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已過。


    今夜雲深月淡,星海稀疏。夜風卷起密林春葉,悉悉索索,越發顯得小金穀外的山林幽道深邃曲折,前途叵測。


    平章府豪華的馬車上,風燈如豆,幽幽輕晃,伴著馬兒蹄聲輕車熟路地往西湖小築而去,後麵幾個精兵隨扈騎著馬緊緊跟隨。


    一晚聲色犬馬後的賈平有些醉醺醺的,他斜斜靠坐在車廂的軟墊上,待一旁近身小廝伺候完畢,趕來接他回府的宋全就瞥了一眼小廝,後者馬上很有眼力勁兒地退出車廂,與馬夫坐到一處去。


    宋全趕忙低聲將昌邑夫人帶著小公子回羅家的事細說了一遍。


    窗格一角敞著,夜風透入,溫涼的感觸令賈平懶洋洋地閉起了眼。


    他酒氣暈染的麵皮發紅,但是神色卻淡漠,時而輕哼一下,也不知是在輕應宋全的話,抑或隻是山路時而顛簸令他不適而已。


    “阿巧的事夫人最後還是遣人去大理寺報了案嗎?”聽完宋全所言,賈平才慢條斯理問道。


    清早仆役發現阿巧屍體驚惶來報,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胡老夫人本不願再聲張此事,但羅雲沁卻一意孤行堅決要往大理寺報案,直氣得賈平拂袖便離了平章府,徑自逍遙去了。


    宋全躊躇了下道:“是的!小人來之前還特意問了一下,據說那阿巧確是被人擰斷脖頸而死,並非不小心摔死的!”想到那討喜可愛的女孩,他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惋惜來。


    賈平冷冷地哼唧了一聲,隨之一臉漠然地繼續斜著頭假寐。


    “這兩日府上亂七八糟的人都走了,按理該消停幾分,可今天又冒出這麽一樁公案來,委實教人難安!”


    宋全歎了口氣,驀然他似又想到了甚般,探身道,“今天小人在閣子裏還聽到一段閑話——她們說阿巧之前一直愛慕趙重幻來著!”


    “什麽?”賈平倏地睜眼斜睨他,一臉荒唐可笑,“趙重幻個女兒之身,她還愛慕?豈不是貽笑大方?”


    “小人也覺得不可思議!”宋全笑,“再說,就趙重幻原來那張男人臉,也著實醜怪了些,阿巧這喜好也太------”


    賈平攏了攏袖子,嘲弄的笑聲透出窗格,轉而他眼中又不禁浮出一抹曖昧又深沉的意味來。


    “也莫怪她要給自己扮上那麽一張醜臉,憑她那麵具後的姿色,確是要招來禍事的!”


    他想起昨日乍見趙重幻真容時自己心中不由自主湧出的那股饑渴之感,似有野獸出柙,抑製不住。


    就算今天在小金穀那些個美人身上消磨一日,他都還是難以消減身心不可名狀的騷動。


    “確是個難得的美人!”


    宋全自然瞧出主子的心思,但如今趙重幻的身份,再無拿捏住的可能了。


    他湊上前給賈平捏起胳膊,口吻遺憾地調笑一句,“就是可惜了!”


    賈平瞟了他一眼,作勢要踹他:“敢消遣你爺我了?”


    宋全雙腿一軟“撲通”跪下,一臉討好,笑嘻嘻連連作揖討饒:“我的爺,小人哪有那個膽!”說著麻利地又湊上來繼續替賈平捏腿。


    一邊捏,一邊他的眼神變得有些狎侮起來。


    他信口道:“爺不必惱恨!也沒甚可惜的!你想,那趙重幻本一介女流,從小自道觀裏長大,仙君神人咱們不敢褻瀆!可是她下山後卻也還是到處跟著男人廝混,不是小人瞎說,她那清白還在——”


    這廂,他話尚未畢,但見其動作突然一頓,渾身似僵住般,隨之便直挺挺往後一倒,“撲通”一聲砸於車廂地板之上。


    眯著眼的賈平頓被唬一跳,睜開眼馬上順勢抬腿不客氣便是一腳。


    “你小子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挺起屍來?快起來!”


    可還不待他再反應,緊接著就聽見馬車外隨扈小廝們驚呼的動靜,但一轉眼卻又消了音。


    賈平驟地心頭猛然一跳,火氣頓騰,霍一把推車窗沒好氣地大聲斥罵:“半夜三更的,你們鬼叫個甚——”


    話語間卻聽得倏忽“嗖”的一聲,一道寒光猝不及防地便從他眼前險險飛擦而過,隨即就見一支形狀奇特的飛鏢已經死死紮在他耳邊的窗格上,那輕顫的嘯風如同一個巴掌扇在他臉上,既寒且懼。


    “何來的賊人,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馬車!”


    眼前情形令賈平不由倒抽一口氣,心似鼓擂,但還是摒住滿腔驚懼,惱恨地叫斥隨扈,“快,快去!把賊人給爺我綁住,別讓他們跑了!”


    但是跟在馬車後麵的隨扈居然毫無動靜,連車駕上的小廝也發不出聲來,惟餘馬車夫一臉驚慌失措,控製著躁動不安的馬匹。


    見此賈平越發張皇忐忑,連忙探身往後察看究竟——


    後麵跟著的一幹隨扈此刻卻都癡呆了般,隻管靜靜坐在馬背上,蕩悠悠地跟著馬兒的腳步輕晃,對眼前情形似毫無所覺一般。


    一時,月色消隱的幽林小道上,夜風索索,除了馬夫慌亂叱馬的動靜外,再無一絲聲響,渾然無波。


    這靜謐令人窒息,更讓賈平的臉上清白相交,幾番變化。


    他不由思及最近自己身邊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一股子不祥的寒意頓從肺腑直竄而出,轉瞬就若冰涼的毒蛇般爬滿自己的脊背,不著一言地侵入四肢百骸,浸過骨血,讓周身酒意瞬間醒透。


    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鎮定,隨之霍地拔出窗格上的飛鏢狠狠地往虛無的暗夜中砸了出去——


    “管你是什麽賊寇還是甚山林精怪,敢動我平章府,也不看看有無這狗膽!”


    他一邊色厲內荏地使勁拍打著窗格威脅,一邊大聲嚷叫道,“阿祥,愣著作甚,趕馬快回府,爺我累了!”


    馬夫喏喏應著,竭力甩著馬鞭。


    馬兒吃痛,瞬即揚蹄奮力往前跑去。


    但還沒奔出十幾丈遠,拉車的兩馬前腿不知何故遽然一拐,打了個踉蹌,整個馬身頓時栽了出去。


    車廂也緊跟著顛簸歪斜起來,馬夫尚來不及反應,原本還急速奔馳著的馬車立刻隨著馬匹倒地的慣性猛烈往前衝了而去——


    轉眼,隻見平章府豪華的馬車毫不意外地撞在一側大樹之上,一時“哐鐺啷”巨響,轟然傾覆在地,車廂內傳來賈平囂厲憤怒的尖叫咆哮------


    一臉血汙的馬夫衝過去將車廂內同樣摔得鼻青臉腫的賈平給救了出來。


    待主仆哼哼唧唧爬起身,一轉頭便發現前麵密林小道上已安靜地站著三道玄色的影子。


    彼處,三人一步步靠近。


    撞破的風燈卷出的火焰烈烈地燒著,映襯著來人的影子,若一汪潮濕烏黑的水無限漫延侵近——


    “你們、你們——”


    隨著三道影子的迫近,渾身疼痛難忍的賈平又驚且怕,可還是強撐著結巴嗬斥,“你們膽大包天是吧,臨安府,天子腳下,竟敢劫掠平章府的車架,是不是不想活了------”


    聞言三人駐了腳步,中間領頭之人負手而立,冷眼靜觀。


    此人身姿修長俊挺,黑巾覆麵,一雙眸如同經年無波的深潭,直勾勾地盯著馬車旁蹣跚互依的主仆二人,似摻著暗夜星子的清寒,看得人寒浸浸的。


    賈平見他們還是不語,越發惱恨驚懼,馬上甩開馬夫,慌不擇路地就往回跑。


    很快他就扯住一匹跟上來的棗紅馬,毫不留情地一把拽下似中蠱般癡呆的隨扈,自己翻身就欲上馬,但是轉瞬就感覺自己腳脖子似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一般,怎麽也抬不起來。


    他惶遽地一低頭,就見一根粗長的鞭子已死死纏住了自己的右腳踝,怎麽用力也甩不開去------


    那廂一個黑衣人忽然一用力,賈平頓從馬側重重摔回了地上。


    “膽大包天的賊人,居然敢對平章公子如此無禮,真是——不知死活,被爺我逮住了,必要將爾等五馬分屍,誅滅九族——”他狼狽地試圖爬起來,但是卻怎麽也掙不脫那鞭子。


    “平相公既有這等氣力,還是想想如何救救自己吧!”


    領頭的黑衣人忽然開口,聲音跟眼神一樣冷。


    “至於劫掠平章府公子這事,吾等膽子卻真不如貴府,畢竟平章府可是有劫殺榮王府嘉雲縣主的真本事的!”


    癱在地上的賈平聞言頓時心驚肉跳,他大聲駁斥:“爾等不要血口噴人!什麽劫殺嘉雲縣主------”


    不待他叫完,轉眼他就驚恐發現自己唇舌徒然在動,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接著賈平但覺腳踝一鬆,鞭子頃刻似長蛇般迅捷遊走,轉而一下子勾起他腰上玉佩,“嗖”地扯了下來。


    眼睜睜就見那玉佩落在了領頭者手上,對方看也不看,轉手就將玉佩往馬夫身上一拋。


    嚇得原本一動不敢動的馬夫手忙腳亂地連忙接住。


    “拿著這個回去!”黑衣人淺淺道,“跟你們平章夫人說,用裴不簡來換你們平相公!”


    “裴不簡?那是何人?”


    賈平一頭霧水,越發急恨,連滾帶爬地想要衝過來逼問。


    “到底誰是裴不簡?又關我母親何事?”


    但不待他近身,執鞭者馬上一鞭子就又纏住他腰身胳膊,而另一個黑衣人也倏地縱身躍來,不容他掙紮,馬上掏出網索將他死死綁縛住。


    “平相公皮嬌肉嫩,可不要妄自掙紮傷了自己,要不到時賈平章跟夫人會怪吾等粗鄙了!”捆綁他的黑衣人嘲諷道。


    賈平掙紮的動作頓停。


    他怒目而視,想斥罵但又發不出聲音,隻能“嗚嗚”用眼神發狠,卻徒之奈何,隻能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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