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俠見各房中都有燈光,知道薛老虎果然早已防備她,就不勝驚訝,心說這可怎麽辦?我跳下房闖進屋去殺死薛老虎,然後我脫身逃走倒很容易,但是我若救不了那胡三的媳婦,也算白來這一趟呀!她著急、焦躁,伏身踏瓦,由北房走到東房上,就見那北房三間,很是寬大,屋內的燈燭也特別的輝煌。窗上人影幢幢,仿佛有許多人都在那裏,時時騰起來談笑之聲,在那聲音裏並雜有一種柔媚女人的音調。


    秀俠心中就不禁一陣猜疑,暗想:莫非那胡家的媳婦真是從了薛老虎?既這樣,我何必要費力救她?何況她來(未)必肯隨我走?此時,這東房裏,走出來一個人。秀俠搶趕就趴在房瓦上,那人卻走到了院裏,向北屋裏說:“你們還沒歇足嗎?到東屋來,老張他要推四十兩銀子的牌九,你們來壓吧!也該叫七爺跟兩位七嫂子歇會兒啦!”


    籍著從北房透出來的燈光,隱約可以看出來,這人穿著官衣,卻是個官人。秀俠趕緊又爬到後屋,探出頭來向北房去看:就見北房裏先是有幾個人答應,接著房門就開了。出來了四五個人,有的穿官衣,有的穿便服;裏麵並有個身穿閃著光的緞子衣裳大胖子送這些人出來。這人就都回身說:“我們到東屋推牌九去,無論如何我們也得熬這一夜。七爺稱就放心歇著吧!我們敢擔保,那使寶劍的小娘兒們一定不能來。”


    那個被稱為“七爺”的就是薛老虎,他哈哈大笑說:“不怕,我很放心。其實那使寶劍的小娘兒們若來,我倒很喜歡。我這幾個屋裏的人,舊的是太舊了,不順手的又太不順手!我倒想弄個會武藝的小娘兒們,一來叫她陪我睡覺,二來叫她給我護院。”旁邊大概有個人是在這裏護院的,大家就都拍著他的肩膀向他一陣笑。


    那個薛老虎笑的聲音比誰都大,房上的秀俠此時氣憤填胸,真想立即跳下去,揮劍就把他殺死。這時,房下那夥官人跟護院的都進東屋去了,待了一會就聽摔骨牌聲和狂笑聲。北屋卻有個仆婦出來,把門輕輕帶好,轉身往西麵一個小門裏去了。秀俠在房上站起身來輕輕地由東房踏過了北房,到了西邊。


    原來這裏有一個跨院,很小,隻有南北共四間房。南房黑洞洞似無人居住,北房的窗上卻浮著燈光,!那婦人就進了這北屋內。秀俠也由房上跳下,雙足落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就輕輕地走到那屋門前,隻聽剛才進屋去的那仆婦,跟她的同伴說話,說:“那幾個當差的老爺們,都沒有一點規矩,當著兩位姨太太他們嘴裏什麽話都說,七爺也滿不在乎!”秀俠卻從背後抽出了白龍劍,驀然將屋門一拉,屋中有三個仆婦,同聲問說:“是誰?”


    秀俠站在屋門口,把寶劍一晃,厲聲說:“不許作聲!”就有個仆婦嚇得“咕咚”脆下了,那兩個也都戰戰兢兢地躲到了牆角。跪在地下的這個仆婦就向秀俠叩頭,央求說:“小姐!饒了我吧!我是雇用的!薛老虎作的壞事都與我不相幹……”秀俠擺手說:“我不殺你們,你小聲說話,告訴我,那孟家的女兒胡家的媳婦在哪屋裏?”


    躲在牆角的一個仆婦,就向窗指著,打著顫說:“就在這南屋鎖著了。沒嫁胡家的時候,她很依從七爺,這回,她不聽話了,招怒了七爺!”秀俠就又問:“還有什麽搶來的婦女沒有?決告訴我!”脆在地下的那個仆婦說:“再沒有啦!薛老虎倒是霸占過不少,可是都依了他,都作了他的姨太太了!”秀俠又威嚇著說:“不許你們動!”


    她隨就一手持劍,一手擎起桌上的一盞油燈,出屋,到那南房前,用寶劍削落了鎖頭,踢開門,進屋用燈去照。就見屋中是空洞洞的,連一些家具也沒有。地下臥著一個婦人,手腳都被人綁著,頭發蓬鬆,看不清楚麵目;尤其可憐的是這少婦渾身的衣服都被斯毀,露著脊背。秀俠把燈和劍放在地下,就上前將這婦人扶起。


    這婦人被秀俠扶起,她還隻能呼哧呼哧的喘息,卻不會呻吟。秀俠知她口中塞堵著東西,隨就由她口中揪出來一條很長的汗巾,婦人這才哭出聲來。秀俠囑咐說:“小聲些!”隨又用劍將婦人手腳上的綁繩全都割斷。這時外麵卻人聲鼎沸,喊說:“有賊!有賊!”秀俠大驚,先將地下的燈吹滅,然後背起這婦人來;並囑咐說:“抱住我的肩膀,不要怕!”隨就提劍跳出屋去。


    這時這些官人和護院的,已都各持兵刃闖進這小院來。秀俠卻背著那婦人早已上了房,急匆匆地踏著瓦走。就像一隻狸貓似的,頃刻之間她就由北邊的後牆一躍而下。這時莊內還亂騰騰的,喊聲四起,燈火齊明,一群人在那裏瞎拿亂捉。秀俠卻早已進了柳林中,用劍割斷了馬韁,她抱著那婦人就上了馬;“得得”的蹄聲緊響,這匹馬就飛出了樹林,越過小溪,像一支箭似地往北走去。


    走出約二裏之遙,秀俠見身後沒有喊聲了,沒有火光了,她才將馬勒住。就問說:“你是孟家的姑娘,胡三的媳婦嗎?”那婦人答應了一聲。秀俠說:“好,我先給你穿上一件衣服,然後我送你見你的大伯!”說著,秀俠就在馬上,把自己身上的小夾襖上罩著的一件青布單褂脫下,替那婦人披在身上。婦人卻哭啼著,說:“我對不起我的婆家!我男人也叫薛老虎打死了!我沒臉再見我婆家的人……”


    秀俠說:“你不要哭,你男人他並沒死!以後,隻要你安分跟著你的男人過日子;那就很好。過去的事都不怪你,你別傷心,我把你交給你的大伯,我還要趕緊回來殺那薛老虎!”說著秀俠藉著天上的星光,詳細找著了往北山去的那條路,她就載著這婦人,催馬走去。隻見黑天沉沉,銀星灼灼,晚風颼颼,雙人匹馬,她奔如飛,不多時就進了那北山的山口。


    此時,山中的花草都掩覆在夜色的幕下,連一聲鳥叫也聽不見,對麵,遠遠的卻有一隻燐火似的燈光。馬迎著那盞燈走去,少時來到臨近,這邊就是一輛騾車,車上的胡二、車下的李四,齊聲問說:“陳小姐,把人救來了嗎?”秀俠就說:“救來了,你們把人攙下去,上車俠(快)些走!那婦人哭著,被胡二、李四扶下馬來,攙上車去。


    胡二又過來,向秀俠感激涕零地說:“陳小姐,我們將來怎麽報你的恩呀?”秀俠卻急急地說:“快走,快走!這些話都說不著,你們就想法把這媳婦藏嚴密了,別叫她露頭,因為我隻能給你們救回來人,卻不能永遠保護著你們。”當下那婦人的哭聲仍然沒斷,車聲轔轔,燈籠一明一滅地順著山路往北去了。


    這裏秀俠也撥轉馬頭,輕快地又走出山來,想要重到薛家莊將那薛老虎殺死。她催馬又往東走去,才走了不遠,忽見迎麵發出一陣蹄聲,也來了一匹馬。秀俠吃了一驚,趕緊將馬收住,一手摸劍,向前問道:“你是作什麽的?”前麵的那匹馬也來到臨近,馬上的人也高聲說:“張姑娘,你把人救走了,你還要往哪裏去?”


    秀俠聽出來就是那少年的聲音,不由暗笑說:“你這時才來幫助我?我早把人救出去了。”隨說:“你別管,我還要回去殺死薛老虎,要留著他,還是本地的禍害。”那少年卻笑著說:“不用你去了,剛才你走後,我已結束了薛老虎的性命。可是,殺死了他,本地的官衙一定要緝凶,就許又連累那媳婦家的人。我現在就住(往)縣衙,趁著黑夜向本地縣官嚇一嚇,告訴他,殺人者是我張雲傑,與別人都無幹。他若認真辦案,可以派人去捉我;倘若誣陷良民,我就要取他的首級。”


    說時很急,那少年就催馬過來。與秀俠二馬相擦之時,他還就勢拍了秀俠的肩頭一下,溫柔地說:“姑娘,我真欽佩你的武藝。請你再到那店中等候我,我少時就去,咱們倆再詳談。”說時少年的馬飛馳走過去了。


    這裏秀俠勒馬呆呆地姑立,微寒的晚風吹著她,但她的臉上還不由一陣發燒。雖然說了幾句話,但秀俠並沒再看見那少年的容貌。一瞬間少年走過去,她回首去看,夜色卻吞沒了那少年的人影馬跡,耳邊隻聽有“得得”的蹄聲漸漸消逝了。秀俠心中倒覺得好笑,暗想:白天他還跟我假稱叫什麽黃一飛,現在匆促之間他又不打自招,又說他叫張雲傑,大概這才是他的真名實姓。可是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的來曆呢!到店房中等他回來,我就詳細告訴他呢!或者這個人還能幫助我去找寶刀張三報仇。


    她拔(撥)過馬來,又順著這條路,再向山那邊去走;但此時她的馬卻走得很慢了。一邊走,一邊想:在我救那婦人走後,薛家莊就已然大亂,大概是那仆婦給壞了事,今天若不是我的武藝高強,就怕逃不出來了。可是在那護院莊丁和官人,各持兵刀(刃),紛亂搜章之間,那張雲傑還能夠趕了去將薛老虎殺死,然後他又從容騎著馬逃出,這個人的武藝也真不弱了。隻可惜我不知縣城是在那裏,不然我也趕了去,與他競一競身手!心中又是羨慕,又覺驚奇,不覺得馬就走過了黑茫茫的山路。


    眼前卻又望見了那處鎮市,就是白天自己同那少年對飲,和一同在店房中休息了一會兒的地方。此時她心中很是躊躇,暗想:我若到那店房去等他,少時他一定去,不定又要對我說什麽話,那人初見我時很靦腆,但後來他又很不規矩。我們一對年輕男女,深夜同住在一處店房,徜若被人知道,成了什麽事情?即或沒人知道,我也……她輾轉尋思,既覺著這樣作是不對的,可又有些留戀不舍。眼看已來到市鎮上,鎮上裏街道清清,更鼓徐徐,可是店房門首還懸掛著很明亮的燈光。


    秀俠在馬上逡巡了一會兒,忽然就一下決心,揮鞭策馬急急走過了這座市鎮,鎮外也是黑夜之下的莽莽曠野。秀俠就催馬急走,一直走過了許多岑寂如死的村莊,她在馬上覺得疲倦了,東方卻已發現了微微的曙色。秀俠看見天光快亮了,就很欣喜,暗想:我趕緊走,先找個地方歇歇。索性歇一天,那張雲傑一定就走過去了,那麽我們也就不能遇見了。這倒好!


    她振奮著已然疲倦的精神,鞭著那喘籲籲已經不能快走了的馬,又走了五六裏,天色就亮了。眼前有一片房屋、街道,知道又是一處市鎮,她就又緊緊揮鞭;少時走進了市街,就看見一家店房,門首掛著笊籬,土牆上寫著“彭家老店”。


    這時店中的雄雞正在喔喔地啼叫,店門開了,一些背包的、擔貨的、坐車的客人都往外動身了。秀俠卻困眼矇矓地牽馬進去,所以店家很是驚詫,接過馬去就問說:“大嫂,你是走了一夜路嗎?”秀俠說:“你就不用問了!快給我找個單間,我要歇息。”店家見這位姑娘很橫,而且帶著寶劍,一身青,腰間又係著綢帶,不似普通的婦女打扮。他們雖然不敢多問,可是臉上仍然帶著驚疑,就給找了間單屋子。


    秀俠提著包裹和寶劍,進了屋,就向炕上一坐。店家問她是先睡覺還是先吃飯?秀俠就說:“你俠(快)給我拿一壺茶來吧。”店家答應著,待了一會兒,就給秀俠泡來了一壺很熱很濃的茶。秀俠喝了幾口,覺得又有了些精神,便又叫店家給做飯。她就呆呆地坐著發怔,心神十分不安,仿佛有一件不放心的事似的。就想:昨夜張雲傑殺死了薛老虎之後,他又往縣衙去了。縣衙一定是在城裏,他騎著馬怎能進城呢?他不至於被衙門的人捉住嗎?仿佛是一團疑問,堵在心裏總是釋不下。少時,店家送來了菜飯,秀俠在吃飯時仍然呆呆的發怔。飯後,就把屋門關好,躺在炕上睡眠,又思慮了半天,方才沉沉地睡去。


    醒來天色已過了中午,她身體的疲乏消去了,又覺得很有精神,便把屋門開開叫進來店家。店家進來還是張口瞪眼,露著驚慌之色;秀俠看出來這店家是覺得自己的形跡可疑,她隨就故作從容,問說:“店家,你們這兒是什麽地方?”店家答複說:“大嫂!……”看了看秀俠腦後直垂的辮發,他趕緊又改口說:“姑娘!我們這裏是湯陰縣新市鎮,姑娘你一個人要往哪兒去呀?”秀俠說:“我要到北京去。”


    店家一聽是這麽遠的路,就越發驚疑,隨說:“這麽遠的路,姑娘你一個人行走嗎?路上現在是不很平靜呀!”秀俠一聽這話,也不禁驚訝,隨問說:“怎麽不平靜?我聽說近幾年來河南的大道上也沒有什麽盜賊,現在我從江南來,一路看見的客商很多,並且也沒有什麽事。”店家卻連連搖頭,說:“別處也許沒事兒,我們這一帶近來可真不好走。上個月,淇縣出了三條命案,五六個村子被劫。前天離這兒不算遠,新鄉一帶客人又被劫了,還傷了幾個人。”


    秀俠驚訝著問說:“據你這樣一說,這附近一定是有大夥的強盜?”店家說:“可不是,聽說響馬足有五十多個人,凶極了,是從泅洲一帶來的。為首的是早先河南省有名的女賊——不是,不是!是個行俠仗義的女大王,那紅蠍子於九奶奶。”


    店家說這話時兩個眼珠向秀俠亂轉,臉上表露出一種驚疑、恐懼,仿佛他說出來“女賊”兩字,都怕秀俠立刻抽出身旁的寶劍殺他似的。秀俠就說:“你放心!我可不是紅蠍子。我聽人說,紅蠍子現在足有三十多歲了。”店家帶著懼色,趕緊賠笑說:“那能,那能,我怎敢胡疑惑姑娘呢?我看姑娘多半是位保鏢的女達官。”秀俠笑一笑。店家又說:“可是,姑娘你走路也得小心一點,據說紅蠍子手下有兩個女徒弟,都長得天仙似的,年紀麽?大概,大概……”


    秀俠又覺得這事很新奇,心說:我走後,怎麽紅蠍子她又收了兩個女弟子,此時店家的眼珠仍向秀俠的身上亂轉,他又說:“近來我們這一帶淨鬧女賊。剛才,有從南邊來的客人,說昨天晚上那裏有名的大財主薛老虎,也被一個女……女的給殺了?”秀俠聽到這裏,她卻不禁臉色一變,發了一會兒怔,又噗哧的笑了一聲。


    店家的意思就是說:這附近的幾縣現在女賊縱橫。紅蠍子及她兩個妙齡的徒弟,都使寶劍,時常出沒於附近各村鎮,昨天薛老虎那件案子官方也認為是她們作的?現在幾縣的名探,天天在各處訪查,專注意形跡可疑的婦女。秀俠這個穿著、這個年齡、這口寶劍、那匹馬,簡直真有嫌疑,尤其秀俠是今天一早才來投店,自己也承認是昨天走了一夜的路。店家表明並沒疑心秀俠是賊人的一夥。可是,勸秀俠趁早兒離開這裏才好。要在附近有熟人最好一路同行,把寶劍藏了起來,以免被官人抓錯了。因為現在附近的幾縣捕快全跟紅眼虎兒似的,他們不敢去捉拿紅蠍子;可是原意抓上一兩個土娟暗妓,或是沒名小姓的婦女去暫時搪塞差事。


    秀俠此時卻不禁冷笑,說:“我的時運真不好!怎會一走在這裏就正趕得這裏鬧女賊?女人走路真難?那麽我就快走吧!別教我再在這裏打上冤枉官司!”說著她就趕緊叫店家給她去備馬,店家也像巴不得她快點走,就趕緊答應了一聲,出屋去了。這裏秀俠心中也很緊張,急匆匆地把行李收拾好了,提著寶劍和包裹出屋,店家把馬給她牽過來。秀俠就將手中的東西放在馬上,然後她牽馬出店,忽然想起還沒付店錢。


    這時店家也追來,秀俠就不禁笑了一笑,問說“多少錢?”店家說:“不要緊,先給姑娘記上賬吧,等姑娘從北京回來在我們這兒歇著時再給吧!”秀俠卻說:“你們這裏正鬧女賊,你們這裏官人正要亂拿女的,以後我還敢到你們這裏來?”說著,從身邊掏出一小塊銀子給店家,她就上馬揮鞭,向北走去。


    還沒有走出了這個市鎮,忽見路東有一家小茶館,跑出來兩個人;都身穿便衣,張著胳臂就把她的馬攔住。秀俠吃了一驚,明知道是衙門裏穿便衣的捕役,但她鎮定著,反倒發怒,瞪著秀目說:“你們是作什麽的?敢攔擋我的馬!”這兩個穿便衣的捕役,一個緊揪住秀俠馬匹的轡頭,另一個就抿著嘴微笑,說:“沒有什麽的,我們就是瞧著你有點兒眼熟,你是從哪兒來的?”


    秀俠發怒道:“你管我呢?反正我不是紅蠍子,我也不是女賊;你們有本事應當捉她們去,不要隨便欺侮良家婦女!”說著她將馬鞭交執韁的那隻手裏,一歪身,“鏘’的一聲抽出了白龍吟鳳劍。那兩個捕役一看見了奪目的劍光,就趕緊往旁邊去躲,秀俠卻趁勢催馬,蹄聲“得得”如連珠,飛似的向北馳去。


    離了這新市鎮,一直往北,走出五六裏,回頭一看,見有四五匹馬蕩看煙塵迫來。秀俠趕緊收劍,緊緊揮鞭穿過幾個村莊,離遠了大道,順著田間小徑去走。曲折的又走下有二十餘裏,回身再看,身後已經沒有了追騎,她這才收住馬,喘了喘氣。她倒不禁自笑,心說:我是為什麽呢?我又不是紅蠍子的一夥,薛家莊的媳婦雖是我救的,但惡霸卻不是我殺的,我何必像賊似的要跑呢?但又想:紅蠍子如果正在附近,我倒想要見見她,我們倆人敘一敘故舊,我倒怪想她的!她那個女徒弟不知怎樣,模樣到底長得如何?年歲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武藝比我高還是比我低?我真得見一見她們。我一來要同她們比比武,顯一顯我四年學成的武技,同時我要用忠言勸導她們,在江湖行俠作義可以,但打家劫舍不單是王法所不容,也給一般會武藝的女子貽羞。


    她一麵想,一麵策馬前行,春風吹著她的鬢發,心中非常興奮。覺得這大地的風景,與人事的演變,全都是很新奇的,全都令自己高興。正在走著,過了一座石橋,石橋之下是碧澄可愛的流水,流水的兩岸是稀稀槐柳樹木,隔岸樹枝上嘹亮的鳥聲,在橋頭都可以聽得見。她才一下了橋頭,就聞有人呼叫道:“張姑娘!張姑娘!”秀俠頓吃一驚,收住了馬;四下去看,隻見西邊遠遠的有一匹馬正在溪旁飲水,前後左右都沒有一個人。她不禁又呆呆地發征。


    秀俠怔了一回,但也就明白了。因為看出來,河旁飲水的那匹馬就是那少年張雲傑所騎的馬匹,麵除了他誰也不會叫自已為“張姑娘”她就裝作沒有聽見,從容地向前走去。此時卻聽“呼喇”一聲,由身旁一棵很高的樹上跳下一個人來。這人哈哈大笑,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秀俠一見正是張雲傑,他身穿短衣,衣上沾著許多柳葉。大概是他早就見秀俠來了,他故意爬上樹去,為的是嚇秀俠一跳。


    秀俠心中不禁一陣情思撩動,一陣飄飄蕩蕩的,就仿佛那千萬條被春風撩動的柳絲一般。但她趕緊收斂住了心情,連笑也不笑,就莊重的依然策馬走去。後麵的少年卻又叫道:“張姑娘!張姑娘!”秀俠並不回首,就像沒聽見似的,隻管向前走去。後麵那少年張雲傑卻趕緊由地下撿起他的包裹和寶劍,跑過去牽了那匹馬騎上,向秀俠就追。


    他這樣一追趕,秀俠就馬行得更快,更不理他。張雲傑又在後麵笑著,叫著她,並高聲說:“張姑娘,我已曉得你的來曆了。你是紅蠍子的高徒,你大概還有個師姊妹。現在有好幾縣的人都正在傳說你們的大名,怪不得,你是個老江湖。張姑娘,駐駐馬,聽我說。放心,我不是官差。”


    前麵的秀俠一聽這話,她又不由得發怒,“鏘”的一聲卻亮出了白龍吟鳳(風)劍,就收馬回身。瞪著兩隻秀麗的眼睛,斥道:“胡說!你說我是紅蠍子的一夥,你才是薛家莊殺人的正凶,你不要以強盜來汙我。”張雲傑見秀俠亮出劍來,他不但不怕,反倒更笑。他昨天本已不莊重,今天更大膽向秀俠調戲了,他說:“女好漢,昨日我錯過了良緣,今天咱們應當找個地方親近一會兒。雖是江湖狹路相逢,可一定是月下老兒給咱們牽的線。女好漢,小娘子!”


    秀俠一見這少年竟如此輕薄,她不禁轉愛為恨,厲聲罵道:“住口!”等少年的馬匹趕到近前之時,她驀然回身,撤(撒)劍向張雲傑胸膛就刺去。那張雲傑一閃身,趁勢就由馬上跳下來說:“好呀!我隻曉得你在黃河殺水賊,薛家莊救媳婦卻還沒領救(教)過你的武藝。好好,下馬來!咱們倆較量一番,我若敗在你的手裏,我今天要認你為女師傅。你若敗在我的手裏,說不得你得跟我找個地方作一番露水夫妻!”


    他的話說到這裏,秀俠已由馬上一躍而下,搶劍向張雲傑就砍。張雲傑趕緊閃身躲開,斜走一步,反劍要去刺秀俠的腋下。秀俠將身向後去撤,縱步伏地,轉取張雲傑的腿部;張雲傑跳起來,笑著,擎劍向秀俠“颼颼”連砍。秀俠仍然撤步,蓄勁擬趁虛進取。但張雲傑一步也不肯讓,劍勢一步也不鬆,連逼幾步,又挽花透劍去刺秀俠的乳部。


    秀俠真氣極了,突然用劍尖將張雲傑的寶劍撩開,張雲傑又閃身縱步,劍如鶴翅展開,說聲;“留點神!”霍然一劍劈下,秀俠急忙橫劍去迎,雙劍磕在一處,隻聽“嗆啷”一聲的響亮,張雲傑的劍就被削成兩段;驚得他趕緊持著半截劍跑到一旁,麵色如紙,喘籲籲地問說:“張姑娘你到底是誰?你這口劍是從哪裏來的?”


    秀俠卻忿忿地瞪了張雲傑一眼,並不過去再追他,就將馬牽住,上了馬,白龍吟風劍入了鞘,她才厲聲說:“誰姓張?你以為你姓張別人也姓張?你以為非得女強盜才會武藝?你眼睛瞎了……”本想說出真姓名,但又不知這張雲傑是什麽人,隨又一聲冷笑,揮鞭從容走去。這裏張雲傑見秀俠的駿馬帶著名劍,馱著俏影走去,他發了半天怔,不但不敢再去追趕,連渾身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皺著眉,“吧達’一聲把手中半截劍也扔在地下。牽過馬來,又發了半天怔,然後才上了馬,無精打采地走去。此時眼前秀俠的倩影已經去遠,已經轉道向東去了。這裏張雲傑皺著眉,咬著嘴,隻管由著座騎去走;他連方向已分別不清。走了會兒,他又懊喪的歎了口氣。


    張雲傑本是才從襄陽名拳師金劍大俠諸葛龍之處藝成歸來,他的啟蒙師原是信陽州的大刀劉成。本來他也是個寒家子弟,他的父親不過是一個無名的鏢師,早先也不在北京居住。因為他的父親三年前無意中發了一筆大財,家中暴富,所以全家便搬往北京去了。搬往京城後不到一月,他就赴襄陽學藝。這幾年家中的事和江湖上的事,他全都不知。


    隻是在三年前辭別他父親之時,他那黑臉的、永遠疑神疑鬼、白天不敢開門、晚間必將房門上鎖的父親,對他曾囑咐過:“走河南時可要小心!新蔡縣的陳仲炎是我的仇人!我見了他必不得活。他家有一口白龍吟風劍,是天下至寶,斬釘截鐵,你可要小心!走在河南不要說姓張。”所以張雲傑就深恨那陳仲炎,並且深深記住了“白龍吟風”那口寶劍。


    他路遇著秀俠之時,起先以為秀俠是個鏢師之女。後來因聽路人傳說紅蠍子有兩個女徒,他又疑秀俠即是那女盜的門人。可是,別管秀俠是俠是盜,秀俠那俊俏的姿容、嬌媚的談吐、新奇的舉止、義烈的行為,已搬去了他的魂,已係去了他的心。原想這樣女子不可多得,自己尚未婚娶,正好與她匹配。不料如今他試出了秀俠的寶劍,又聽秀俠自認不是姓張。他就不禁情心灰冷,暗暗歎道:“她那口劍莫非就是白龍吟風劍嗎?她是陳仲炎的女兒嗎?如果正是,我今生就休想了!因為我兩家是仇人!”


    他無精打采地策馬往北走去,心中像失卻了一件寶貴的東西;又像把這次藝成歸家,乍走江湖的傲氣和勇氣全都喪失了。他不禁唉聲歎氣,走得很慢,直至傍晚時方才到安陽縣。他進了城,就去找客店,這客店裏的人全都住滿了。那店掌櫃見他穿得很闊,就說:“大爺,我這櫃房裏還有一張空鋪,你就在這裏歇下吧!”


    張雲傑也懶得再去找別的店房,他把馬交給夥計,被掌櫃讓進櫃房。他見房中陳設得還很款式,迎門有一幅對聯,寫的是:“萬兩黃金容易得,一個知心最難求。”這又像劍戳了他的心。對聯像是在諷刺他,好像是對他說:你把好姻緣錯過去了!你要知道,世間像那樣武藝高、容貌美的女子不但少,簡直是沒有啊!張雲傑懊喪著。店家卻非常喜歡,連忙搬凳子,說:“大爺請坐,大爺從那裏來?我猜吧!我聽大爺的口音是信陽州,你上那兒去?”店掌拒打著藍青官話。


    旁邊一個小胡子穿著坎肩,抽著旱煙袋,像是個雜貨鋪掌櫃來此閑坐的人,就幫腔說:“我瞧這位大爺多半是要進京趕考去?”店掌櫃也說:“對啦!今年開的是恩科。”張雲傑卻覺得十分不耐煩,連話也不答,就問說:“是那張床?”店掌櫃說:“這張!這張!”他就把靠牆的一張床拿笤帚掃了掃,並說:“你這時候來,決找不著店房啦!你是斯文人,我才留你在這兒住。這兒很清靜,過二更我也回家,夥計們另有房子。就是這位高掌櫃,他是我的表親,今天才從道口鎮來。他作糧行的買賣,會說書,晚上你就聽他給你解悶兒吧!又問:“大爺貴姓?”


    張雲傑脫口說:“姓張。”說出來,自己心裏卻後悔,暗想,我為什麽偏要姓張呢?我是我父親抱養,本來我不是他的兒子,為什麽我要叫他父親呢?當初為什麽認一個與陳家有仇的人作父親呢?他心裏懊喪極了,又向店家說:“先給我來飯,多來酒。”店掌櫃答應著,先給他倒了一碗茶,然後又出屋去吩咐夥計給熱酒備飯。


    張雲傑仍然緊皺眉,離開了板凳到那張床上去躺。躺在床上他就閉著眼凝思,就覺著秀俠那青衣素影、寶劍寒光在他的眼前不住飄蕩似的。他就又長長地歎了口氣。少時聽夥計在他耳旁說:“飯好了。”張雲傑睜眼向桌上去看,就見那裏擺著一盤菜、一碟鹹肉、幾個饅頭,另外有一份酒壺、酒盅。他就懶懶地過去,又坐在凳上,拿起酒壺來,滿滿斟了一盅,一口就飲下去。然後他又就著壺嘴,“咕嘟咕嘟”地喝。心想:白龍劍、陳家的俠女,我與你無緣了。張雲傑在這櫃房裏悶悶地飲酒,店掌櫃跟他那表親在一邊談閑話。


    過一些時,忽聽外麵又有人呼嚷著說:“店家!店家!還有屋子沒有?我們一共六個人呢!”這店掌櫃連店房都懶得出,就隔窗向外喊道:“沒有屋子啦!上別家去住吧!”他把外麵的客人支走了之後,自己又叨嘮著,說:“這時候才找店?就讓他們找去吧!連間馬棚也準保他找不著!這城裏連關廂三十多家店房,現在準保住的滿滿的。多少往北去的客人車馬,還都有保鏢的,從三天前就在這兒住下啦!都不敢再往北去,都怕叫紅蠍子給螫一下!”


    張雲傑一聽店家提到了紅蠍子,他就立時放下了酒壺,回過頭來問說:“掌櫃的,怎麽?紅蠍子是在這一帶鬧的很凶嗎?”店掌櫃說:“怎麽不凶?這多年來,河南也沒出來過什麽大盜。黑山神於九活著的時候,他老婆紅蠍子在方城山,鬧的雖也可以。可還沒有現在這麽凶。現在他有五六十名嘍羅、兩個女徒弟。她那兩個女徒弟都不過十七八歲,寶劍、袖箭全行。一個大蠍子帶著兩個小蠍子,誰還敢惹?”


    旁邊那會說書的高掌櫃就說:“紅蠍子也算是個異人,她就像是樊梨花、劉金定,帶著兩員女將,帳下有五百親兵。”店掌櫃笑著說:“那麽你就快當薛丁山,楊宗保去吧?”他的表親卻搖頭笑著說:“你可沒有那麽大的本領,我要遇見梨山老母教我幾手武藝,我再把胡子剃了,我可就敢去。”


    張雲傑又喝了些酒,心中卻又發生一種奇想,暗想:“那姑娘一定是我的仇家之女,雖然她對我有點情意,但姻緣是無分了。我不能鰥居一生,我必要尋個會武藝貌美的女子為妻。紅蠍子的那兩個女徒之中,或者就給我預備著一個了。因此他又一時的興奮,便問店家說:“不知紅蠍子現在盤踞在什麽地方?我倒想去看著她,跟她那兩個女徒弟。”店掌櫃冷笑著說:“得啦!我的大爺,你別說笑話兒!我勸你就在這兒多住幾天,先別往北去!”張雲傑聽店家勸他不要往北走去,他就不禁徽笑。旁邊那高掌櫃,卻把眼光投到張雲傑的臉上,他說:“這位大爺要遇見紅蠍子,頂多行李被劫,命是不能喪的。自古嫦娥愛少年,書上說的那些女將那個不是搶去個漂亮小夥,強逼著成親呢?”張雲傑越發笑了。


    那店掌櫃卻連連擺手,說:“大爺您可別聽他的,他是成了書迷啦!紅蠍子可不像古來的那些女將,聽說她不愛漂亮的小夥,倒愛傻大黑粗。早先那黑山神於九就長得比我還難看,可是紅蠍子至今還穿著孝,她沒改嫁別人。大爺您千萬別上他的當,我們開店的不願客人一離開這兒就遭事,您還是別走吧!等兩天客人聚得多了,再一同走,再過太行山。”


    張雲傑聽了這話,他就知道那紅蠍子的盜群現在是盤踞在太行山,笑了笑,並不再言語。吃過了飯,他就覺得在這裏待著沒有意思。而且天色還不到二更,他就到床邊打開了包裹,換上了一件漂亮的長衫,帶上些銀兩,走出了店門。這門外就是大街,商鋪十分繁盛,站在街上一看,到處都是燈光,真如同上元燈市一般。


    張雲傑信步走著,他因自己沒有兵刃,想找個鋪子買一口寶劍,可是找了半天,也沒見有擺著兵器的鋪子。眼看將走到北門,忽聽有一陣絲竹之聲,吹進了他的耳鼓。他站住身細細地聽,就聽絲竹聲音,雜著咚咚的鼓響,並有女人的柔細的聲音歌唱。扭頭一看,原來是街西有一家茶樓,樓上燈光輝煌;那弦聲、鼓聲、女人歌唱聲就是從那樓上發出的。


    張雲傑走過去,就見那裏的橫匾寫著是“太平茶社”。門前掛著兩麵木牌,上麵紅紙金字,寫著:“本社特請開封府豔群班,小玲寶、梁美容、張玉子,各位姑娘登台表演拿手墜子戲、蓮花落。”張雲傑這時本己有點醉意,愁悶未消;口又渴,他隨就進了茶社。順梯子上了樓,就見眼前現出一座綺麗的歌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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