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重幻等人回到西湖小築時,一襲茜色夾紗長裙的昌邑夫人早就等在東院晴芳閣的月門旁。


    夕陽鋪陳她一身的金橘,悠悠春風拂過她垂蕩於臂下的白色透明披帛,宛若翩翩欲飛的仙女。


    她看起來頗為年輕,容貌秀麗清雅,舉止端莊得體。


    即便是立於一處她亦是脊背挺直,嚴絲合縫,絕不會出一點差錯。


    一切都毋庸置疑地顯示出其人自小到大受到的皆是嚴格到無情的大家閨秀教育。


    她遠遠看著小兒一蹦一跳走來,小手竟還牽著一旁細瘦醜怪少年的手,不由一驚,頓時想去嗬斥他鬆開,可是一見賈子賢滿麵笑容、一色歡悅,她忽地便開不了口。


    她的兒子,染了怪疾,時常纏綿病榻,一晃四年多不見痊愈,連他的父親都在思量是否該放棄這個孩子。


    她不怪男人的冷血心狠——


    權貴子弟,能有哪個對別人有幾分真心的?


    即使是親子又如何?


    多的是用親生子女去交換權勢富貴,這樣的事情她早已司空見慣,甚至連她自己也未嚐逃離這般悲慘的命運。


    她的父親隻一心想要將她嫁入賈府,能與平章大人結為姻親,該是多大的榮耀!


    至於她的心之所願,情之所鍾,她覺得比生命還可貴的一切,在他們眼中卻大抵是這世上最不足道的可笑事情。


    無人會在意她那顆早就遺落在了那一笑若雲水碧天般明透的少年身上的心的喜悲,更無人會關心她嫁入平章府幸福與否,快樂與否!


    他們惟會計較與平章府結親會是如何的榮耀,家族會得到如何數之不竭的利益!他們都以為但凡握有權勢與金錢,人生便該是甘之如醴,飄之欲仙,再無一絲一毫遺憾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當她的母親求著她出嫁時,她早就參透其中道理!


    她左不過就是一粒被精心栽培保養的棋子,然後在恰當時候充分利用,榨取淨透如蔗幹般再棄之敝履而已。


    可是,有一天,她成了一位母親!


    她發現自己不願意像活死人般活著,她心口中還流淌著的半分熱血與真情,全都給了這個孩子!


    她渺小而悲慘的人生裏惟一能做的便是竭盡全力去保護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於她一生不過也就是如此了------


    “阿娘,我回來啦!”賈子賢望見母親,也欣喜地跑過來。


    阿巧卻未動,有些惆悵地望著趙重幻,目光在夕陽中若汪了水的兩眼泉,漉漉欲滴。


    “趙哥哥,你家在何處?”她著急地問,“我休息的日子可以去尋你嗎?”


    趙重幻正注視著賈子賢對昌邑夫人撒嬌,耳邊驟然聽聞阿巧的話語,不由登時嚇得差點兒一個踉蹌,匆忙道:“在下家中比較貧寒簡陋,委實不敢汙了姑娘的青眼!在下還有事要與衙內稟報,就送小公子到此!”


    說著她馬上向昌邑夫人行個大禮,就想腳底抹油趕緊溜之大吉。


    “趙哥哥,你記得晚上來帶我捉鬼啊!”


    “小差爺?”


    就聽賈子賢一陣著急地嚷嚷,接著是昌邑夫人溫婉的聲音。


    趙重幻不得不停住腳步,回頭躬身恭敬地望著對方。


    “今日多有麻煩!”昌邑夫人一改之前警惕裏隱含嫌惡的神色,鳳目流轉幾許感激,“小公子很喜歡跟你一起戲耍,這很難得!”


    “不敢當!不敢當!”趙重幻連聲謙虛道,“是小公子活潑可愛,他是真性情的孩子,並不難相處!”


    昌邑夫人被她眸底的真誠給震了一下,已經有多久無人在她麵前提“真性情”三個字了——


    當年,那個人也曾這般評價過她。


    彼時,上元燈會明煌若晝的光影下。


    當她鬆開他的手,著急地去將一個跌倒的孩子扶起來後,他凝眸微笑著說:“我們阿沁原來竟是如此真性情的姑娘!”


    昌邑夫人摟了摟賈子賢,眼底流過一絲恍惚,然後微笑道:“也多謝小差爺送他如此精巧的小玩意!”


    “那是長懷公子所送,小人不敢承美!”趙重幻又行禮,“小人還有要事,就此告辭!”


    昌邑夫人聽她提到了那位響當當的長懷公子,不由也想起婢女們竊竊討論的一切,她眸底漸漸生出一絲疑惑。


    “抓鬼記得找我!”小綠柱子又念叨,“我帶上神弩去幫你對付它!”


    “好!”趙重幻笑,像望著自家的小弟弟般囑咐,“記得聽夫人的話!不能任性不吃藥!”


    賈子賢用力點點頭。


    昌邑夫人見兒子乖巧如斯,也是吃驚不小,不禁越發深思地望著趙重幻。


    趙重幻含笑點頭,禮貌而去。


    至於旁側那位一臉悵惘又哀怨的阿巧姑娘,她是委實不敢流一點餘光了!


    三人一致看著趙重幻漸行漸遠的身影,眼底各有情緒。


    “阿巧,你想知道趙哥哥家在哪對嗎?”賈子賢似小大人般拍拍胸脯,“我來幫你問!”


    阿巧哀愁的眼神立刻轉為欣喜萬分,一把抱著小綠柱子轉圈,歡喜道:“小公子最厲害了!”


    她是昌邑夫人從母家帶來的家生仆,從小就一起長大,為人又單純熱情,平日昌邑夫人待她若妹妹般,故而她與賈子賢絲毫沒有主仆生分隔閡。


    賈子賢得意道:“那自然!我要認趙哥哥做師傅,她還要給我治病呢,不就問個地址嗎,包在本公子身上!”


    昌邑夫人更奇了:“這人還會岐黃之術?”


    “對啊對啊!”賈子賢高興道,“她一針灸我就不氣喘了!可比那些個老頭厲害多了!”


    “你又發作氣喘了?”昌邑夫人嚇一跳,立刻忽略兒子接下來的話,趕忙叫人要去找大夫。


    “別,別,我不是好多了嘛!”賈子賢跳過去緊緊抱著母親的腰,“我肚子餓了!快要餓死了!”他圓眼骨碌一轉,哀叫著惹母親憐愛。


    昌邑夫人一聽兒子難得喚肚子餓的話語,不由欣喜地吩咐守在一旁的婢女趕緊去準備。


    趙重幻穿過華彩已上的平章府花園,往西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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