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瑩中帶著隨身小廝從輕檀院出來,踏著夜露風暖緩步走在西湖小築的香徑上,月色淒迷,影影綽綽地披在他的肩頭,與他的神色一般,被卷起的夜風吹得愈發飄忽。


    他一路沉默地走著,不知不覺竟來到了離晚凝樓不遠的一片杏花林前。


    廖瑩中不由停下腳步,望著夜色中淡淡幽光的一片花樹,驀然想起那日趙重幻站在此處試探他的場景。


    彼時,她提及包家山的桃花時,他瞬即便明白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個少女,卻也由此才更加堅定與她合作的決心。


    而暗中向她透露木府與平章大人的淵源也算得是他的一個示好。


    原本,他謀算著扳倒翁應龍,到時與她聯手,再將神秘人之事處置妥當,如此未來在平章大人麵前,他就可一家獨大。


    屆時,惟有他才有能力在平章大人麵前保住她,她那般絕頂聰明之人,自然也會懂得他的一番苦心。


    ------


    可惜,到了此刻,他方悟透——原來,從小到大天從未遂他之所願!


    她不再是她,自然也不會需要他處心積慮、想法設法去保住她。


    榮王府傳出的各種消息更教他清楚,她身後從來都非空無一人,想要護住她的人大有人在。


    這兩日,賈平章一直遣人暗中打聽個中原委——


    虛門宗的烏有先生獲悉趙重幻被平章府扣押的消息,連夜遣清門主張繼先親自帶著信物去榮王府報信,方使得榮王夫婦昨日一早突率一幹府兵闖入平章府強搶要人。


    而所謂叛逃宗門,想來也不過是作戲一場。


    否則烏有先生絕不能為了一個叛徒還遣自己的大弟子巴巴地尋去榮王府求助!


    至於木鴻聲在停雲軒內意圖揭發衛如信假冒之事,背後更是大有深意,不然趙重幻絕不會甘願冒自曝身份之險,以期引開賈平章的視線。


    這一樁樁,一條條,而今再推敲細想,竟盤根錯節,大有文章。


    可他——居然輕信了她!


    甚至到了此刻,他還忍不住因賈夫人所說的聯姻之言而替她躑躅不安。


    因為他知曉賈夫人絕非信口撚來的一語!


    望著杏林暗影,許久,廖瑩中驀地自嘲而笑。


    還有那場火,不但起的蹊蹺而且時機也是恰如其分。


    而燒成黑炭、一直暈厥未醒的木鴻聲昨天亦被賈平章遣人連夜送回嶺南,至於隱瞞趙重幻女扮男裝身份一事,廖瑩中自然也不會讓這位木二爺再有開口的機會-----


    思及此,他的眼神緩緩隱去所有不該生出的情緒,再回身又是那個眸色暗噙陰寒冷厲的清流先生。


    他淡淡對遠處跟著的小廝道:“走吧,回去!”


    ------


    輕檀院。


    密室內,裴不簡還在與賈夫人密談,忽然就見他眼底幽光一閃,馬上抬手示意賈夫人噤聲。


    後者見他神色警惕地盯著入口的暗影處,也不由眸色一沉。


    可不待她反應過來,驟地便聽“哢噠”一聲響從暗影處傳來,落在一片寂靜裏,聲動如雷。


    裴不簡目光遽寒,旋即賈夫人就直覺眼前一晃,再定睛看他已若鬼魅般閃身到了入口處——


    “放肆!”


    隨之就聽一聲冷沉的斷喝,暗影中傳來的是賈平章粗噶的嗓音。


    “官人——”


    賈夫人神色一變,疾步奔上前去。


    隻見佛堂燭火斜照的光影中,裴不簡精瘦幹練的身形已攔在賈平章麵前。


    賈平章身旁側護衛著的是一臉戒備的方大有,他手壓在劍柄之上,下一秒利劍便會出鞘。


    而他身後還圍著一排侍衛,個個都握著劍戟,背對著光亮的側臉上顯出一種斑駁的陰暗。


    菊明正在人群後惶恐忐忑地探頭探腦,嘴唇翕動著似想提醒,卻又不敢開口。


    賈夫人見此情形瞳孔不自禁縮了縮,但是她馬上便鎮定下來。


    “聾叔,退下!”她低喝道。


    裴不簡卻似充耳不聞,一時未動。


    方大有見狀更是怒眼圓睜,往前一大步將賈平章擋在身後,大喝道:“相公麵前,豈容你放肆!”他霍地一拔劍,“快將這廝給我拿下!”


    密室外的侍衛聞令馬上衝進來。


    裴不簡眼中寒光隱隱。


    “聾叔!”


    賈夫人見裴不簡居然違逆,頓時抬高嗓門。


    裴不簡默了默,偏眼瞟了下賈夫人,最終還是麵無表情地退後幾步,狀似順從地沿著牆壁而立,低眉順眼地縮著肩頭站著,一如平日裏在輕檀院幹活時小心謹慎的模樣。


    這時侍衛們一擁而上,迅速地將他擒住,死死抵在牆角不容其動彈。


    見裴不簡被拿住,賈平章這才緩步上前,咄咄逼人的目光上下梭巡打量一番,陰寒的神色一瞬間似有殺機閃過。


    旋即就聽“唰”的一聲輕嘯,但見他反手已經奪過方大有的佩劍,猝不及防間雪亮的劍刃就已經直直紮入裴不簡的傷口上。


    裴不簡眼中精光倏忽一閃,身體明明能躲開,但卻硬是一動不動,生生受住了這一劍。


    甚至他連哼都未哼聲,任由血再次染紅了布帛,似一朵氤氳著血腥氣的豔色桃花乍然開放,觸目而驚心。


    賈夫人盯著這悚然的一幕緊蹙了眉頭,腳下卻動不得。


    賈平章盯著裴不簡的眼睛,一時二人對視間,目光裏隱隱有風雲流動,前者是打量試探,後者是估量算計------


    少頃,賈平章視線一收,霍地抽出帶血的劍,隨意丟給方大有,然後威勢十足地一揚手:“押下去!”


    侍衛們立刻照辦,拖著蜷著身子的裴不簡出去,方大有也很知趣地退出密室。


    眼睜睜看著最得力的心腹被押走,賈夫人原本慌亂的眸色很快就冷靜下來,她向菊明揚下手,後者躬身一福,也跟著忙不迭退出去守在佛堂門外。


    一時密室內靜謐如塋。


    賈夫人轉頭注視著徑自走入密室內間的賈平章,在原處站了片刻,旋即揚起柔順的笑意走近他。


    到了跟前,她下意識想伸手去觸碰一下自己這位難得來一趟輕檀院的夫君,但最終還是蜷了蜷了手指,撚住了佛珠。


    “官人難得進我這輕檀院,如何今夜得閑來佛堂?”


    隨意打量著密室的賈平章回頭看她,眼底陰鬱異常,麵上卻不動聲色,似想要堪破她微笑後不為人知的一麵。


    頓了頓,他才負手緩緩走到另一側的幾案前,順勢還將手上捏著的一疊黃棉紙丟在案麵上,口吻淡淡道:“這密室也有幾年未進了,看來我是打擾夫人了!”


    賈夫人含笑跟上來,她視線掃過案上那疊熟悉的紙張,也掃過他陰沉慍怒的麵龐,卻沒有立刻應答,而是自若地拿起鉸刀,施施然地開始絞起案上燭台的芯。


    燭火隨著她的動作躍動了幾下,瞬間照亮她的臉,那臉上顯出的依舊是慣常的慈和與溫順。


    “你我夫婦,有甚打擾不打擾的!不過就是去處置些雜事罷了!”她放下鉸刀道。


    她語態從容,就好似剛與裴不簡所密談的不過就是幾句禪言佛語,而不是謀命殺人的勾當。


    賈平章目光雪利,問出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實:“慧娘確實是你遣人毒殺的?或者這幾日府上連續死的幾個人,都是你派聾叔所為?”


    賈夫人迎視他,眼神裏毫無畏怯,甚至還噙著適才的笑意。


    “倘若咱們府上出了個別犯了規矩的後宅婦人,我可有處置的權力?”


    賈平章聞言眉尖不由一聳,倒語遲了下。


    賈夫人睨他一眼,轉瞬笑意頓斂,眸色也隱隱露出些許狠戾。


    “你下麵的那些人我不會動,可這種亂倫背德不守規矩的婦人,既然她們連命都不想要,那我何不成全她們!”


    “再說,官人你堂堂一朝首宰,我自不會再讓人壞了我賈家的顏麵!現在,她們可不都老實了嗎?”


    最近府上那些院裏可是都噤若寒蟬了!


    有時,規矩束不住人,恐懼才可以!


    她盯著賈平章的眼睛一瞬不瞬,目光透著冷鋒,一字一頓,“莫不是官人覺得我不該如此?”


    賈平章齒關緊扣,冷冷地瞪著她變化的神色,黑沉的目光裏幽忽難定,想發作但最後卻還是強壓下去。


    頃刻,他才緩和道:“看來此事你發現的時間不短,為何不提前告訴我?私下處置豈不更好,如何反倒鬧得讓大理寺也攪合進來?”


    “也不長,不過年節時發現的!若是能早察覺,斷也不會讓她留到現在!”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至於鬧大些,隻是為了殺雞儆猴罷了!咱們這府內有些人既動不得,可也不能放任她肆意妄為!”


    聽聞此語,似有所悟的賈平章陰沉的目光越發陰鷙暗沉,冷聲道:“此話怎講?”


    賈夫人牽牽嘴角,語含微諷道:“官人若是得閑,也去關心一下你那嫡子與塚婦之間的糾葛吧!都鬧得差點兒丟了你金孫的一條命了!”


    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鈔遞給他,“平兒、子敬他們在外最近也有些不安分,原本我瞧著就是孩兒們戲耍便也未去多過問,但是如今你看看這個——”


    賈平章接過來一瞧神色不由變了變——


    這居然是張質票,而典當的竟還是禁內賜下來的古玩珍品。


    “這是平兒無意掉在我這的!”賈夫人語氣板板道,“後來我便讓人悄悄地一一去查了!發現平兒最近典當的還不止這些,連城外給他們的幾塊地也少了一些!”


    賈平章沉沉地盯著質票,“這些事雲沁也知曉?”


    賈夫人冷笑下:“看看這兩年她咬死不讓平兒納妾,你就該知道咱們都小瞧了她了!”


    賈平章摩挲著質票光滑的表麵,一色沉思。


    王石頭溺死於流月潭後,他心中大概也猜出範慧娘一案的幕後凶手可能是誰——


    他這位一心念佛的夫人自來可不是甚心慈手軟的性子,為了不讓事情鬧大,他才強硬要求大理寺以王石頭毒殺主人自溺身亡來結案。


    “可雲沁跟慧娘能有甚幹係?你作何會教人將牽機之藥放於她陪嫁丫頭的屋內?”他捏緊質票問。


    賈夫人數了幾粒佛珠,眼角低垂,眉眼淡淡,漫不經心裏卻噙著幾分狠色。


    “咱們這位兒媳——可也早就識破了那範氏與你下麵人的醜事,甚至還利用他們這層見不得光的幹係,脅迫翁應龍替她在外做事!”


    賈平章齒關叩得更緊,瞳孔暗縮,但是卻沒有吱聲,等著老妻的下文。


    “你兒子成日在外頭,難免有時惹人眼熱,落下些口舌——”


    賈夫人繼續道,“他這娘子就是讓翁應龍替她去暗訪查探,似乎想收集些自己夫君的把柄攥在手中!我估摸著還是不想讓他納妾,才這麽做的!”


    “小小年紀,倒是有些城府!”


    賈平章反倒笑了笑,隨之揮揮手上的質票,“平兒的事我心中有數,會讓劉三去細查,這些——也會拿回來!”


    接著,他又輕點了下幾案的桌麵,眼含警告道,“死一兩個小廝、女婢也算不得甚,不過他們夫婦之間的事你也莫要插手太多!雲沁雖少言寡語,但是有心思,脾性也剛硬,不要鬧到場麵上來!”


    他想了想又道,“讓她在娘家散散心也是好的!過些日子,讓平兒親自去將她娘倆接回來!至於那個羅家陪嫁來的婢女,你也好好安撫一下,尋個好點兒的由頭,不要讓他們以為我們賈家不明不白的!”


    想來劉管家已經很盡責地將今日一天府上的各種動靜都回稟了一番,賈夫人垂眼聽著,一一應下來。


    她知曉私自處置範慧娘一事算是揭過,如此一想,心中悲涼之意也莫名而起,但是轉念她的心腸又冷了下來。


    賈平章又指了指幾案上的黃綿紙,“老太太讓人給我送過來的,你的意思我也知曉了——下麵的人我自會處置!”


    說著他忽然話頭一轉,“那個聾叔在你身邊也不少年了吧?”


    賈夫人眉心一動,抬眼看著他點頭:“十幾年了!”她細察了他的神色,追了一句,“他很是忠心------”


    “慧娘跟著我也不少年了,”賈平章斜睨著打斷她的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既明知道毒殺她的凶手,你說不處置他,豈非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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