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姨的母親是一位安靜祥和的女人,容顏依稀可見當年的豐姿,隻是前四十年辛苦操勞,她父輩成分問題,加上第一位丈夫死後可謂含辛茹苦,一己之力把女兒蔡言芝拉扯長大,顯得十分老態滄桑。等她嫁給現在的男人,其實他們家當時已經無需低頭彎腰,女兒仿佛一夜蛻變成鳳凰,飛上了高高在上的枝頭,此後一路輝煌,隨著蔡槍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這個重組家庭在村中的超然地位愈發牢不可破。都說蔡大美有福氣,私下調侃是“旺妻相”,蔡姨的繼父,蔡大美名字很奇葩,人也差不多,他原先家裏跟蔡言芝家一樣困苦,很早以前買了個安徽媳婦回來,不曾想才生下小兒子蔡衝後,就跟人跑了,有人奉勸蔡大美把兩個兒子送出去一個,蔡大美為人刻薄碎嘴,好色好賭,隻有小精明,遊手好閑,一個農村男人該有的惡習,他都有,但在兒子這個問題上異常倔強,說就是一家三口全餓死,都不送出一個兒子,這可能是他身上唯一的可取之處了,跟蔡言芝母親結婚後,沒有收斂,繼續有點錢就買酒或者賭博,家裏談不上半毛錢積蓄,隻有欠別人的錢,每次開學初,就要恬著臉弓著腰全村子借錢去,在蔡言芝讀初中第一天起,就準備讓成績不錯的她別上高中了,趁早讀中專,好早點賺錢養家糊口,世道難測,初長成的蔡言芝竟然被某位大人物器重,一飛衝天,順帶著整個家庭雞犬得道,蓋了最大的房子,蔡大美買了奔馳,一部還不夠,來一雙再說。當年他哈腰諂媚的人如今都要跟他借錢了,風言風語沒了,挖苦嘲諷沒了,隻剩下歌功頌德溜須拍馬,照目前的情形看,隻會愈演愈烈,而不會衰減絲毫。


    站在村頭的蔡大美很得意,很滿足,臉上掛滿了驕傲笑臉,因為他身邊站著的除了旺夫的媳婦,就是縣裏的領導,常務副縣長,這還是因為一把手和二把手去杭州開會的緣故。之所以是驕傲,而不是驕橫或者自負,是因為他不笨,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眼前那位緩慢走來的女兒,她“賞賜”下來的。


    蔡大美前五六年在鎮上嫖-娼被抓,很是威風,大罵執法人員不說,還動了手,直接嚷著一大串領導人名字,叫囂說敢抓老子,明天就讓你們全部卷鋪蓋滾蛋,知道老子是誰嗎。事後,事情鬧到當時還在上海市府裏當秘書的蔡槍那裏,他跟忐忐忑忑的縣領導接通電話,毫不猶豫,直截了當說該罰錢就罰錢,該扣押就扣押,一切按照程序走。蔡槍根本不敢對姐姐說起這茬,甚至第一時間給母親打電話,委婉提醒說別麻煩姐了。不曾想,蔡姨耳眼通天,找到蔡槍就是一耳光,把蔡槍摔到牆上去,什麽話都沒留下。蔡槍當天趕往淳安縣,找到被扣在局子裏卻有吃有喝的父親,平靜說如果覺得土皇帝做得舒心,那就幹脆呆這裏別出去了,你在這裏呆著好了,我給你煙,酒,女人。蔡大美第一次見到兒子如此態度,還嘻嘻哈哈試探了一下,蔡槍說是真的,就當我給你養老好了。蔡大美這才意識到苗頭不對,抱頭痛哭,下了保證書,再不敢隨便扯虎皮做大旗。蔡槍走之前,坐在父親身邊,抽了整整兩包煙,最後紅著眼睛說道爸,做人別忘本,真的,咱們家能走到今天你不容易,媽不容易,都不容易,但最不容易的是姐。你賭博,一晚上輸幾十萬,沒關係,你要喝酒,不是茅台五糧液不喝,也沒關係,你要玩女人,可以,但你別讓媽知道,別太過分,我話就說這麽多。以後你再出事,再對不起我們媽,不需要姐說什麽,我肯定不會再插手。


    此後蔡大美果真收斂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回儉,無異於要了他的命,他實在不想回到從前那種不是人過的日子,如今躺在一張花了二十多萬從杭州搬來的奢華大床上,蔡大美連小小憶苦思甜一下都不願意。


    蔡言芝走到女人麵前,輕輕喊了一聲:“媽。”


    女人擦了擦眼睛,柔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蔡言芝跟那位不辭辛苦趕來芹川的縣領導象征性握了一下手,迅速抽回。另一隻手,始終被色膽包天豪氣幹雲的某人給緊緊握著。如果不是太多人在場,按照常理,早就被她掀翻在地,再加踩上幾腳,把第三條腿給折斷了。有個少年站在蔡大美身邊,十五六歲,穿著時尚,左邊耳朵上穿了耳釘,燒錢指數跟滬杭一線保持相同步調,眉眼間俱是優越感,模樣不差,氣質不俗,小帥哥一枚,放在學校,就是校草了。他就是蔡槍的弟弟,蔡衝,目前就讀於淳一中,跟哥哥一樣,成績優秀,他癡癡望著很少有機會碰麵的姐姐蔡言芝,親熱喊了一聲姐,略帶撒嬌意味。隻是瞥到礙眼的趙甲第,餘光中充滿陰暗色彩。


    蔡言芝微笑點了下頭。


    回到家裏進了屋子,院子外有三部車,兩輛蔡大美的奔馳,剩下一輛是蔡衝玩耍的小寶馬,因為沒有駕照,不敢開太遠,但去千島湖鎮上肯定沒問題。蔡言芝說了句午飯簡單點,別請外人了。那位縣領導自動過濾,顯然覺得他應該不是外人,蔡大美卻琢磨出意思,可他這些年風光終究開闊了視野和城府,立即偷偷給兒子蔡槍說了一下,縣領導一聽說蔡秘書要跟他下達“上級指示”,馬上收斂笑意,很嚴肅地接過蔡大美手機,主動留在院中,掛掉電話後,心情愉悅地主動要求回鎮上,說是手頭有點工作,就不打擾了。蔡大美笑臉送到門口,縣領導堅持別送,蔡大美等領導和村裏幹部離開後,立即小跑回屋子。


    蔡姨的瑪莎拉蒂和趙甲第的賓利已經請人開到院子裏,韓道德和魏鋒田圖婓三個自動消失,芹川每天都有外來旅遊人士,不愁找不到吃飯住宿的地方。蔡衝瞄了一眼賓利的牌照,皺了皺眉頭,對上姐姐蔡言芝,又是一副溫良恭儉讓的乖巧懂事模樣。午飯是蔡言芝母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家常菜。幾樣新鮮時蔬都是她自己種的,蔡大美還特地讓村裏會下套子的人送來剛捕獲的一頭土黃麑,加上野豬肉,以及幾種隻有鄉下才有肥嫩魚類,一張大八仙桌飯桌上,蔡大美讓出主座給女兒,蔡衝主動坐在蔡言芝旁邊,忙著給姐姐夾菜,隻是她沒怎麽動筷子,隻是喝了點自家釀的楊梅酒。


    隻有趙甲第一個是外人,蔡姨也沒怎麽介紹,更別提是給他夾。趙甲第的端碗的手有點抖,被蔡姨捏的,不愧是能拉開牛角弓的女王,可憐的小八兩,埋頭吃飯,說好吃好吃,蔡姨的母親吃不準他的身份,但熱情好客,不停夾菜。趙甲第不客氣,含糊不清想套近乎,剛喊了一個媽字,桌下就吃了狠狠一踹,趙甲第麵不改色,識趣改口為阿姨,說這有房間嗎,我沒地兒睡。女人笑道有的有的,說話的時候看了一眼女兒蔡言芝,喝酒的蔡言芝沒有反對。


    飯桌上蔡大美一言不發,隻顧著笑了。


    死跑龍套的趙甲第不合規矩地成了主角。


    蔡衝數次想插話,都無果,一來是姐姐蔡言芝性質平平,二來是那個蹭吃蹭喝還蹭睡的外人太不要臉皮,總是搶話搶風頭。這讓縣淳一中頭號校草一肚子火大。


    吃完飯,蔡言芝說要出去走走,趙甲第跟上,蔡衝說帶路,被她拒絕。


    蔡姨走在前麵,趙甲第叼煙跟在後頭,她指了指一個方向,“剛才我們經過的村頭廊橋,叫進德橋,不過小時候那會兒我們都喊進澆橋,或者進嬌橋,橫匾‘德業流芳’,是祖上傳下來的,至於牆壁上原先到底有沒有南宋陸遊那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真的在文-革被破壞了,不清楚,起碼我就不知道有老人提起過。看到村腳那邊的大樟樹沒,那是風水樹,村子長輩都說我們村風水是極好的,等下我帶你爬到山頂,你還能看到我們村子沿河構成一個‘王’字。據說村子始祖是宋末元初的儒士,姓王名瑛,族譜上確實有記載,我們姓蔡的,是小姓,外來人家,以前都是沒底氣的,現在不一樣了,誰有錢誰就是大爺,嗬。”


    兩人沿河散步,很多的指指點點。趙甲第樂了,道:“進嬌橋,哈哈,挺好,你一走進去,就名副其實了。我看到牆壁上的‘農業學大寨’了,以前我去過的一個地方,也差不多這種風格,隻不過比芹川窮多了。”


    黃昏中。


    村子一片寧靜祥和。青石板路,拱橋如月,小溪清澈,遊魚愜意。


    嫻靜古典的蔡姨走到一座橋上,靠著,笑道:“你覺得這河有多寬?”


    今天的蔡姨,不太女王。


    趙甲第目測了一下,“最少也有四五米吧。”


    蔡姨轉過身,趴在橋欄上,曲線曼妙。她到家後換了一雙母親親手縫製的老式布鞋,纖巧舒適。她不計較趙甲第不規矩的視線,笑道:“你肯定不知道我們這邊到了冬天,上了年紀的老人都喜歡提一個小竹籠,裏麵是鐵皮,然後放一些燒紅的竹炭,雙手提著就會很暖和,我小時候也喜歡拿著它走來走去。那你信不信,有人能跨過這條河?”


    趙甲第再次看了下距離,驚訝道:“不至於這麽誇張吧?哪位大俠好漢,讓他速度出來跟我比劃比劃。”


    蔡姨笑了笑,懶得理睬趙甲第的調侃,眼神深沉,望著河麵,“我其實也沒見過。不過村子老一輩都信誓旦旦說親眼看到過。那個人喜歡穿長袍褂子,就挎著竹炭火爐,撩起褂子係在腰上,幾個縱步,就能輕鬆掠過,到了河對麵後,手裏的火爐都不揚起半點灰塵。不過等我懂事後,那個人就老了,很老很老,他在村裏的輩分很高,但村子裏都說他年輕的時候,從沒有誰敢來我們村鬧事,曾經有次他被兩幫人拿刀堵在青石板巷弄裏,他就雙手撐在牆壁上,一下子就上了房頂,沒了蹤影,哈哈,是不是很像飛簷走壁?我小時候,就傻乎乎問他,王爺爺,真的是那樣嗎?老人喜歡搬條椅子放到曬穀場,曬太陽,抽旱煙,每次我問,他就拿竹煙杆敲一敲我的頭,眯著眼睛,什麽都不說。王爺爺那些年給我講了很多故事,但都不是他的,也教了我很多東西。後來他死了,就葬在村後麵的山上,無親無故,可總算是沒誰會打擾他清淨了,這麽多年清明,我都沒來敬酒,其實心裏很愧疚。”


    趙甲第輕聲道:“明天一起上墳敬個酒?”


    蔡言芝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趙甲第壯著膽湊過去,抽出一根煙,“來根?”


    蔡姨哭笑不得,搖了搖頭。


    趙甲第自顧自點燃,抽了一口後,遞給蔡姨,問道:“抽一口?”


    蔡姨轉頭微笑道:“左手還在抖吧?右手也來一下?”


    趙甲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縮手,幹笑道:“那就算了。”


    兩兩無言,蔡姨陷入沉思。


    她畢竟在這個村子生活了整整十五年,這裏有她的懵懂童年,有她的少女時光。


    趙甲第不怕死道:“真不抽一口?”


    蔡姨罵道:“滾!”


    趙甲第壓低聲音道:“明天整個村子都知道我們關係了。”


    蔡姨錯愕了幾秒鍾,毫無征兆地媚惑一笑,湊過身子,靠向趙甲第,嫵媚動人兮兮道:“那是不是要我晚上給你暖被窩呀?嗯?”


    趙甲第二話不說,撒開腳丫跑路了。


    蔡姨笑喊道:“趙甲第,你給我站住!”


    趙甲第在橋頭停下,警惕問道:“你要幹啥?老子知道回去的路!”


    蔡姨破天荒極罕見露出一個小女人嬌憨笑臉,伸出雙手,“我腳酸了,來,背背嘛。”


    趙甲第幾乎吐血三升而亡,狂奔而去,他是真的認識路……


    蔡言芝捧腹大笑,眯起一雙漂亮到令人發指的丹鳳眸子:“竟然沒上鉤,算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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