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的沐煙雨匆匆趕到竹屋前,卻見李六郎正與邢大夫爭辯,她上前道,“你醒了?可有哪裏不適?怎的不好好休息,反倒起來與先生吵起架來了。”


    二人見到沐煙雨,皆是一愣。李六郎低聲在邢大夫耳邊說,“這法子我不同意,你別再勸我,也別與她說!”


    說罷,便伸手將他們二人都推出了屋外。神色陰鬱地對他們說了句,“都別來煩我!”然後從裏死死地鎖住了門。


    沐煙雨一時不明所以,轉頭問同樣被趕出來的邢大夫,“他這是……”


    邢大夫搖搖頭,背著手,長歎一口氣,往醫館內的方向走去,“作孽啊……作孽啊……”


    她不知二人到底發生了何事,也不知邢大夫的話中意思,更不知李六郎為何突然對她如此態度,但也並未多想,隻以為他受了傷,剛醒來脾氣不好,也惹得邢大夫不快了。


    雖心中稍有不滿,但更加擔心他的傷勢,便不停地拍著門,喊著李六郎。


    “李六郎,你開門!”


    裏頭人並不回應。


    “你到底為何忽然這樣,傷得那樣重,你一個人在裏麵能照顧自己嗎?”


    “……”


    “你開門,你若是心煩,我不說話便可。”


    “……”


    “李六郎……”


    屋外喊聲焦急,屋內人早已淚流滿麵,他靠著門坐下,胡亂抹了把淚,整理了情緒,冷聲朝門外吼到,“不是讓你們別來煩我嗎?”


    “你到底怎麽了啊?”沐煙雨聽此語氣,心中略有一絲委屈。至沈微瀾陷害她一事之後,他對她從來都是溫聲細語,為何此時性情大變,還吼起她來?


    這麽想著,鼻頭一發酸,眼淚便止不住地落下。雖說他是傷患,有些脾氣也屬實正常,但她依舊覺得難過。


    “我不過是擔心你的傷勢罷了……你不必如此凶我……”本想忍著,話一出口,卻是哭腔。


    他在裏頭聽出她顫抖的聲音,心痛不已,卻不知該如何回應。自古男兒淚如金,此刻的他卻是涕淚粘襟。他終於有些許動搖,站起身來,想開門好好與她說句話,再看她最後一眼。卻在此刻,體內忽然洶湧翻騰,氣血上湧,險些站不穩。


    他捏了捏喉嚨,微微側了頭對門外的人兒說,“沐姑娘,我想自己休息一個時辰,你過一個時辰再來找我……”


    沐煙雨聽出他語氣的變化,忙接問道,“你此刻感覺如何?可需要我為你拿點吃食?”


    他轉過身來,一手撐住門框,一手捂住胸口,緩緩答,“不必了,我隻想睡一會兒。”


    “那好,我便一個時辰後再來找你……”說罷,看了一眼屋門,轉身往醫館內走去。


    李六郎趴在門框上,從竹子的縫隙中瞧見她一襲鵝黃衣衫,發如流雲飛動,一如初見,纖細小巧的人兒,漸行漸遠。


    他咧著嘴淒涼一笑,想不到,我李六郎竟要埋骨於此了,父親,是孩兒不孝,到底還是未能為你洗刷冤屈。但,兒子終究能和你們團聚了。


    體內的藥效愈來愈烈,他胸中如有火燒,仿佛下一刻便要炸裂一般。他撲到桌前慌亂的拿起水壺,想要喝水,壺中卻滴水未有。身上又如萬千蟲蟻爬走,他伸手撓得渾身血印。實在難忍,他將屋中的東西盡數打砸,隻求能排泄出一絲體內的火氣。


    而此刻,沐煙雨來到醫館內,見邢大夫正於櫃台磨藥。她走上前去,幫著他整理藥材。想要問李六郎到底有沒有大礙,需不要拿點東西給他吃,但礙於先前李六郎對他的態度,她遲遲不知如何開口。


    最終卻是邢大夫忍不住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喟歎一聲,“姑娘……”


    沐煙雨抬頭望著他,“先生何事?”


    他又長歎一口氣,“他本不願我告訴你的,可是……若你不幫他,不出一個時辰,他便沒了。”


    她大驚失色,“他不是已經醒來了麽,為何還有性命之憂?”她伸手抓住邢大夫的袖子,慌忙繼續問道,“我能做什麽,能如何幫他?如何才能救他性命?”


    邢大夫又是長歎一口氣,“你隨我來……”


    沐煙雨鬆開手,隨著他去了一處無人的小屋。邢大夫從袖中掏出那絕情丸的藥瓶,遞給她,“這藥本是習武之人斷情絕愛所用,但服用時不可多用,沒服一次最多兩粒,這樣可以簡單解決男子雲雨之欲,從而不與女性相交合,此為斷情絕愛。但若一次服用太多,藥效便相反,如同龍涎香、五石散一類。可這藥與其最大的不同就是,服用過後一個時辰內必得行房,否則輕則下體爆裂,終身不能有子嗣,重則全身血脈爆裂而亡。故……”


    “我明白了……”沐煙雨抬手製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心中不知滋味。


    原來,他不願見我,是因為此。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悲喜交加,喜的是能救他了,悲的是隻能這樣救他了。若救了他,回頭該如何與父母說這事實?可若不救,數次救她於危難之中的人,便要在萬般折磨中死去。


    她該如何抉擇?她到底該如何做?


    不知不覺已來到後院,上午還晴空萬裏的天,此時卻已狂風大作,院內似有妖魔橫行,飛沙走石。狂風肆虐她的發,撕扯纖薄的裙裾。她哭了笑,笑了哭,形如瘋魔。緩步跟在她身後的邢大夫見此情形,竟也落了淚。不忍再看,他慢慢關上門,阻止任何人進入後院。


    在風中佇立良久,她腦海中忽地想起兒時救她於水火的那名女子。想起那些肮髒的臉以及在那女子身上胡亂遊走的手,她忽然就笑了。或許,這便是宿命的輪回吧。


    釋然一般,她拿起院中遺落的一把斧子,朝竹屋走去。


    風漸緩。雲漸開。她擦幹臉上的淚,雙手揮動斧子,一下、兩下、三下,砍開了隔著她與他的那道門。


    推門而入,屋內人蜷縮在塌前,轉頭聲音嘶啞著問她,“你來作甚?快走快走……”


    她卻不語,對著他笑了笑,眼眸如星,彎唇似火紅的月。轉身關了門,拉了張木凳抵住門縫。一步一步走向他,似踏在他的心上,有鈍重的痛感。她將塌前的紗簾放下,走到他身前,輕啟朱唇喚他,“李六郎……”


    那人此刻早已形似猛獸,渾身青筋暴起,眼珠血紅。他見她傾身,趁著理智尚在,不住地往後退縮,她卻跪在身前,一點點靠近。他雙手抱頭,哀求道,“求你,別再靠近了……”


    她卻不答,伸手輕輕拉開他抱頭的雙手。冰涼的指腹觸及他的皮膚,驚得他渾身戰栗。他一把推開她,“滾!”


    他朝她吼到。


    沐煙雨卻依舊眉眼溫和,繼續上前,拉過他的手臂,將他帶到塌前。他險些就控製不住,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卻在看到那人眼角滑落的淚珠,下一瞬便稍微恢複了神智。欲繼續推開她。


    她卻伸手以指腹摩挲著他的臉,緩聲道,“李六郎,我沒關係的。”


    指尖冰涼,似救火的良藥。氣血上湧,他最終還是失了理智。


    窗外的風聲已止,藥草的香氣從藥圃緩入竹屋內。屋內塌側鵝黃的衣衫,像極了窗外被風撕碎的樹葉。枕旁浮動的黑發,如同橋下流淌的溪水。


    那一日,屋內血與淚融合,她完全承接他的暴戾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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