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傑就請李員外派了個熟悉山路的人帶他同進山內,他牽馬走著,雖然知道秀俠並不落發,有些放心了,但尚不知秀俠的心境現在改變得如何。而且冤仇雖解,血跡仍存,自己當初雖主張釋怨結親,但這時若叫自己娶一個殺死養父的仇人的侄女,老實說心中無不抑悶。總之,當初火一般的情意現在仿佛都隨著那冤仇而冷淡了。今天,他隻想見上一麵就是了!說明白了也就是了!


    此時山間的野花鬥著芳菲,小鳥唱著情曲,但張雲傑的腳步極為遲緩,繞了半天,方才看見山凹之處有一堵紅牆,是新修飾的,走到門前,見門上有很明亮的金字,正是“海潮庵”。


    山門裏有細微的鳥聲,並有輕輕的木魚之聲,帶路的那個人就回首說:“到啦!”張雲傑點頭說:“謝謝你!你回去再請謝李員外。”


    他卻不即時去打門,先將馬係在一棵樹下,然後才上前將門環敲打了幾下,這時領他來的那個人已然走了。山中寂靜,隻有門環聲、鳥聲、木魚之聲,急緩輕重相應合著。


    待了良久,才見裏麵有人,把門開了,出來的人,原來是兩個不很大的尼姑,張雲傑就躬身說:“這裏住著有一位陳秀俠姑娘嗎?我姓張,找他有幾句話要談談!”


    兩個尼姑彼此望著。一個就說:“是找陳師姊的!”另一個就向張雲傑說:“你就在這等一等吧!”


    張雲傑答應了一聲:“是!”退後幾步,兩個尼姑又走進去了。


    待了不大工夫,就見由門內姍姍走出來青裙青衣的陳秀俠,她的芳顏上雖然未塗脂粉,可是雲鬢依然,辮子梳得很整齊,臉上似比早先瘦了,也顯著年輕修長,但是姿容卻比在北京時更為俊秀。


    她見了張雲傑,就微微的笑,細聲兒說道:“你是從北京來的嗎?”輕移蓮步,來到張雲傑的臨近,眼波飄起,表示出來一種疑問,一種傷痛,一種欣喜,一種柔情。


    張雲傑卻毫無悅色,隻是歎息,說:“我來告訴你一件喜事,你陳家與我張家那數載的深仇,現在,已然完全消解了!”


    秀俠驚疑著,搖頭說:“我不知道。我自從來到這兒就沒再出山門,外麵的一個人我也沒見著。我想,到年底你要再不來,我就要落發修行了。”張雲傑點頭說:“是呀,冤仇若不解開,我也是不敢前來見你,可是,冤仇也不是善罷幹休的,我的父親寶刀張三流了血,喪了命!……”


    秀俠吃了一驚,張雲傑又說:“並且我張雲傑以德報怨,在黃河岸救了殺死我父親的……你那令叔!”遂把一往的事詳細說了一番,然後說;“你想,過去的冤仇未解,使你為難,現在可好了吧?”


    秀俠擦擦眼淚,點點頭,說:“那麽我這就收拾收拾東西跟你走吧?”張雲傑卻擺手說:“別忙,我還有許多事情尚未辦完,第一是紅蠍子已死。你知道嗎?”


    秀俠驚訝著說:“是嗎?”


    張雲傑把紅蠍子和翠環之事,略說了一番,並感慨著說:“她們雖然是女盜,但她們心寬量大,待我的情重恩深,我是永不能忘!”秀俠的神色漸變。


    張雲傑又歎口氣說:“第二,張三雖非我生父,但他那樣昏愚懦弱,改過悔罪的人終於不免一死,也真令我傷心,等到我將傷心養好之時,再來找你吧!今天先奉還你家這口蒼龍騰雨劍,一切的罪都由此劍而起,我不願再見它,請你收回去吧!咱們兩家的賬就是全都算清楚了!”


    說時,他由鞍旁解下了那口蒼龍騰雨劍,用雙手托著交給秀俠,不料秀俠接過來就“當啷”往地下一摔,氣憤得流淚,點頭道:“好,你走吧!仇都完了!我們算清了,再也找不到你張雲傑,你也不必再來!”


    張雲傑變色,問說:“你這是為什麽呢?難道你覺著我說的話還不對?”秀俠淚如湧泉,點頭說:“對!你說的話都對,我隻恨我,在北京時我為什麽要心軟?為什麽不親手殺死我父親的仇人張三?為什麽要離開我叔父?假定有我跟隨我的叔父,就是千百個強盜也能抵擋,還用得著你去救我叔父,自鳴得意,說什麽以德報怨的話來氣我?幸虧你來得早,我知道你是這麽個人,否則,我還……”


    陳秀俠悲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張雲傑十分後悔,就歎氣說:“我原知道你是心地寬宏,為我們兩家冤仇之事很是為難,很是受苦,很是忍痛傷心!”他用手去拉秀俠,不料秀俠“吧”的一推,把他推得倒退了兩三步,秀俠由地下拾起來“蒼龍騰雨劍”,灑著眼淚就走進廟裏去了,隨手關上了廟門。


    張雲傑站在這裏發怔,又氣憤、又後悔。同時又怕秀俠回到廟中自殺了,他又不敢打門或跳牆進去,就在廟牆外著急,徘徊,待了一會兒,廟門又開了,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尼姑。


    張雲傑義上前說:“請把陳姑娘叫出來,我再跟她說幾句話!”


    這尼姑卻擺手,說:“她在裏邊哭得很厲害!施主你是姓張吧?”


    張雲傑點頭說:“是”


    這尼姑說:“我是陳秀俠的師姊智圓,她這次來把她在外所遭遇的事情全都告訴了我,她受了佛門點化,情願不報殺父的大仇,來到這裏她就日日隨著我們念經,求兩家的冤仇解開!剛才你不該逼她太甚!”


    張雲傑慚傀得低下頭去,說:“請師姑方便一下,讓我進去向她賠罪!”


    智圓卻說:“施主既不燒香,這廟中是不能進來的,因為本廟的清規太嚴。”


    張雲傑搖頭歎息。智圓又說:“施主可以到山外找個地方暫住兩日,容我把她解勸好了,你再來見她!”


    張雲傑.點頭說:“那麽,煩勞師姑多多向她勸解吧!就說我都認錯了,想再跟她見一麵。”


    智圓應了,遂進廟,又關上了山門。


    張雲傑解下馬來,牽著走去,心中非常惆悵,不覺出了山口,一看是一片平原大地,沒有多少村落,遠遠有一片蒼林。


    張雲傑忽然站住發了一會怔,又忿忿的想:算了吧!隻叫我體諒她,她卻絲毫不體諒我,她陳家都是對的,我張家的人就隻該死。這樣,還結什麽夫婦?我張雲傑也是堂堂男子,難道就連這件事都割不開?


    於是扳鞍上馬,揮鞭走去,一直往南,專心要到南陽去探問他故人紅蠍子的遺孤。


    三四日就走到了南陽,進了城,依照紅蠍子臨歿時所告訴他的地點,在一極狹窄,頂肮髒的小巷裏,找著了那韓秀才的家,隻聽裏麵有“哇啦哇啦”一陣小孩子的讀書之聲,像是一群老鶴叫似的,原來是韓秀才教著學生。


    張雲傑將馬係在門環上,手提著他的行李進門,忽聽有個婦人說:“你是找誰的?我們這兒的學生不買你的筆!”


    張雲傑一聽,這婦人錯以為自己是串書房賣筆的客人,遂搖頭說:“不是,我是要找韓秀才。”


    婦人問說:“你找韓秀才有什麽事?”這婦人說話是很橫,長得一臉凶肉,年紀有四十多了,在院中有個孩子正蹲著剝豆角,穿著破衣裳,一臉的鼻涕,很瘦,不過才四五歲,很像是紅蠍子所說的,她那兒子。


    張雲傑也發橫說:“把韓秀才請出來吧!我要見他,有要緊的事!"婦人忿忿的到屋中喚她的丈夫,這韓秀才是五十多,長袍坎肩,倒真像是一位“老夫子”。


    他見了張雲傑露出有很驚異的樣子,向張雲傑遞笑說:“你找我有什麽事?”


    張雲傑一拱手,說:“你是韓先生?”看旁邊除了那婦人孩子之外再無別人,他就走到近前,悄聲說:“你認識於九奶奶嗎?”


    韓秀才嚇得臉都白了,連連擺手說:“我不認識!”


    張雲傑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你別害怕,我是於九奶奶的朋友,現在來就是為將她的兒子領走!”


    韓秀才指著剝豆子的那個孩子說:“就是他!因為在兩年前我由廬氏縣散館回家,路過……遇見了……許多好漢,幸虧九奶奶把我救了,沒殺,叫我在山上住了兩個月,見我不錯,又因為九奶奶又要到遠處去,帶著公子不便,所以才托付我……”


    張雲傑冷笑說:“托付了你,你就帶他在家裏,叫他受苦?四五歲的孩子就叫他幹活兒?你以為我們就得不到消息嗎?不敢進南陽城?”


    韓秀才連連擺手急辯,說:“沒有叫他受苦!不過因為我家道貧寒萬……”


    張雲傑一掌,幾乎將韓秀才推得坐在地下,他就過去抱走了那孩子,擦擦那孩子臉上的鼻涕。笑著說:“跟我走吧!我帶你找你媽媽去!”


    這孩子倒很聽張雲傑的話,張雲傑抱著他離了韓家,又不敢在南陽多留,所以就出城而去,馬後帶著包裹,馬前帶著孩子,一直往東,先找了一個大市鎮住下,給孩子洗幹淨了,換上新衣。張雲傑自己也置了衣服和寶劍,這孩子倒委實像是他的少爺。


    本來,紅蠍子給他起過名字,叫他大熊兒,他對於他母親的模樣早就不記得了,他爸爸是誰他更不知道。張雲傑因這孩子又想到自己從這麽小就入張家寄養,張三於自己實有父子之恩,不替他報仇,反釋走了陳仲炎,他就夠了,難道還真要娶仇人之女嗎?可是,雖然心中極力的往寬處想,不再回憶那些私情,但是,秀俠的容貌總不能在他的腦裏消失,並且使得他睡夢都不得安,他非常的恨自己。


    到了遂平縣,他想撥馬北上,帶著這孩子直回北京,把孩子就寄.養在自己家裏,海潮庵內的秀俠他也不想再見了。


    不想才一往北,走到西平縣,因為天色已近中午,那孩子餓了,他便走到一個市鎮駐了馬,把孩子抱下來,道旁就是一家茶飯館,門前搭著涼棚,棚下擺著許多座位,張雲傑將馬係在涼棚的柱子上,拉著孩子找了座位,就要茶要飯,夭很熱,眼前就是往來的大道,車馬一過,便見塵土飛揚,霎時就能使一碗清茶成了泥水,張雲傑笑著向那孩子說:“快些吃!吃完了咱們快些走,早些回北京,早些去玩兒。”


    孩子大口吃麵,張雲傑一邊吃著,一邊想起來以往的事情,又很煩惱。


    正在這時突見由北邊飛馳來了三匹馬,馬上的人都是強壯的漢子,都戴著大草帽,一來到鎮中,三匹馬就全都慢行了,張雲傑注目去看,他忽然吃了一驚,原來其中的一人,有黑須,正是鐵麵靈官陳仲炎。


    陳仲炎也看見他。驟然就收住了馬,向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他就下馬來找張雲傑。


    張雲傑臉色陡變,也不起身,身旁預備下寶劍,隻見陳仲炎摘下草帽,拿手巾擦著臉上的汗,喘籲籲的走到了涼棚之下,張雲傑臉色銅紫,坐著,連頭也不轉。


    陳仲炎站在他的背後,就說:“我正找你,不想在這裏遇見,你有功夫沒有?可以同我到鎮外,有些話我要對你說!”


    張雲傑憤然立起,轉頭說:“那有什麽不敢?走!”說時要抽寶劍。陳仲炎卻把他的胳臂按住,說:“你別錯想了!我來找你,是毫無惡意,早先,我與你為敵,是因為你庇護著寶刀張三,現在兩家的血海冤仇都已了清,你我仍然是朋友!”


    張雲傑嘿嘿一聲冷笑,此時,那隨從陳仲炎的兩個人都牽著馬走近,陳仲炎卻擺手叫他們退後。張雲傑扔下寶劍,憤恨的望著陳仲炎,冷笑道:“仍是朋友?你陳仲炎倒真會說話?你陳家的人死了便是冤仇,別人悔改、哀求、乞命,你們全不能饒。我的父親便隻該死?……姓陳的,你何必再來找我?你也不必憂慮我將來找你報仇,黃河岸邊的那件事就是我告訴你,我張雲傑的心地卻與你們不同,我寧願以德報怨,寧願人負我?我不負人,可是我並不怕誰,我更不是忘掉了父仇,圖謀誰家的閨女,事實俱在,將來你更能看得出,我張雲傑,”說到這裏一拍胸脯說:“是光明磊落的丈夫,心地寬宏的好漢,朋友我是不敢高攀了,但將來你陳家的人如再有危難,我還是要拔刀相助,不索報酬!”


    陳仲炎伸著大拇指說:“好漢!”喘了口氣又說:“但你以為我陳仲炎就是心小量狹的匹夫嗎?我這人隻是恩怨分明,張三殺死我的哥哥,無論他逃到那裏,他怎樣乞求饒命,我也一定要他的性命,可是你,在北京前門,在黃河南岸,兩番助我,我也不能把那忘記,你現在若想替張三報仇,就請上劍,陳仲炎決不還手。”


    張雲傑冷笑道:“我若想殺你,那天何必又救你?”


    陳仲炎說:“好!既然這樣,我可以送你一件東西,你可以拿回去祭你父親之靈!”說時,由腰間鏘的抽出了白龍吟風劍向左臂一砍,立時他自己的左手便掉落於地,鮮血進出,濺了一身一地。


    張雲傑也大驚,扶住了陳仲炎,那兩人都棄馬跑過來攙扶,陳仲炎疼得麵色如紙,頭上的汗珠有蠶豆那麽大向下墜,但他依然大笑,說:“我陳仲炎不欠賬,你不傷我,反以好處來傷我的名聲,我不幹!給你一隻手,你要頭我也立時給你割下!”此時茶館裏的人全都大驚,那孩子嚇得直哭。


    張雲傑幫助那兩個人就抬著陳仲炎,將他放到附近的一家店裏,自己也帶著那孩子在同店內找房住下。陳仲炎已痛得昏死過去了。


    隨陳仲炎來的這二人,一是徐飛,一是雙鉤手宿雄,原來陳仲炎是自黃河南岸被張雲傑所救,負傷逃走,他在一家店裏養好了箭傷,又去與大名府官衙接洽,認了他兒子陳正仁和楊大壯的葬埋之地,祭奠過了,此時飛一般地由保定趕到。


    依著陳仲炎還要單身去搜尋紅蠍子的盜眾,但被徐飛勸止住了,便南下打算回新蔡縣去,祭奠陳伯煜的墳墓,走在許州會見了雙鉤手宿雄,宿雄因為過去受過陳伯煜的好處,所以他也想到那墳前去叩幾個頭,於是也跟隨著南來。


    陳仲炎在路上抑鬱不舒,雖然兄仇已報,可是他反倒煩惱加甚,這煩惱並不是為他的兒子慘死,也非為侄女遠去,他隻是覺著對張雲傑仿佛有些虧欠似的,便決定回家祭兄之後,仍舊出來,設法找著張雲傑,以報答他兩次援救自己之恩。


    因為陳仲炎想著,非得那樣,才算是自己恩怨分明,剛強磊落,不是隻知報仇,而不知報恩的量小心狹的小人,所以如今他慷慨激昂,斬斷了自己的左手,疼痛使他昏暈了幾次,後來,敷了些藥,漸漸蘇醒過來,見張雲傑、宿雄、徐飛、全都在他的眼前,他就微笑著說:“你們何必對我如此關心?江湖人的手腕都該斬斷!我的兄仇報了,張雲傑兄也不願再與我為仇,我覺得我這身子都無用了,我很願早死,隨從我胞兄於地下!”又向張雲傑說:“我侄女秀俠,此時多半在她師父法老尼之處,你去找她成親去吧!她那孩子跟你我都是一樣的可憐,都是不幸遇著了這種命運!”


    張雲傑此時也隻有感歎唏噓,反倒覺得陳仲炎很為可敬,也認為這仿佛是一種命運,自己的父親寶刀張三和鐵掌陳伯煜生前本有冤孽,今生理應當自己和陳仲炎叔父侄女以痛苦償還。不過,他恨極了那口“蒼龍騰雨劍”,認為一切的冤仇皆由那個冥頑不靈的東西而起,此時是未在他的手下,否則他真要把那東西捶毀。


    陳仲炎在這裏養傷,張雲傑和宿雄又往海潮庵去找秀俠,想要叫她來與她的叔父見麵。張雲傑帶來的那個孩子大熊,就留在店房中,由徐飛暫時照顧。


    這孩子本來太小,連他自己的來曆他都說不清,所以徐飛也絕沒有想到這就是大盜黑山神於九和紅蠍子之子,而他的父親就是死於陳仲炎的手下,他母親的部下人卻又把陳仲炎的兒子殺死,說來他們之間又是有一層苞倆,又是有許多深仇。但這孩子還跟陳仲炎很好,他時常到床前望著陳仲炎笑,陳仲炎也很和氣的問他話,他卻說不大明白。


    三四日後,張雲傑與宿雄回來了,說是秀俠已離開了尼姑廟,據那廟中的人說:“她是攜帶著那口蒼龍騰雨劍回家去了。”


    陳仲炎此時傷雖未愈,可是不但不至於死,並且己能夠下床行走,他就向張雲傑說:“我要回新蔡縣去,到我家裏,我將我的侄女配給你,因為我早有此心!”


    張雲傑長歎了口氣,便答應了。


    當日就雇好了一輛騾車,次日,陳仲炎跟那孩子坐在車上,張雲傑、徐飛、宿雄,都一起騎著馬,就離開這裏往南走去,雖然天熱,而且那輛車走得很慢,但是兩天的路程就到了新蔡縣錦林村。


    此時村中的果樹生滿了綠葉,結著很大的果實,附近的田禾也都長得很茂盛,村中人都十分閑散,可是一見陳二爺回來了,缺少了一隻左於,而且隨來了徐飛和兩個麵生的人,另外還有個很瘦很黑的小孩,隻少了陳正仁、楊大壯二人,就齊都驚愕了。


    陳仲炎感慨萬端,向村中父老點首問好,卻不多說話,就一直進到家內,張雲傑現在是隻想再見秀俠一麵,可是沒有見著,徐飛把他跟宿雄讓到一間空閑的屋子裏,大熊在門口跟村裏的孩子們玩上了,此時天色尚早,還沒到午飯的時侯,張雲傑時時推開門去看.隻聽院裏有一片哭聲,出八的鄰居和親族們,都低著頭擦眼淚,張雲傑非常難過,午飯後,就見徐飛換了孝服進屋來,向宿雄說:“二叔現在就要帶著咱們到墳上去祭奠,可是張兄也去嗎?”


    宿雄說:“他是一定要去,舊事不說了,將來他就是陳家的女婿啦!”


    張雲傑自覺十分慚愧,就說:“倒不是為這個原因!隻是,陳老伯父是當年的一位英雄,江湖上有名的前輩,我既然來到此地,便應當去拜祭一番。”


    說話之時,隻見由裏院出來了一行人,頭一個是陳仲炎,他雖沒穿孝,可是放聲大哭,一隻胳臂下垂著,另一隻臂被人挽扶著。在後麵的是他的夫人、他的女兒,和他一個小兒子,另外還有一個身穿重孝的姑娘,被鄰居的兩個婦人挽扶著。


    這就是秀俠。


    她哭的最是厲害。因為這是陳伯煜死後四年,第一次報複了仇恨,全家舉孝之日,又加了陳仲炎斷臂,陳正仁、楊大壯都為此事慘死於外。所以越發傷了大家的心,幾乎滿村的人都哭著,都往村外陳伯煜的墳墓吊祭去了。


    張雲傑已然跟隨著走出了村子,但他見這種情形是太淒慘了,使他也不禁眼淚汪然而下,就想:陳伯煜生前必是個好人,隻為了一口寶劍招禍致死,想當時自己的父親寶刀張三,不定是怎樣的殘忍。


    後來他死,確實也是不屈,自己是凶手的兒子,雖然如是兩家仇恨都已解開,但自己有什麽顏麵在此招親作婿?心中既痛且愧,就退身回來,趁著一幹人都去往墳地致祭,村裏幾乎沒有什麽人。


    雲傑就備好了自己的馬匹,收拾好了行李,然後給陳仲炎留下一張字,找大熊,把他抱上馬去就走,連頭也不回,身邊遠遠之處,仍有群哭之聲,悲哀淒切送入他的耳鼓,張雲傑加緊揮鞭,離了新蔡縣一直北上。


    因為天熱而且大熊受不得馬顛,所以他跑一跑就要歇一歇,走了七八天,才算到了朱仙鎮,正在走著,忽聽身後有人大聲叫道:“張雲傑!你還不站住!我給你送親戚來了!”


    張雲傑驚愕得趕緊回頭去望,卻見是身後來了三匹馬,兩黑一白,黑馬上是宿雄和徐飛!白馬是在最後馬上的人穿著青衣,正是秀俠。


    宿雄催馬來到張雲傑的近前,他就哈哈大笑,說:“冤仇都解了,喜事到了臨頭,你反倒撒腿跑開,難道陳二爺說出了話又不算嗎?你應了又不應麽?好了!我本想把親事給你送到北京去,現在既遇見你了,我們就不管了,我們還要趕往大名府去運陳正仁和楊大壯的靈樞,再會!再會!”


    說著,他跟徐飛的兩匹馬就越了過去,二人回首在馬上抱拳,齊笑著向他道賀喜,少時兩匹黑馬向北去遠了。這裏張雲傑反倒極為慚愧,抱著大熊下了馬,就見秀俠緩緩的策馬過來,她先問:“你既在海潮庵跟我說了那些話,為什麽又答應了我叔父許親之事?既然答應了,並且你已到了我家中.可為什麽你忽然又不辭而去?”說話的時候露出來幽怨。


    張雲傑歎氣說:“因為陳二爺自己傷了胳臂,我才知道他為人的恩怨分明,這才答應了親事,但一到你們家裏,我見你們祭墳時那樣的痛哭,我又覺冤仇雖解,但過去的兩家遭遇都是太慘了,恐怕誰也不能忘記,我才帶著這孩子走了!”秀俠問道:“這孩子是誰?”


    張雲傑說:“這不是外人!”遂又把紅蠍子托孤之事補說了一遍,秀俠不禁掏出手帕擦擦眼淚,下了馬,親熱的拉住這孩子的手,問他說:“你是不記得了!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張雲傑說:“現在過往的事都不要再提了!我們把這孩子帶回家去,應當視如己生,隻是,我們成親,是否還要辦事呢?”秀俠的臉上微微的一紅,說:“依著我,我一定要往海潮庵去落發,現在都是奉我叔父之命,我叔父叫我到你家裏去,他說是一載之後再歸寧。”


    張雲傑聽了秀俠這話,他對於陳仲炎愈加感佩,遂又向秀俠解釋那天自己在海潮庵前說話的寡情,秀俠卻著急說:“不要再提啦,連昨天經過的事也不要再提了!今天算是我們頭一次見了麵。”


    張雲傑笑了,又暗暗歎息著。


    於是二人上馬,輪流抱著孩子,在炎天大道之下,隨走隨談話,漸漸越談越近,恢複了二人昔日的情愛,全都解開了多日的愁顏。


    不過張雲傑仍然有一件不痛快的事,就是秀俠的馬上帶著兩個包裹,一個是她隨身的衣物,一個卻是她叔父嬸母和親友及村人們送她的妝奩,並有一雙陪嫁之物,那就是“蒼龍騰雨”、“白龍吟風”兩口寶劍,秀俠說是她叔父陳仲炎叫她帶走,為的是她與張雲傑夫婦二人各使一口,雙龍本是兄弟劍,但此後若改成為夫婦劍、雌雄劍,或者自然就免去了善惡之說。


    張雲傑對白龍劍無甚話說,但對於那口蒼龍劍,他實在是心中憤恨,就想把它毀了幹淨,但又知道那口劍的鋒利,即用千斤之重的鐵捶,也難以將它砸斷,投之洪爐也未必立時就溶成為鐵,真是一塊頑鐵,一件凶器,為了它,……張雲傑真不敢再想往事了。


    走了一天,投店歇宿,一早起身就來到黃河南岸,呼來擺渡,載馬過河,當渡船走到河心之時,隻見濁水蕩樣,看不見底,不知有多深,而且水勢流得很急,秀俠坐在船板上想起了她上次夜渡黃河,在船上殺賊之事,記得那天渡過了河到了老龍鎮,在店中就與張雲傑見了麵,她抬起頭來看了看牽馬在船上站立的張雲傑,雖容顏較前憔悴,但英俊依然,昔日是路人,後來為仇家,今日竟成眷屬,她心中一陣柔情撩蕩,卻又有些感歎。


    可是,突然間,見張雲傑由馬鞍旁摘下了那口“蒼龍騰雨劍”,瞪目咬牙,高高將劍舉起,一下就投入了河中,當時光芒鋒利的寶劍沉入河底,秀俠臉色大變,張雲傑卻笑著說:“這樣,我的心才算痛快了!”秀俠見張雲傑將寶劍投入水中,她就明白了張雲傑的用意,當時沒說什麽,隻是不禁一陣傷心。


    船夫們很覺得詫異,那孩子卻覺得好玩。


    過了河,沒有了蒼龍騰雨劍,張雲傑反倒十分歡喜,行了十數日到了北京,六裏屯中景況依然,家人還都照舊操作,主人張得寶已經在新買的大墳地內葬埋了,主婦還照舊抽她的大煙,她認為這是冤冤相報,她丈夫是該死,不過兒子張雲傑一回來,而且攜來個年輕俊美的娘兒,她倒是忽然增加了一些喜歡,雖然家裏的來升張福等人都認識秀俠,都可以大略猜得出來是怎麽回事,可是張雲傑隱瞞著他的母親,隻說:秀俠是他師父諸葛龍的女兒,他師父將女兒配給他了。


    那孩子大熊,隻說是一個友人遺下的孤子,草草請了櫃上的人和近鄰,吃了一次喜酒,張雲傑與秀俠便結為了夫婦。


    秀俠梳了頭,成了少婦的妝束,終日不出門戶,隻是事奉婆母,和撫養那故人之子。


    他們夫婦因為經過了無數的患難,所以極為恩愛,並且鑒於江湖仇殺的可畏,張雲傑決定不與江湖人來往,他隻是照管城裏的兩個買實,並經營田莊。


    一年之後,張雲傑促秀俠歸寧,此時紅蠍子的盜眾己經消滅,翠環隱於山村,已然抱了孩子。


    他們到了新蔡縣,見陳仲炎體健猶昔,雖然缺了一隻左手,可是仍然要天天練武,對待侄女和侄女婿倒還好,往事是一概不提了。


    此時秀俠已有孕,在娘家生了個男孩,住了一年多,便將孩子交與嬸母撫養,叫他姓陳,作為是陳伯煜之孫,並將“白龍吟風劍”留下,以取吉利,然後夫婦又北返,此時大熊己經入塾,連他自己也不知他父親原是當年的一個大盜,他的母親更是名震江湖縱橫數省的女盜紅蠍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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