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廝見羅啟出來,趕緊上前替他開門,疑惑地順口道:“八郎今日怎地這麽快便走了?大姑娘最近難得回來,還特意讓雪枝為你準備了茶點湯羹呢!這般快就用好了嗎?”


    羅啟雖是管家之子,但少年時一直是羅雲沁的護衛,在羅家頗受器重,再兼他為人仗義豪俠,故而在羅府上下仆役眼中也算得上半個主子了。


    羅啟剛要邁出的步子頓了下,他回頭看看小廝,依舊笑得爽朗:“用了!這不大姑娘有點事交待我去辦,得趕緊去,不能耽誤了!”


    青衣小廝連連點頭,替他牽出馬匹,隨後有些羨慕地目送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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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公橋北的抱劍營。


    此處原是吳越國時期的駐軍之處,時節流轉,歲月不居,百年過去,這原本防衛羅城的所在漸漸就變為繁華鬧市,這些年來更是聚花集柳,遂成煙花市井之要處。


    通和坊,東通金波橋,有意真、花月二樓。往東為熙春樓、南瓦子。向南則為抱劍營、沙皮巷、融和坊。其西為太平坊、巾子巷、獅子巷,皆為瓦市。


    此處歌館、妓家密集聯通,而意真樓、花月樓及熙春樓又為市樓之佼佼者。


    環繞著這些歌館、妓家的周圍,遍布呼喚提賣,隨意置宴,趕趁祗應撲賣者。而酒器、首飾、被臥、衣服之屬,各有賃者。故而,但凡佳客至此,盡可供具一新。


    當然,如此浩穰之地,人物盛夥,煙氣躬甚,三教九流、遊手奸黠之徒自也是不計其數,於脂粉煙花之氣外更添了不少市井奸猾之味。


    此刻的夜色下,抱劍營前後左右燈火通明,妓家都穿紅著綠,嫋娜依依地站立於門首樓台各處招人攬客。


    而樓閣內,你家飲酒、我家唱曲,東邊猜拳、西邊投骰,那廂樓上提琴弦子,這廂廊下吹笛弄簫,嘈嘈雜雜,喧喧攘攘,好不熱鬧。


    街上亦到處皆是各色閑遊浪蕩子弟,著了大袖闊帶的華服,往來搖擺。可怪這班子弟,若是嫖宿的,不消說要來此地;就是沒有錢鈔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闖個寡門,吃頓空茶,過把幹癮。


    所以,這般的煙柳花月之地,最是龍蛇混雜、藏汙納垢的浮浪所在。


    熙春樓內春燈煊赫,衣香鬢影,人聲鼎沸。


    衛如祉、蔣勝欲以及盧肇等一幹士子,正在一間清雅別致的房內聽著座下幾位歌姬撫琴誦唱。


    原本,衛蔣二人該潛心準備接下來的殿試,但是這幾日發生的一切令他們一時都亂了心思。


    而其他士子則聽說衛蔣二人與近日傳言中的嘉雲縣主竟是故友,更是八卦沸騰,一定要拉著他們細說一番其中不為外人道的究底。


    “方姑娘不知何時能來?”一曲終畢,蔣勝欲探頭探腦道,“如祉的曲子填完了,還說拿來給她試唱一番呢!”


    蔣勝欲情知衛如祉這兩日心情積鬱,今日出了大理寺將羅雲沁送回歸閑居後,他便尋了個由頭將大家夥約到熙春樓聽曲兒,順勢也拽著埋頭在蓮動院不願動彈的盧肇出來透透氣。


    “柳媽媽說今夜有個鎮江府的大官人慕名而來,豪擲千金,說一定要見方姑娘,”陪侍在一側的歌姬笑著道,“她必得等著那位大官人呢!”


    “快,快,讓小蓮姑娘先來試唱一回,讓吾等也過過耳癮!”有人起哄。


    “對,吾等再幫著參詳參詳!可別讓方姑娘小瞧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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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一直斜靠在雅間外側窗前的衛如祉聽著友人們哄哄鬧鬧,慵懶地睇了他們一眼,隨之左手拎著壺、右手把盞,繼續自斟自酌。


    熙春樓外月色朦朧,夜風輕瑟,吹過街巷院落的樹木草葉,透在抱劍營的燕語鶯啼中,顯得格外安謐。


    不遠處,燈火點點的窄河上時有船隻往來,船上酒客、歌姬言笑晏晏,伴著槳聲燈影,愈發襯得他一人獨立窗前的春愁寥落。


    微醺的衛如祉仰頭望向幽藍的天空,月色漸圓,微雲抹邊,星疏辰張,在在一副春夜佳景,可他腦中浮現的卻是大理寺庭院內再次偶遇的那抹身影——


    她依舊還是男兒打扮,但眉目容顏卻早就新貌換了舊顏,若春枝上最俏的絕色,寸寸撩動人心。


    默了片刻,他垂眸自嘲而笑。


    結識這麽久,居然未識得她是位女子!


    他甚至還巴巴地設計了自己的兄長去襄助摯友,他們卻聯合起來掩藏事實,將他們這幾個誠意交心的朋友都蒙在鼓裏。


    這兩日他也未曾再遇到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謝長懷,至於那些真相,到底是有意隱瞞,抑或無意暴露,他也無心再去計較,隻是心中不免悵惘,淤塞重重,難以排遣。


    而心中一直輾轉的那個夢,對於他來說,大抵也不過就是一個鏡中花、水中月的夢了!


    “多情應笑我!”他喃喃自嘲,說著仰首又是一杯酒。


    就待他剛要飲盡的一瞬間,忽然眼前一花,直覺窗外有烏影一縱而過。


    他一驚,以為自己看錯,連忙放下酒杯,定睛再細看——


    轉瞬就但見兩道烏影早已接連躍出,踏過熙春樓外綠上枝頭,往一側的夜色黯淡中而去。


    衛如祉驚訝地探身往窗外梭巡,但烏影已杳杳似窄河輕波,混入夜色中不知所蹤。


    不過,轉念他便不以為意了。


    抱劍營本就是個魚龍混雜的所在,時而冒出三兩個身手了得的夜賊也算不得甚大驚小怪的事。


    就是不知哪家媽媽要嚎哭一通了吧!


    衛如祉失神地眺望遠方。


    驀地他又想起那日在西湖小築的停嵐軒內,趙重幻對陣木鴻聲時的淩厲氣勢,那股不羈於世的棄逸絕塵之態,令他望塵莫及,瞠乎其後——


    終究,她也隻能是他觸不可及的一場夢而已!


    “如祉,你快過來!”


    蔣勝欲跳過去一把拉著他,“咱們來打局馬,一個人吹冷風有甚意思!”


    衛如祉斂去神傷,一邊嫌棄地欲推開他八爪魚般的身姿,一邊拎著杯壺往雅間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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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話說衛如祉無意瞥見的兩道烏影,此刻正越過河邊無數的燈影笑聲,一路往北而去,最後停在一處同樣擾攘的樓閣房頂上。


    二人伏在馬頭牆的陰影之下,悄無聲息地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此處亦是一家妓館,名喚紅奴閣,雖比不得熙春樓、花月樓等的名聲在外,但如此春暖的夜裏卻也是往來絡繹,鶯歌燕舞,不絕於耳。


    兩個烏影警惕地觀察著紅奴閣院子內不時過往的人影,院內除了龜公、夥計忙碌著,卻未見異常。


    “門主,小相公所言的紅奴閣就是此處了!”壓低嗓音率先開口的是阿福,“但是,這外麵著實看不出來有甚端倪來!”


    他們這幾日分成幾撥人輪流監視李良、賀季成等人的行蹤,但是後者一群人卻極為狡猾,總是在城內繞圈,導致他們一直未曾尋到假會印製的確切之地。


    沒想到,下午張繼先居然帶回來一個消息,道趙重幻說印製假鈔之地八成藏在抱劍營一帶。


    陳流眼神冷靜:“一試便知!”


    說著但見他胳膊輕輕一揚,忽然就聽下麵一陣呼號,遂紅奴閣院內各僻靜黯淡處迅速竄出幾條人影來。


    “有警戒!”阿福眼前一亮。


    陳流頷首。


    如此說來,趙重幻傳回的訊息十之八九沒有錯。


    那群人——將假會印製之地藏在了妓家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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