輕的,高鼻梁兒,梳著長辮,挺拔的身體穿著一件閃亮的長袍,好像是個富家公子。這時這人已進屋去了,窗上還幢幢地搖著人影,那賣唱的女子和那可憐的老翁也走了。


    秀俠慢慢地關上了門,心中很敬慕那少年客人。暗想:這真是個好人,不知他是個幹什麽的?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怔,忽然自己不知為了什麽,臉就熱了起來。心中又是一陣難過,便把拳頭向劍鞘上狠狠的一擊,吹滅了燈,躺在炕上就寢。可是她卻睡不著,輾轉反側,總像心中新添了一件事似的,並想起來許多舊事。什麽紅蠍子、黑山神、智圓。她小時捉過一對蝴蝶兒,弄死了,她母親就說那蝴蝶兒是一對薄命的夫妻。由那次自己開始心頭懷上了夫與妻的關係的疑問……直到四更以後,她方才朦朧睡去。


    次日起來,一看日已高升,她就到院中去喊叫店夥。這時,忽見昨日那個少年正由西房中走出。這個少年才一到院中,就喊叫店夥給他備馬。此時秀俠倒住了口,也不叫夥計了,並且她回身進到屋裏;可是把屋門又留下一道縫子,她就扒著這個縫兒偷眼向外去看。


    就見這少年不但是高鼻梁兒,顯看(著)人物英俊,並且眼晴也很大。那兩眼就似秋天的晨星,光明而且澄潔,他的年紀不過二十上下,但身軀很高,可是一點兒也不臃腫呆板,隻是挺拔瀟灑,穿著一件淺灰色有團龍花樣的夾袍,腳下卻是青緞便鞋。不像官員,也不像書生,當然更不是販夫走卒之流。少時,店夥就向他說:“張少爺,你的馬備好了!”這個人就點點頭,回到房中去取行李。


    他一把行李取出來,秀俠就更是詫異,原來他的行李也跟自己的一樣:隻是一隻包裹,一口寶劍,秀俠就特別注意此人的劍。隻見他這口劍的尺寸與自己的這口也相差不多,不過他的劍鞘卻極為漂亮,鯊魚皮上還嵌著些寶石似的東西。秀俠又想:莫非這人的劍也是一口“寶劍”嗎?比我這白龍吟風劍還要鋒利嗎?但由這口劍一看,這人是必定會武藝了!


    此時院中姓張的少年已將包裹和劍都係在馬上,店夥給他牽著馬,他眼隨著,就往店門外去了。秀俠很願意追出去,看這人到底往那邊去了。可是此時她不覺得就臉上一陣發熱,仿佛作了什麽虧心的事清似的。她回到床頭,呆呆地怔了一會兒,陽光就已撲上了窗欞。院中卻又有人高聲談說起來,大概是店夥對客人說:“昨兒河裏出了事,駛擺渡的癩頭韓五叫人殺死了,屍身被扔在河裏。他那同伴小朱到衙門告了狀,說是昨夜他們載了個牽馬的女賊……”


    秀俠聽到這裏,就大吃一驚,立時站起身來,側耳向窗外去聽。聽那店家所說,就是昨夜被秀俠饒了性命的那個賊人。他因為同伴的屍身在河裏漂浮出來了被人發現,他為洗刷幹淨起見,就到衙門告了狀。反告昨晚是有個渡河的女賊,把他們數日的積蓄完全劫去,並殺死了韓五。


    秀俠一聽那賊人如此的可恨,她真是氣憤而且後悔。就想不該昨晚饒了那賊的性命,又想到衙門去反告;連河南岸那餅鋪雜貨鋪的人也全都控告了,告他們都與賊船串通。可是又轉一想:說他們都是賊,自己卻又沒有憑據。那屍身確實是被我殺死的,有理沒理,我得先去打人命官司。何況我又是個女子,而且又有急事在身。因此她就把對剛才那少年的想象完全丟開了。連臉也顧不得洗,早飯也顧不得吃,就又出去喊叫店夥快給她備馬。


    她向店夥詢問縣衙門在那裏?忿忿地說:“你們剛才在院中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昨天船上的人是被我殺的,但不定誰才是賊呢!我這就到衙門跟他們論理去!”幾個店夥連店掌櫃的一聽這話,他們全都嚇呆了。那店掌櫃就趕緊叫店夥計給姑娘備馬,仿佛他盼著秀俠快走,以免連累他們似的,他又說:“這老龍鎮上的人誰不知道癩頭韓五跟小朱是出名的地痞,白天他們在街頭訛人,晚上就在河中為盜,連衙門都曉得。姑娘你自管到衙門去打官司,絕不能夠吃虧!”


    秀俠急匆匆地提著包裹寶劍出來,係在馬上,就牽出店門,上馬揮鞭就走。一直走出了老龍鎮,她也不知有無人注意她;隻是沒有人攔阻她,於是她急忙策馬,就向北飛馳而去。此時路上的行人車馬很多,都被她越過去了。她越走越遠,走了約有五六十裏,天色已然近午,她卻由大道又走進了偏路。這條偏路比正路還平坦,並且因為路上清靜,可以放心縱馬快走,不必留神躲避車馬。又走下了十餘裏,她就有些疲乏了,隨收住了馬,喘了一喘氣,緩緩地向前又走。


    這時,卻聽身後發出一陣“得得”的馬蹄之聲,秀俠趕緊回頭一看,卻不禁十分驚異;同時臉又有些發熱,原來身後來的正是自己在店中遇見的那個美少年。隻見這少年向秀俠微微的一笑,馬來到了臨近,他就擺手說:“姑娘你別走這條路!這條路很容易出麻煩,你還是往東走那段大道去吧!”


    秀俠雖不是生平沒跟男子談過話的女子,但在這僻靜的路上,跟一位英俊的少年談話,她還是第一次,所以她的臉上就像得了病發了燒似的。她就回身來問說:“為什麽呢?莫非這條路上有強盜?”少年的臉上也紅了一紅,搖頭笑著說:“沒有。總之,這條路不好,姑娘你是個單身,雖有寶劍護身也不行,還是走大道去吧!姑娘你打算往那裏去?”


    秀俠忽然把麵色一變,冷冷地說:“你不要來管我!”說著就揮鞭策馬,依然順著這條偏路走著。隨走著,她心中就想:那少年一定還在身後跟隨著我吧!今天他比我先出店房,可是現在他倒走在我的後頭;一定是他故意尾隨著我,可不知這人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想了一會兒,也走了些路,忽然回頭一看,原來那少年已沒有了蹤影,大概是早就往別處去了。秀俠的心中反倒感到一層寂寞,便隨走隨回頭去望。


    又走下三四裏地,秀俠就覺得很饑餓。在馬上向四下去看,隻見遍地禾黍,遠遠一派青山,村落稀稀,田地裏的農人也不多,竟不知到那裏才有村鎮。秀俠又往前走,忽見迎麵來了三個人,有兩個人是抬著個什麽東西;一個人在後跟隨著,都是無精打彩的走。


    漸漸,雙方走到了臨近,秀俠又吃了一驚;原來見那兩個人是抬著兩根杠子,杠子上綁著一塊木板,木板上臥著一個滿頭鮮血衣服破爛的男子。跟隨的那個人年有四十來歲,愁眉不開,怒容滿麵,但是又極力忍抑著的樣子。秀俠就立時收住了馬問說:“是怎麽回事?這人是遇見強盜了嗎?”


    那跟隨的人望了秀俠一眼,就忿忿地說:“強盜?強盜也不能這麽霸道!”說著,他不停步,依舊跟隨那兩個抬著負傷者的人走去。秀俠卻撥馬呼叫說:“你們站住!把詳情告訴我。我是鐵掌陳伯煜的女兒陳秀俠,我專管世間不平之事。你們這裏如有欺壓鄉民的強梁惡霸,就快指給我,我能去。憑著我這口寶劍能為你們鏟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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