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六公一生專注送神做法,從來不曾有第二職業。


    在落烏一帶,不管遠近都有人請到他。惠六公的家,經常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每年,大大小小的法事他都要做上上百場。怎奈他年勢已高,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又苦苦尋求不到適合的接班人,幾十代先師傳下來的手利,恐怕到他這裏就要失傳了。


    後來,在寧孺威上小學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漸漸長大了,麵對惠六公也不是那麽害怕了。


    那年春節,寧孺威特意去了惠六公家一趟。再見到惠六公,寧孺威感覺他走起路來,身上發出的那股風較當年而言,似乎削弱了不少。他的眼眸漸漸深邃起來,臉上的胡須,遜白遜白成一片,就連一根花的都找不出來。


    寧孺威當時在村子中算是成績突出的好學生,村裏對學習成績好的人都有些喜愛,惠六公也不例外,直到後來,寧孺威才明白,惠六公喜愛的並不是什麽好成績,而是另有原因。


    那天,惠六公和正在他家作客的人說了很多話。從他的言語中,寧孺威聽出了他對於找到下一個接班人困惑的心思與絕望。


    如果他幾十年的心血,也是幾十代先師的傳承,在他這裏就斷傳於後世,他心有不甘。


    這種絕世心裏,已經困擾惠六公十餘年。


    直到那天,惠六公去很遠的寨上做完法事,在回途的荒山野嶺之中,聽見了一陣悠揚的山歌,令他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


    六幺妹好眉毛,彎彎眉毛一臉笑,好比樹上洋雀叫;


    六幺妹臉又白,好比樹上峨眉月,五湖四海都麥得;


    六幺妹好牙齒,三十二瓣一樣齊,好比樹上洋雀蹄;


    六幺妹好頭發,梳子梳來篦子刮,梳個盤龍插金花;


    六幺妹好雙手,金銀戒子戴滿手,四麵八方為你吼......


    這是落烏當地有名的山歌《六幺妹兒》。


    對於這首《六幺妹兒》,在落烏一帶有不少人會唱,包括惠六公也經常能夠聽到。


    倒不是這首《六幺妹兒》吸引了他,而是唱山歌的人,那般專注,那般動情,而且嗓音還特別動聽。


    送神做法唱戲,除了專注之外,還需唱戲之人動情。隻有言之以理,動之以情,才能感動上天的神靈。但唱戲之人如果沒有好的嗓音,道場中隻是讀出經文來,一樣經不起人賞識。


    在寧孺威心中,他認為唱戲和歌手開演唱會是一個道理,也需要觀眾的支持,特別是要唱上幾天幾夜的大道場,在身心疲倦的時候,要是看戲的人多,發出的掌聲夠熱烈,唱戲的人就特來勁兒。


    惠六公靜靜地站在原地,欣喜地盯著前方的小夥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正一個人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光著腳丫,任憑靜靜流淌的河水衝刷著他的腳板。


    小夥子雙手很有節奏地拍打著自己的雙腿,口中唱著這首《六幺妹兒》。


    在年輕小夥的對麵,兩頭老黃牛正狼吞虎咽地啃著河邊的青草,老黃牛的尾巴,還不時在背上甩打著,驅趕不識趣的野蚊子。


    待年輕小夥一曲《六幺妹兒》唱畢,惠六公用力插了插手中的法杖,把法杖插在路邊穩固後,雙手慢慢擊打起來,發出清脆的掌聲,同時口中還不忘大呼:“好...好...真是好極了....!”。


    年輕小夥聽到身後傳來了拍手叫好聲,急忙回過頭,原來是惠六公來到了這裏。


    年輕小夥感到很驚訝,他不知道惠六公什麽時候來到了這裏,但還是急忙站起身來,光著腳丫小跑了過去,禮貌地問道:“六公好!六公,你什麽時候來的?”。


    “小夥子,你歌兒唱得不錯!”。


    “讓六公見笑了,一個人望牛無聊,亂哼了!”。


    “小夥子,你是哪裏人?”。


    “六公不認識了嗎?隔壁村,板三兒家兒子,我是盆崽啊!”。


    說起盆崽,惠六公還真不知道,倒是隻要提起板三兒,就無人不知了。


    板三兒是落烏一帶有名的土醫師。與其說他是土醫師,倒還不如說他是個神醫。


    稱他為神醫,神就神在幫人醫病,重點不在藥上,而是放在神上。


    他醫病從來不叫主人家準備什麽藥,而是要求主人家備好香、紙,還有一隻大大的雞公。


    在板三兒年輕的時候,也是非常產得響。其實板三兒現在也不老,不過就四十來歲還不到五十歲,隻是現在他隻要和人擺起龍門陣來,口頭禪就是“我當年......,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怎麽著怎麽著......!”。


    那時的板三兒走南闖北,四處給人看相治病,家裏都可以開養雞場了,經常是不到三更,雞公就“喔喔喔”地叫個不停。隻是他醫過的病人,也不見得有幾個好轉起來,後來人們漸漸對他失去了信任,時間長了,也就沒人再請他治病了。


    板三兒有三個子女,兩個女兒為大,早早就出嫁了,而且嫁到了很遠的地方,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就在他的兩個女兒出嫁不久後,板三兒的眼睛漸漸失明了,他的妻子也在一場大病中不幸離世,家裏的生活從以前的寬裕慢慢變得拮據起來。


    剛念完初中的盆崽不得不因為家庭的負擔而被迫輟學。


    板三兒的眼睛最開始發現失明的時候,白天還可以看見東西,每當落黑的時候,就開始變得模糊起來。這種病一般是在雞開始進籠的時候發作,在落烏當地,稱這種現象為“雞貓眼兒”。


    板三兒得雞貓眼兒的事慢慢傳開,村裏很多人就開始幸災樂禍了,特別是請他治過病的人。


    “絕種板三兒,年輕時候壞事做盡,騙人家雞騙多了,這可好了,上天懲罰他得了雞貓眼兒,真是活該!”。


    不過兩年,板三兒的雞貓眼兒越來越嚴重,變得就連白天也看不見走路了,經常是一個人杵一根竹竿兒,一邊探路一邊小心行走。


    盆崽為了留下來照顧父親,不得不選擇離開他心愛的學堂,開始慢慢學起做農活兒來。


    幾年下來,他學會了怎麽鏵土,如何栽秧,人年輕嘛,學什麽都快,反正農民會的他也都學會了,弄點口糧來供兩父子吃還是不成問題。


    其實盆崽他的書名不叫盆崽,叫杜青華。


    盆崽是他父親叫的小名,隻是後來人們漸漸對盆崽這個名字習慣了,就一直那麽稱呼下去而已。


    盆崽這個人倒是還挺不錯,嘴巴甜,又勤快,經常不求回報地幫助他人,深得鄰裏鄉親們的喜愛。但是因為家裏窮,父親又得了雞貓眼兒,所以差不多二十歲的人了,一直還沒有娶到媳婦兒。方圓數十裏的姑娘,隻要有人來說是去給板三兒家當兒媳婦,就連瘸腿少胳膊的姑娘都不願意。


    盆崽輟學那些年,在家望了幾頭牛,養了幾頭豬,還把自家遠近的田土都栽上了秧子,種上苞穀,家庭也被他打理得有模有樣。隻是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想那些說他二十大幾的人了,連個媳婦兒都找不到的人,心裏就有些梗塞。


    直到那天遇見了惠六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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