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重幻又下意識看了對方一眼便轉回頭來。


    犀存見她如此,也不由打量了對方一下,是個好看的少年,士子打扮,看來是來參加省試的秀才。春闈剛剛結束,士子們都聚集於行在等待發榜。又趕上三月三的真武會,自然也不會錯過這番熱鬧。


    二人立在香樟下等著隗槐跟阿昭,眼前人潮愈發擁擠,彷佛冬日鄉下人家集魚的水塘,見其他魚往一處去,自己也難免擠往一處,妄圖逃出生天,卻無人知曉出口在哪裏,終隻會被一網打盡。


    香會時寺廟一般都會進行祈福、朝拜以及上供的儀式。昭慶寺的祈福法事已經開始,遠遠都聽見大雄寶殿中僧人的唱誦,梵音繞梁,夾雜香客的嘈雜,使得平日裏清寂的方外之地,難免也是十丈紅塵匝地揚,一番世俗庸擾不盡。


    昭慶寺是西湖百刹中最宏敞偉麗、道風最盛的道場之一,與楊萬裏筆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淨慈寺對峙西湖南北,香會時會有數以十萬計的善男信女焚香求拜,而三月三由主持大師開戒說法更是難得一遇,故而今天的日子整個寺廟若不被圍得水泄不通也真對不起昭慶寺的美名。


    昭慶寺如此之香火昌盛是因為前朝淳化年間,蓮宗七祖省常大師駐錫此廟時創建“白蓮社”,受到“大宋三百年第一賢相”王旦的追捧,一時朝賢公卿士庶都紛紛入社,以致小小一個蓮社中居然集齊一狀元、二參政、四宰相、五尚書,從此二十年間,昭慶寺蓮風普振,比丘眾達上千餘人。


    後繼者允堪律師得南山宗法髓,又在此創立地湧戒壇,於每年三月三開戒說法,使得天下信眾越發推崇,覺得他是天下律宗傳法第一人,昭慶寺於是成為天下僧人受戒之所。


    耳邊嗡嗡梵音兼人群紛繁,趙重幻無所事事地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幾隻鳥兒掠過大殿的歇山頂,停在了飛簷上,仿入無人之境,冷眼看著地上一幹信眾,警惕又疏離。


    這時側麵的邊門突然打開,走出來一個小沙彌。他疾步往香樟樹處而來,四下尋找一番,看到了適才喝水的清秀少年,不由一笑,微微合什,低低說了幾句,那少年便隨他走了。


    趙重幻閑眼看著這一切,目送他們離開,那少年走起來路來很有些楊柳拂水的姿態,柔軟又纖細。


    很快,他們便消失在側門內。趙重幻重新無聊地數著眼前的落葉,在數到第九十九片葉子時,犀存驀然語氣很急地低喚了聲:“小相公——”


    趙重幻立刻抬頭,就見犀存神情異常地指著大殿前如潮的人群,其中兩個個頭比尋常人高一些的身影。


    “就是前夜來找無名氏的那幾個人中的兩個!”犀存有些興奮地湊近道。


    趙重幻無聊的表情霎時一震,凝神細看,驟然發現那其中一人正是映湖樓上喝早茶的人。


    她星眸似掩了微雲,蹙眉沉吟了下:“之前我在映湖樓見過他們,我推斷當時用石頭擊傷賈子敬馬眼的人就是他們!不過,”她四下又張顧了一下,“該是四個人的!還有兩個人呢?他們中有一個是首領,但是我沒能看清樣子!不知是不是就旁邊那個人?”


    “韃人也行佛祖?”犀存見他們也舉著香燭不禁有些好奇問。


    趙重幻笑:“無人不信天!韃人百姓一般都信薩滿教,他們供奉的是長生天,有天人鬼三界!其實與我們道宗一樣,也不過就是避今生、修來世的寄托罷了!”


    她雖修的是逍遙道,但是如今卻有了入世之心,秉心為人方是修道之根本,若僅僅隻修持己身之清白,那與隨風亂走的樹葉子亦沒有區別。


    “我們要去跟著他們嗎?”犀存看他們混雜人群裏東張西望,生怕他們消失,不由緊張地問。


    “暫時不用,這麽多人,如果他們也要祈福,總歸要等到主持講完經!”趙重幻淡然道,“再說這麽多人擁擠在一起,他們一時也跑不出去!”


    她二人這廂正低低說著話,突然就聽那廂邊如潮的人流中傳來幾聲驚惶的呼叫:“殺人啦!殺人啦——”


    隨著這異乎尋常的呼叫聲,人群開始慌亂四散,頓時被擠被撞的聲音此起彼伏,孩子的尖聲啼哭也紛紛揚起,人們驚慌失措地尋找避讓處,可是人潮比錢塘江八月潮水般還要洶湧,一時踩踏動靜凶猛。


    那邊緣處一個婦人抱不住孩子,直接跌倒在地,都來不及起身,後麵人浪滾滾而來,眼看著那對母女就要被無數人踩踏而過,隻見一個身影似一道黑色閃電般一掠而過,直接將那對母女如提輕葉般從人群可怕的腳底給救了出來。


    前赴後繼的人群終於退散到整個大殿前的場地周圍,徒留中間一片如漩渦的空白,那空白上一個背上被刺了一刀的男人癱伏在地,看不見麵容。


    後麵大雄寶殿中的梵音依舊渺渺縈繞,可是天王殿前麵的人們早已嚇得嗡嗡之聲四起,不知所措地呆在遠處。


    那對母女被人直接帶到一邊圍牆的角落裏,二人驚魂未定地落在地上,回頭一看是個長相不佳卻心地善良的少年差役——


    婦人趕緊帶著孩子“撲通“跪下,才要磕頭道謝就被一股力量給製止了。


    “大嬸不必如此,快帶著孩子往邊上靠一靠!大哥,你帶她們到旁邊去!“趙重幻吩咐犀存。


    犀存擔憂地望了她一眼。


    她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現出有武藝的一麵,可是此刻救人的本能讓她顧不上掩藏自己的行蹤,所幸人群注意力都被中間那中刀的男人吸引,沒有什麽人在意剛才這一幕。


    趙重幻安慰地拍拍犀存,微微笑道:“該來的也避不掉!隨它去吧!“


    隻有不遠處那兩個韃人捕捉到這一幕,自認出她是之前禦街上被所謂真武帝君附身的小差役,此刻見她如此身手,二人滿眼驚詫地互視了一眼。


    而旁邊的犀存更是令他們眉尖一跳,原來小差役居然與前夜救善甫的青年人認識!


    那廂,寺內的僧眾聽說外麵有人被殺,嚇得趕緊去請副主持。


    副主持匆匆從殿內出來,一邊讓人先去衙門報案,一邊讓小沙彌們圍成一圈擋住香客的視線。


    僧眾們紛紛合什道歉,請香客們有序往外退。


    趙重幻見此情形,立刻提氣高聲道:“大家都不能走!大和尚,請攔住大門,不能將凶手放走!“


    那副主持是個高瘦的大和尚,法相莊嚴,眉目親切,一聽此言也頓覺讓大家退出去不妥,趕忙道:“這位施主說得對,是老衲思慮不周!“說著他循聲望向趙重幻,發現是個身著皂衣的少年差役,不由一喜,”還請小差爺趕緊過來看一看怎麽回事?“


    趙重幻走過來,人群似退潮般自動為她讓開路,她疾步來到小沙彌們圍擋的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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