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七年,從八歲到十五歲,關於這段期間,我記得的主要便是釣魚。


    別以為我別的什麽都沒幹,隻是在你回首很久以前的事時,有些事情似乎膨脹了,直到大得掩蓋住了其他一切。我離開荷萊特大媽的學校到文法學校上學了,背上了皮書包,戴上了有黃條紋的黑帽子,還有了第一輛自行車。此後又過了很久,我有了第一條長褲。我的第一輛自行車是那種一輪固定,一輪可轉向的車型,當時很貴。騎下小山坡時,我把腳放在前車把上,讓腳蹬嗖嗖地轉著。在二十世紀初,這是典型的一景——一個男孩兒從小山上飄然駛下,頭往後仰,腳伸到了空中。我去文法學校上學心懷恐懼,顫抖不已,是因為喬告訴過我關於校長威斯克斯老頭那些讓人心驚肉跳的故事(他的名字應是威克西)。這個校長沒說的,是個長得凶神惡煞的小個子,一張臉長得跟狼臉一模一樣。他在學校大教室的後麵放了個玻璃箱,裏麵有幾根藤條,他經常抽出來嗖嗖掄上一通,很嚇人。但是讓我吃驚的是,我的學習成績很不錯。我從來沒想到過也許我比喬聰明。他比我大兩歲,從他會走路起,就開始欺負我。實際上,喬是個不折不扣的笨學生,差不多每星期都要挨一次藤條抽打,直到他十六歲時,他總是接近在全校墊底的位置。第二學期,我在數學這科上得了獎,還有個獎是在某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上,主要跟幹花有關,科目名叫作科學。到我十四歲時,威斯克斯提到獎學金和上裏丁大學的事。我爸那年頭仍對喬和我抱有很大期望,對我上“公學”這件事很熱心。我時常聽到的說法是我會當個老師,而喬會當個拍賣師。


    但是我對學校的事所記不多。後來在打仗時,我曾和屬於高等階層的夥計混在一起。我吃驚地發現他們從未忘卻在公學裏經曆過的惡夢般的操練,要麽因此一蹶不振,變得傻不愣登的,要麽下半輩子都會跟那種痛苦記憶做鬥爭,想要將之忘卻。但是我們班上這一群鋪主和農場主的孩子們不會。我們上文法學校,並在那兒一直待到十六歲不是為了別的,隻是為了顯示並非來自貧寒之家。不過學校這種地方,主要還是讓人盼著早點離開的地方。我沒有那種得忠於母校的多愁善感,對那些灰色老石頭也沒什麽傻乎乎的感情(一點沒錯,石頭真的很老,那所學校是由紅衣大主教伍爾西出資修建的)。我們沒有畢業生聯誼會,甚至沒有校歌。下午不上學的時間都歸自己支配,因為做遊戲不是非得參加,我們都能避則避。我們穿背帶褲踢足球,盡管披一條肩帶才被認為是打板球的合適裝束,可我們穿著平時的襯衫和褲子打板球。我真正喜歡玩的,隻有三柱門板球比賽,我們課間休息時經常在鋪著石子的校園裏玩,用的是包裝箱木板做成的球棒,還有打幾天就會完蛋的板球。


    我現在還記得大教室的氣味:一種墨水、灰塵加靴子的氣味。校園裏有一塊當墊腳石用的石頭,我們以前在上麵磨小刀。學校對麵的小麵包店裏賣一種切爾西小圓麵包,比現在的切爾西小圓麵包塊頭大了一倍,我們叫它“拉迪巴斯特”,價錢是半個便士。學校裏別人做的事我一件也沒拉下。我把我的名字刻在一張課桌上,並因此挨了一通藤條——這種事隻要被逮到,總要被抽一頓,但是刻下自己的名字可以說是個規矩。我曾把手指沾上墨水,咬指甲,用筆竿做飛鏢,玩康克戲,傳播黃色故事,學會了自著洗衣粉放在慰,起哄語文老師布婁厄老頭兒,還把小威利·塞米恩欺負得暈頭轉向。威利·塞米恩的爸爸是個承辦喪事的,他有點傻不愣登,跟他說什麽他都信。我們最喜歡玩的惡作劇,就是要他去買一些並不存在的東西,都是老一套——半份麵值為一便士的郵票、橡皮錘子、左手用的螺絲刀,一罐條紋漆等,可憐的威利每次都信以為真。有天下午我們算是開夠了心:我們把他放進一個浴缸,叫他抓著把手把自己提起來。他最後進了精神病院,這個可憐的威利。但是,隻有放假時才過得真正有意思。


    那年頭還有些好玩的事可做。冬天時,我們會去借一兩隻雪貂——我媽從來不允許喬和我在家裏養,她稱之為“惡心人的臭東西”——然後一個挨一個農場去問能不能讓我們進田裏捉老鼠。有時候他們讓,有時候叫我們快點滾蛋,還說我們比老鼠還要麻煩幾分。深冬時,人們用脫粒機打糧食時,我們會跟著機器幫忙把老鼠打死。有年冬天,肯定是一九零八年,泰晤士河泛濫並結上了冰,結果我們溜了幾星期的冰,哈裏·巴恩斯在冰上把鎖骨摔骨折了。早春,我們用灌了鉛的木棍找鬆鼠打,後來就是掏鳥窩。我們當時的理論是小鳥不會數數,隻需要留下一隻鳥蛋就行了,可那時的我們是殘忍的小野人,有時候我們幹脆把鳥窩捅下來,然後把鳥蛋或者小鳥踩爛。癩蛤蟆產卵時,我們還有另外一種玩法。我們逮到癩蛤蟆後,把自行車打氣筒的氣嘴從它屁股那頭塞進去打氣,直到把它打爆為止。男孩兒就是那樣,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夏天時,我們會騎自行車到伯福德壩上去洗澡。錫德·拉夫格魯夫的堂弟沃利淹死是在一九零六年,他被纏在水底的水草裏,用拉鉤把他撈上水麵後,他的臉色是烏青的。


    然而什麽都比不上釣魚。我們去了布魯厄老頭兒的池塘很多次,釣到了小鯉魚和丁鱥,有次釣到一條吱吱叫的泥鰍。另外還有幾個給牛飲水的池塘,星期六下午我們走路就能走到。不過在有了自行車後,我們開始去伯福德壩下麵的泰晤士河裏釣魚,好像那樣跟在飲牛池塘裏相比,是長大後幹的事。那裏沒有農場主來趕我們,而且泰晤士河裏有特大個的魚——可是據我所知,沒聽說有誰釣上來過。


    我對釣魚的感覺很奇怪——現在我還有這種感覺,真的。我不能自稱釣客,我這輩子還從來沒釣到過二英尺長的魚,而且有三十年時間,我沒有再握過魚竿。然而我回頭想起我的八歲到十五歲這段時光時,好像都是圍繞著去釣魚的日子,每個細節都曆曆在目。我現在還記得每天釣魚的日子,還有每一條釣到的魚。我要是閉了眼睛去想,沒有一個飲牛池塘或是回水處的樣子我記不起來。我能寫一本關於釣魚技術的書。還是小孩兒時,我們用不起什麽釣具,太貴了,而且我們一星期三個便士(這是那年頭我們的零花錢)的絕大部分都去買糖果和“拉迪巴斯特”了。很小的小孩兒一般用彎大頭針釣魚,因為鈍,所以沒多大用。把一根縫衣針放在蠟燭火上燒,然後用一對鉗子彎成的魚鉤倒很好用(當然沒倒刺)。那些農場上的小夥子會用馬毛編線,幾乎跟羊腸線一樣好用。單用一根馬毛也能釣上來小魚。後來,我們有了兩先令一根的魚竿,甚至有了各種魚線卷。天哪,我往華萊士鋪子的櫥窗裏盯著看可不是有多少個鍾頭!甚至那幾把點四一零口徑的槍和娛樂用手,現在應該把槍也比不上釣具能讓我興奮異常。我揀到過一本嘎梅治的商品目錄——我想應該是從垃圾堆裏揀的,我把它研究得就好像它是《聖經》!甚至到現在,我還能告訴你所有關於蠶腸線釣絲替代品、加固魚線、利麽裏克釣鉤、木魚槌、取鉤器、諾丁漢魚線的所有詳細說明,還有天曉得多少別的技術細節。


    然後就是我們經常用的各種魚餌。我們家的鋪子裏總有足夠的黃粉蟲,用著不錯,但還不是特別好。綠頭大蒼蠅的蛆更好,不過那要向賣肉的格拉威特老頭兒求上一求才行。我們一夥經常是用抓鬮或點兵點將的辦法決定誰去開口,因為格拉威特對這種事一貫是一點兒也不隨和。他是個個子高、臉上疙疙瘩瘩的老頭兒,說話聲音就像看家猛狗一樣,他叫起來時——他經常那樣對小孩兒叫——他藍圍裙上的刀啊鐵器什麽的丁當作響。被選中的人進去時,手裏拿一個空的糖漿罐,四處晃悠著,直等到顧客都走後才低聲下氣地對他說:


    “求求你了,格拉威特先生,你這兒今天有沒有蛆?”


    通常他會咆哮起來:“什麽?!蛆?我的鋪子裏會有蛆?幾年沒見過了,你以為我這兒養蒼蠅?”


    他那兒當然有蒼蠅,而且無處不在。他經常用一根頭上綁著皮革的棍子對付它們,拿它伸到很遠的地方,把蒼蠅拍個稀巴爛。有時隻能空著手走人,但無一例外,他每次都會在你就要走時向你喊道:


    “聽著!你去後院看看,找得仔細的話,興許能找到一兩隻。”


    可是在那兒,常常到處能找到一窩窩的蛆。格拉威特的後院聞起來像是戰場,那年頭賣肉的還沒有電冰箱。要是把蛆放在鋸末裏,存活時間就會長一些。


    黃蜂蛹不錯,隻是不容易穿上魚鉤,除非把蜂蛹先烤一下。誰要是發現一個黃蜂窩,我們會在夜裏出去把鬆節油倒進去,然後用泥巴堵住洞口。第二天,黃蜂就會全死光,然後就可以挖出蜂窩,把蜂蛹掏出來。有次出了岔子,不知道是鬆節油灌錯洞還是怎麽,搗掉泥塞時,裏麵關了一晚上的黃蜂嗡的一聲全飛出來。我們被蜇得還不算厲害,可惜旁邊沒人拿秒表給我們掐一下時間。螞蚱差不多是能找到的最好的魚餌,特別是釣白鮭。釣魚時把螞蚱穿在魚鉤上,也不用魚墜,隻用在水麵上左點一下,右點一下——那被稱為“點水釣法”。但是隻能逮到兩三隻螞蚱。綠頭大蒼蠅也他媽難逮,那是釣鯪魚的最佳魚餌,特別在晴天時,要盡量把蒼蠅活著穿上魚鉤,那樣就能扭動。白鮭甚至吃黃蜂,不過把活黃蜂穿上魚鉤倒是個考驗人的活。


    天曉得另外還有多少種魚餌。麵包糊是用舊布裹著白麵包,然後加水擠成,還有奶酪糊、蜂蜜糊,還有裏麵帶茴香子的麵糊。煮過的麥粒釣鯿魚不錯,釣蝦虎魚用遊絲蚯蚓很好,可以在陳年舊糞堆裏找到。裏麵還能找到另外一種小蚯蚓,身上有條紋,氣味像地蜈蚣一樣,釣鱸魚上佳。一般的蚯蚓釣鱸魚也不錯,但一定要把蚯蚓放在苔蘚裏,可以保持新鮮不死,保存在土裏的話就會死掉。牛糞上捉到的黃蒼蠅釣鯿魚很棒。據說有人用一顆櫻桃就能釣到白鮭,我見過有人用圓麵包裏的葡萄幹釣到一條斜齒鯿。


    那年頭,從六月十六(那是釣淡水魚季節的開始)一直到仲冬,我的口袋裏很少不帶著裝有蟲子或是蛆的罐頭瓶。為這事,我跟我媽鬥爭過幾次,結果是她讓步了,釣魚不再屬被禁止之列,我爸甚至在一九零三年作為聖誕節禮物,送了我一根值兩先令的魚竿。喬剛滿十五歲就開始追女孩,打那以後就很少去釣魚,他說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但是仍有其他五六個跟我一樣,對釣魚狂熱。老天,那些釣魚的日子可真有勁!在那些個又潮又熱的下午,坐在大教室裏,我趴在課桌上,聽布婁厄老頭兒尖著嗓子講謂語、虛擬語氣和關係從句什麽的,可我的全部心思飛到了伯福德壩附近的回水處,那裏有綠色的池塘,鯪魚在裏麵遊來遊去。還有下午茶以後騎著自行車爭分奪秒先衝上查姆福特山,然後衝到河邊,趁天還沒黑釣一個鍾頭。那些寧靜的夏日傍晚,壩上的輕輕濺水聲,魚上到水麵時的清脆水花聲,能把人活吃了的蠓蟲,還有一群群鯪魚繞著你的魚鉤遊,就是一直不咬釣。魚在成群遊著,看到黑脊背的魚,我心裏激動異常,盼望著,祈禱著(不錯,真的在祈禱)其中一條會改變主意,在天還不太黑前咬住魚餌。然後,總是“再釣五分鍾”,接著是“頂多再釣五分鍾”,直到隻能推著自行車回到鎮上,因為警昨晚剛洗的衣察托爾勒在暗裏巡查,被逮到沒燈騎車,就會“吃罰”。有時在放暑假時,我們會帶著煮雞蛋、麵包、黃油和一瓶檸檬水去釣上一整天,釣了一會兒魚,然後洗澡,然後又釣,有時候我們的確釣到魚了呢。晚上回家時手全髒了,肚子餓得會把剩下的麵包糊吃掉,還帶了三四條裹在手帕裏的鯪魚,又腥又臭。我媽總是不肯做我帶回家的魚。除了鱒魚和鮭魚,她完全不認為河裏的魚能吃,稱之為“惡心人的泥玩意兒”。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沒逮住過的魚,特別是星期天下午順著河邊的拖船道走路時,經常能看到一些特大個的魚,而手裏剛好沒拿魚竿。星期天不讓釣魚,甚至泰晤士河管理委員會也不允許。星期天,我必須穿著厚厚的黑套裝,戴著能把脖子鋸掉的伊頓領子,然後去“好好散下步”。有個星期天,我在淺水裏看到一條尖嘴梭魚,一碼長,正在那兒睡覺,我差點兒用石頭打中了它。有時候,在那些綠色池塘裏靠近水草邊的地方,會看到一條巨大的泰晤士鱒魚從容遊過。泰晤士河裏的鱒魚能長成特大的個兒,可實際上,從來沒人逮到過。據別人說有個真正的泰晤士河釣客——就是那種長著酒糟鼻的老頭兒,一年四季裹著外套,坐在輕便折凳上,帶著二十英尺長,用以釣斜齒鯿的魚竿——說隻要能釣到一條泰晤士河的鱒魚,他情願減一年陽壽。我不會怪他們無能,我現在完全明白他們的意思,而且比那時候還明白。


    當然也有別的事在發生著:我一年內長高了三英寸,穿上了長褲子,在學校得了幾個獎,上堅信禮課,講黃色故事,開始愛上讀書,迷過養白鼠、木工細雕和集郵等,然而我記得的總是釣魚。夏天的白晝,平平的草甸,遠處的藍色小山,回水處上方的柳樹,其下的池塘有點像是深綠色玻璃。夏天的晚上,魚兒打破水麵,歐夜鷹在頭頂盤旋,晚紫羅蘭和拉塔基亞煙草的氣味。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想表達童年是有詩意的那種玩意兒,我知道那隻是胡扯淡而已。波提歐斯老先生(我的一個朋友,是個退休的老師,以後我再詳細說說他)在關於童年的詩意方麵很博學。有時候他拿書念給我聽,華茲華斯,露西·格雷,“曾幾何時,草地樹林”——諸如此類。不用說,他自己沒小孩兒。事實上無論從哪方麵說,小孩兒都跟詩沾不上邊,他們無非是野性十足的動物,不過在自私程度上遠遠超過了動物。一個男孩兒不會對草地、果園什麽的感興趣。他從來不會看一眼風景,對花兒不屑一顧,對植物也是識這一樣不認那一樣,除非植物在某方麵對他有影響,比如說好吃。殺生——這可能是男孩兒的生活裏最接近詩的方麵了。一天二十四個鍾頭,他們似乎有種與眾不同的活力,投身於某些事情中的力量,好像長大成的短袖,單件人後,就無法再投身那些了。還有麵前的時間無窮無盡,以及不管你做什麽,都可以永遠不變做下去的感覺。


    我是個長相難看的小男孩兒,黃油色頭發,除了前額的一束,總是理得很短。我不會把我的童年理想化,跟許多人不一樣,我一點也不想返老還童。我喜歡過的東西絕大多數現在我隻會毫無興趣。就算我再也看不到板球,也不會有所謂。如果有一擔糖果,我也絕對不會有什麽欣喜感。但對釣魚,我仍然有,而且總有那種獨特的感覺。沒說的,你會覺得這真他媽傻,可是甚至到了現在,我的確還有一點點幻想能再去釣魚,而現在的我是個胖子,四十五歲,兩個孩子,有座位於郊區的房子。為什麽?因為說起來,我的確還對童年有點兒多愁善感——不單是對我自己的童年,而且是對我自己在其中成長起來的那種世事氛圍,我想現在也即將一去不複回,而釣魚不知怎麽,成了那種世事氛圍的典型代表。一想到釣魚,就想到不屬於現代社會的一些東西。想著能在柳樹下,在寧靜的池塘邊坐上一天——而且能找到那種可以坐在其旁邊的寧靜池塘——這想法本身是屬於戰前,有收音機前,有飛機以前,有希特勒之前的。甚至那些英格蘭淡水魚的名字也有種平和的味道:斜齒鯿,紅眼魚,鯪魚,鮊魚,鲃魚,鯛魚,鮈魚,尖嘴梭魚,白鮭,鯉魚,丁鱥等等。這些都是實有所指的名字。想出這些名字的人沒聽說過機關槍,沒有生活在害怕被炒魷魚的恐懼裏,或是把時間都花在吞阿斯匹靈上,或是去看電影,想著怎樣才能躲開集中營。


    我懷疑現在還有人釣魚嗎?倫敦方圓一百英裏內的任何地方都無魚可釣。運河邊上有那麽幾個死氣沉沉的釣魚俱樂部,一間挨著一間。百萬富翁在蘇格蘭旅館旁邊的私有水域裏釣鱒魚。用人造假蒼蠅釣人工養魚,那有點自命不凡的味道。可是誰還能在磨坊外的水道裏,或是護城河,或是飲牛池塘裏釣到魚?英格蘭的淡水魚都哪兒去了?我還是小孩兒時,每個池塘、每條溪流裏都有魚。如今,所有池塘都沒了水,小溪不是被工廠裏排出的化學品毒化,就是裏麵扔滿了鏽鐵罐和摩托車胎。


    關於釣魚,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從未釣到的魚,我想這很正常。


    差不多在我十四歲時,我爸給荷吉斯老頭兒做了一件好事,他是賓非爾德大屋的看管人。什麽好事我忘了——好像是給了他一點藥,治好了他的家禽的寄生蟲病,要麽是別的。荷吉斯是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但他知恩圖報。此後不久有一天,他到鋪裏買喂雞穀時,在門外他碰到我,就用他那種粗魯的方式攔住我。他的臉像是用一塊樹根刻出來的,牙掉得隻剩兩顆,棕黑色,還很長。


    “嗨,小夥子!你釣魚,是吧?”


    “是。”


    “想著你也是。聽著,你要是想,可以把你的釣魚家夥帶著,到山後麵的池塘裏試試。裏麵有很多鯿魚和小梭魚。我說的你可別跟別人說,來的時候也別帶別的小崽子,要不我會抽爛他們的背。”


    說完,他就背著那袋喂雞穀一拐一拐地走了,好像感到自己已經說得太多。第二個星期天,我裝了滿滿一口袋蟲子和蛆,騎自行車去了賓非爾德大屋,在小屋裏找荷吉斯老頭兒。到那時,賓非爾德大屋已經空了有十幾二十年。它的主人法萊爾先生受不了住在那兒,也沒有或不願意將之出租。他靠農場的交租住在倫敦,而把房子和這一片地方都撒手不管。所有圍欄都變成了綠色,而且正在腐爛,庭園裏長滿蕁麻,種植園裏的東西長得像是叢林。甚至花園也變回了草地,隻有幾處長得歪歪扭扭的玫瑰花叢說明花圃以前在哪兒。那座房子卻漂亮得很,特別從遠處看。它是座有柱廊和豎長窗戶的白色大房子,我想它建於安妮女王在位時,建造它的人應該去過意大利。要是我現在還能去,大概有點興趣在一片荒煙野草中走一走,想著那裏有過的生活場景,還有建造的人,他們之所以建了這種地方,是因為他們幻想好日子永遠沒個盡頭。我還是個小孩兒時,卻不曾多看一眼大屋或那個地方。我終於找到荷吉斯老頭兒,向他問了去池塘的方向。他剛吃完飯,還有點粗魯。那個池塘在大屋後麵,大約有幾百碼遠,完全隱藏在山毛櫸樹林中,可它是個很大的池塘,幾乎是個湖,差不多有一百碼長,五十碼闊。它令人震驚,即使我才那麽小,即使我還在那個年紀,就已經被震驚了,震驚的是發現在離裏丁十二英裏,離倫敦也不超過五十英裏的地方,竟會有這麽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獨自一人在那地方的感覺,就算身處亞馬遜河畔也不過如此。那個池塘被巨大的山毛櫸樹圍了一圈,有段地方樹長得靠近水邊,在水裏映出倒影。樹林的另一邊是片草地,中間有塊凹地,長著一叢叢野薄荷。池塘的一處盡頭有間木船屋,正在燈芯草中腐爛著。


    池塘裏有很多鯿魚,不大,差不多四到六英寸長。時不時能看到其中有一條半翻轉身子,在水下麵閃著光,顏色是有點泛紅的棕色。裏麵也有些尖嘴梭魚,而且肯定是大梭魚。我從來沒看到過,但是有時候,會有那麽一條正在水草裏曬太陽時,轉過身像塊磚頭一樣啪地一聲躥進水裏。想釣到是妄想,可是不用說,我每次去那兒都會試試。我試過用在泰晤士河裏釣到的鯪魚和小鯉魚——放在果醬瓶裏養著。我甚至試過用小片鐵皮做的旋式魚餌,可它們已經吃魚吃飽了,所以不會咬鉤,反正就算會,也會把我的不管什麽釣具都扯斷。每次從那個池塘回來,我總能釣到至少十幾條小鯿魚。有時在放暑假時,我會去那兒待上一整天,帶著我的魚竿和《好夥伴》或者《英國旗》什麽的,我媽給我準備了裹在一起的一大塊麵包和奶酪。我釣了幾個鍾頭後,會躺在草地的凹處看《英國旗》。後來,麵包糊的氣味和某處的魚跳聲又會讓我變得激動欲狂,就再回到水邊釣一陣子。如此這般,夏天的一天就過去了。但最棒的,是可以一個人獨處,完全獨處,盡管離大路才不過幾百米遠。我那時已經剛好到了那種歲數,知道偶爾一個人獨處也不錯。周圍全是樹,感覺仿佛這池塘是我一個人的,除了水裏魚的響動和頭頂飛過的鴿子,沒有什麽幹擾。但是,在去那兒釣魚的兩年間,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真的去成了?不會超過十幾次。從家裏去那裏有三英裏,最少要度過整個下午。有時候是有了別的事,有時候想去卻下雨了。你也知道,世事無常啊。


    有天下午,魚不咬鉤,我開始去離賓非爾德大屋最遠的池塘那端探上一探。池塘裏的水有點溢出,成了沼澤地,要想過去,還得在黑莓灌木叢和從樹上掉下來的爛樹枝裏闖出一條路。我費了老大的勁兒走了差不多五十碼,突然,我到了一片開闊地,看到又一個池塘,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麽一個池塘。它是個小池塘,闊不超過二十碼,因為上麵垂著樹枝,水的顏色很深。然而很清澈,深不可測,往下能看十到十五英尺深。我來回轉悠了一會兒,像個男孩通常那樣,因為聞著潮濕和腐爛的沼澤氣味而感到心曠神怡。就在那時,我看到一樣東西,讓我幾乎跳了起來。


    那是條個大無比的魚,我說它個大無比可不是誇張。它幾乎像我的胳膊那樣長,它在深深的水下橫遊過池塘,然後成了個黑影,消失在那邊更黑的水裏。我的感覺仿佛是有一柄利劍貫穿了我的身體。它比我以前見過的最大的魚——無論死活——還要大得多。我屏著氣站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又有一條體粗個大的魚從水裏遊過,然後又是一條,然後又是貼得很近的兩條,整個池塘裏全是。我想是鯉魚,有一點可能是鯿魚或丁鱥,但更有可能是鯉魚,鯿魚或丁鱥長不到那麽大的個兒。我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有段時間,這個池塘和那一個是連在一起的,然後連接的溪流幹掉了,樹木把這個池塘圍了起來,就這樣,它被忘掉了。這種事時不時會有,某個池塘不知怎麽就被忘掉,幾年幾十年過去了,從來沒人在裏麵釣過魚,魚就長成了不一般的大個兒。我看到的那些大家夥可能有一百歲了,除了我,這世上再無一人知道它們在那兒。極有可能的是有二十年了,從來沒誰像我這樣往池塘裏細看,很可能就連荷吉斯老頭兒和法萊爾先生的管家也忘了有這麽一個池塘。


    唉,你也能想像到我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單單是看著,已經把我勾引得受不了。我趕緊跑回原來那個池塘邊,把我釣魚的東西全收拾起來,用這些釣那些大家夥是沒用的,會被它們像頭發絲一樣扯斷,可我不能再釣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魚了。看到那條大鯉魚,讓我胃裏有了種感覺,像要嘔吐似的。我騎上自行車,一溜煙下山回家。對一個男孩兒來說,這是個極其美妙的秘密。那兒有個深色池塘隱藏在樹林中,個頭特大的魚在裏麵暢遊——那種魚從來沒被釣過,會一口吞上為它們送上的第一個誘餌,問題隻是得用能拉上來的結實魚線。我已經全謀劃好了。那怕從鋪子的放錢抽屜裏偷錢,我也要去買一套能釣它們的釣具。不管怎樣,天曉得會怎樣,我會用一克朗的一半買釣鮭魚的絲製魚線,還有粗羊腸線或是加固魚線和五號魚鉤。還有奶酪、蛆、麵包糊、黃粉蟲、小蚯蚓、螞蚱,還有其他每種鯉魚會注意,但是能要它命的誘餌。就在下個星期天,我會回去試試釣幾條上來。


    後來的事是我從未回去過,誰也不會真的回去。我從來沒從抽屜裏偷錢或是買了釣鮭魚的線,或是試著去釣那些鯉魚。幾乎緊跟而來的時間裏冒出來一些事,讓我無法去做那些事,如果冒出來的不是這件事,也會有別的。世事無常啊。


    我當然知道,你會覺得那些魚的個頭是我誇張出來的。你很可能覺得不過是一般個頭的魚(就說是一英尺長的吧),卻在我的記憶裏越長越大。不是這樣的,人們會就他釣到的魚說謊,對釣到又脫了鉤的魚更是如此,可我從未釣到過其中一條,甚至沒試過,我沒有說謊的動機呀。我告訴你,它們真的是個大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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