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人到底是不是飛燕子?”


    諸人眼神炯炯,都探著腦袋,扒著茶桌,恨不能揪住山羊胡的須子,讓他一口氣將奇聞說完。


    山羊胡瞥了諸人一眼,啜了口茶,咂摸著嘴繼續滿足八卦之魂們熊熊燃燒的大火——


    原來,這被抓進皇城司的人倒也真是個蟊賊,但是,他卻抵死不承認自己就是“飛燕子”。


    在獄中待月餘,此人跟夜守的獄卒也混得熟了。


    於是,有一夜,他趁人不備,悄悄對那獄卒說了一番話。


    他說:“我固然是賊,但卻絕不是‘飛燕子’!我也知曉無法開脫了這個罪名,可是既待在此處,自然希望能過得舒服些!”


    他湊近獄卒的耳朵道,“我有好些銀子,藏在了保俶塔上,你盡可去取回來!”


    獄卒思忖著那保俶塔上人來人往,如何能掩藏銀兩財物?他覺得此人事在欺騙侮辱於他。


    但是,蟊賊卻言之鑿鑿:“不用懷疑,你且盡管去取!此廟煙火不旺,佛事少,你隻需裝作去點塔燈奉香油,在那裏待上一炷香的時辰,即可拿到!”


    這獄卒將信將疑,但是心中貪念還是戰勝一切。他想著橫豎就是去一遭,又無人知曉,頂多費幾兩香油錢,諒這蟊賊也不敢戲弄於他。


    最後,他終於尋到蟊賊所言之處,沒料想居然真得了大量銀錢,樂得獄卒差點兒沒從保俶塔的樓梯上滾下來。


    獄卒極為歡喜,第二夜,便悄悄為蟊賊帶回了酒肉供其享用。


    不曾想,又過幾日,這蟊賊再次對獄卒說:“我曾藏了一個壇子在眾安橋某處橋墩的水下!你盡可以再去取走!”


    獄卒這回自然較上一次要信任於他了,隻問:“眾安橋乃鬧市之所,如何取之?”


    蟊賊道:“你可喚你家人,用籮筐裝著衣裳取橋下漿洗,順勢悄悄尋到壇子,放於筐中,以衣裳蓋之便可!”


    他如此雲雲,獄卒一聽妙計,隔日遂如法炮製,親自去取。果然又得不少財物銀兩,是夜,便再帶了酒肉給蟊賊享用。


    這般,獄卒已經盡信此人。


    再過一陣子。


    某夜,二更剛過,蟊賊又喚來獄卒,這次竟然說:“我想出去一趟,四更天回來,絕不會拖累於你!”


    獄卒嚇得臉色大變,趕忙拒絕。


    可是蟊賊卻道:“我若不回來,你可能因為丟失囚犯而被充軍、發配,但是我給你的那些銀兩,足夠你一家子享用一生的!”


    說到此節,他頓住話頭,眼神忽而變得銳利冷酷,可語氣仍舊淡淡,“你若是不依我,隻怕你會後悔的!”


    獄卒見狀,心中猶豫,可最終還是鬆了蟊賊鐐銬,偷偷放他從房上出去了。


    隨後,獄卒忐忑不安地坐在獄中等待,就在他急得快要將監房的地給磨破了時,忽然聽見房上有聲響,賊已經跳落下來,而且還給他帶回一件寶物來。


    獄卒如逢大赦,趕緊藏了寶物,又將鐐銬給他戴上。


    ------


    山羊胡說得口渴,一口喝幹了盞中之茶。


    眾人聽到此節,都不由滿眼放光,嘖嘖稱奇,見他驟然停住,不由紛紛嚷嚷:“快說快說!”


    山羊胡一瞥他們,敲敲自己的茶盞,隨後便有人直接給他滿上茶水。


    大家一轉頭,倒茶者居然是一旁一直悶不做聲的精幹大漢。


    “後來如何?”詹何倒好茶,黝黑的眼睛裏似乎隱隱有異常的光彩晃動,低低問。


    山羊胡得意一笑。


    “後來?”他湊近眾人,壓低聲音道,“昨夜,據說那蟊賊再一次溜了出去,至今未歸!天一亮,自然東窗事發,皇城司監內據說一片混亂,武提舉大發雷霆!”


    “可是,怎麽我們什麽都沒有聽說?”諸人互視著都滿眼驚奇。


    “這如何能說?皇城司監牢跑了犯人,那多難看!”有人一臉幸災樂禍。


    “也是!那獄卒這回可是倒了大黴了!”有人同情。


    “貪心不足!誰讓他貪心呢!”有人白眼。


    ------


    眾人如聽話本,凡此種種,都不勝唏噓。


    而待諸人一回頭,發現適才倒茶的那位漢子已經出了茶館的門,疾步往遠處而去。


    西湖邊的保俶塔。


    此塔建於吳越王時,凡九級,天晴時浮屠比雲,金碧排空,七寶玲瓏,似美人嫋娜,故而素有雷峰似老衲,保俶如美人之說,是西湖盛景之一。


    保俶塔始建時並未取名,就因依於寶石山而俗稱“寶石塔”。


    後來到大宋鹹平年間,雙目幾近失明的高僧永保師叔拖著病體四處募緣十年,終重修此塔,後來為紀念他的功績改此塔名為保俶。


    詹何一路疾行來到綠蔭若蓋的寶石山上,他遙遙望著保俶塔的秀美塔影,目光隱隱露出一種急切又歡喜之色。


    踏過若幹山路石階,穿花拂柳,很快,他便來到保俶塔的跟前。


    保俶塔前人影攢動,果然有皇城司的人在搜檢寶塔,想要尋找蟊賊的贓物。


    詹何警惕地躲在塔外的綠蔭中,一雙黝黑的眼牢牢盯著八麵玲瓏的浮屠寶塔,小心觀察著塔內的動靜。


    晌午的春光打在他五官分明的臉上,搖曳著碎掉的陰影,讓他的表情明滅難明。


    就如此一動不動站了一個多時辰,忽然,他直覺後頸一疼,一塊石子掉在他的腳邊。


    他瞥了一眼石子,霍地四顧,隨之他彎腰撿起石子,身影往林中緩緩退卻,越退越深,直到消失不見。


    詹何一路追著不斷飛來的石子,來到一處陡峭山壁前。


    他停了腳步,驟然眼神一凜,隨手就將那些一路撿起的石頭一下子往周圍拋灑——


    轉眼,那些石子仿佛都長了眼似的,挾著嚴鋒勁枝的氣勢往四麵八方飛去------


    “哎呦!”


    忽然,對麵崖壁的密林中傳出一身痛呼。


    “堂堂鐵梅手怎麽改石子了呢?莫不是混在臨安府,窮得叮當響,都將你那些個鐵梅子當了換飯吃了不成?”林中有道清亮的嗓音沒好氣道。


    “滾出來!”詹何冷笑。


    倏爾,就見枝影輕晃了下,一道身影落在他前麵。


    來人一身簡樸的蒼灰衣袍,身材削瘦,剃了一臉胡子的麵龐頗為清秀,目光更是清湛銳利,正笑得一臉欣喜。


    “周溪濂,你還有臉見我?”


    詹何一見來人頓時目露凶光,周身力量一凝,一伸手便飛撲招呼上去。


    “哎哎!詹兄——”


    周溪濂一邊敏捷躲閃,一邊求饒。


    “咱們也就那十錠金子的糾葛,何止於兩年未見,一見就喊打喊殺的!”


    但是詹何卻不理會,一招一式霍霍生風,將周圍的樹葉卷起,團團圍住周溪濂高挺的身影。


    眼見詹何一記掌擊落在自己身上,周溪濂忽然一回身也不躲避,直接就往詹何身上一撲,隨後二人一起跌落在地。


    “詹兄,你都不想我嗎?一見麵就忍心這般打死我嗎?”


    周溪濂一把抱住詹何的腦袋,死不撒手,周身都散發著渾然天成的賴皮不要臉的氣質。


    詹何被他摁在地上,一時動彈不了,隻能冷聲嗬斥:“你給我起開!”


    “我不!”


    他手腳若藻草,越發用力地纏在詹何身上。


    詹何沒料到周溪濂這臭不要臉的本事又見長了。


    他冷笑:“你在皇城司待了兩個月,人也跟他們一樣無情不要臉了嗎?”


    周溪濂聞言,臉色一哂,嘖嘖兩聲,倏爾鬆手坐了起來,還順手一把拉起詹何。


    詹何沒好氣地拍開他的爪子,徑自爬起來。


    “哎呦,那皇城司內的獄卒也不是甚好鳥,我都給他不少銀兩了,夠他家中老小活下去!至於他,抓起來發配幾年也不是壞事!”周溪濂看著他,信口解釋。


    詹何白他,冷著臉不言。


    周溪濂又湊過來:“詹兄如何一猜就知道我在此處?”


    詹何不答。


    周溪濂見他還是冷麵冷情的,不由訕訕一笑。


    “小弟知道錯了,不該不辭而別!”


    他還是一臉討好。


    “我也是遇到了個事,一路追得遠了,來不及跟你道個別!你看,你兩年前說要來臨安,說要賞一賞這保俶寶塔,我不就來尋你了嗎?”


    詹何冷哼,眼神冷厲寒霜似的,直紮得周溪濂周身都一陣寒瑟。


    “你來臨安是尋我的嗎?”他不信,“那你到處偷盜作何?”


    周溪濂在江湖上並無名號,或者是他壓根不在意所謂名號之類的。


    他向來自由隨心,放浪江湖,仗劍天涯,自然無所謂闖蕩出什麽了不得的名號來。


    若不是多年前那樁血案自今未尋到凶手,更未尋到義兄那獨自逃命後不知所蹤的小女兒,他早就拉著詹何退隱江湖,逍遙自在去了。


    “我這一路勞頓,盤纏也花得差不多了!進了這臨安府,吃的喝的住的都貴死個人,小弟逼不得已隻能去跟那些個大戶借點銀兩花花了唄!”周溪濂說得渾不在意。


    “你不是答應我不再行這宵小行徑了嗎?看來這兩年,你過得自在得很!”詹何氣惱。


    “詹兄!”


    周溪濂趕緊行禮,一揖到地。


    “那些個財物小弟也就留一點兒吃飯住店,其他的可都偷偷分給那些貧戶了!”


    詹何聞言神色才微霽。


    “我在裏麵關了兩個多月了,被又打又罵的,甚是可憐,詹兄可別再凶我了!”周溪濂說得可憐兮兮。


    詹何情知他受了皇城司的刑訊,目光霍地一深,下意識要撩他衣袍察看。


    周溪濂頓時一色嬉皮笑臉,毫不猶豫就扯開自己衣襟,麻利地露出傷痕累累的胸膛。


    詹何見狀視線不由一晃,原本一臉冷峻莫名竟浮出微紅,隨之避開。


    “誰讓你脫衣服了?”他低斥。


    周溪濂笑嘻嘻地抓住他手,一副不要廉恥的模樣:“詹兄,我還疼呢!你給我揉揉!”


    詹何目不斜視地奪回自己的手,立刻從袖中掏出一瓶傷藥丟給他:“自己上藥!”


    周溪濂接住瓷瓶,不管不顧地將自己上身都扒開,湊過去:“後麵我也夠不到,還要勞駕詹兄了!好哥哥,替小弟上個藥吧!”


    他的傷確實一直也沒好透,最近設計那獄之卒,後者倒亦偷偷替他拿了些傷藥進監房,所以傷處也沒有開始那麽猙獰了。


    詹何猶疑了下,最後似還是敵不過對周溪濂傷處的擔心,於是撿起瓷瓶替他上藥。


    皇城司的刑具可都是獨樹一幟的毒辣,詹何看著周溪濂背上無數似被鞭抽又似被針刺的傷處,眼神發冷。


    “這是什麽刑具所傷?”他緩緩塗藥問道。


    “就是那個刺鞭,牛皮軟鞭,上麵滾滿牛毛小針,一鞭子下去,皮肉差點兒翻起來!”


    周溪濂語氣輕描淡寫,但是內容卻聽得人觸目驚心。


    詹何齒關輕叩,手強自鎮定。


    “打完了還會澆上粗鹽水,嘖嘖,那些人也真是凶殘!”周溪濂還是笑眯眯的。


    詹何手上不敢用力,但是口中卻斥他:“你不是自詡才智了得的嗎,怎麽給人逮住了?”


    “還不是被一幫子私鹽販子給連累的,不提不提,丟臉的事莫提了!”周溪濂唉聲歎氣。


    詹何不再多言,隻細細替他上了藥。


    周溪濂穿回衣袍,臉上滿是笑。


    “還是詹兄塗的藥最受用!”


    詹何睨他,顯然不願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周溪濂也不嬉笑了。


    “詹兄,我懷疑我找到我義兄的女兒了!”他神色忽然嚴肅起來。


    詹何一愣:“你在何處發現她的?”


    “皇城司!”


    周溪濂想起那日住在他監房隔壁的那個醜怪少年,目光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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