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班,周瑩完全不敢正視趙甲第,讓他哭笑不得,怎麽反過來像是周瑩嫖了自己沒付嫖資後很是心虛?已為人婦的朱萍要老道許多,仿佛對昨天的事情已經失憶,在辦公室,她還是那個瞧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女人,永遠是不苟言笑的大家閨秀。趙甲第很中意朱萍這種行事風格,起碼不扭捏,周瑩到底還是嫩了點,這是因為畢竟沒在官場大染缸修煉多久,以後受朱萍的耳濡目染,大概會成為第二個朱萍,相信周瑩會堅信這是近朱者赤而非近墨者黑。中午趙甲第跟孔有鳴請假,沒細說,隻是解釋去省政府李秘那邊拿點東西,孔有鳴也沒細問,給趙甲第批了半天病假,趙甲第離開辦公室前,被孔有鳴喊住,從櫃子裏拿了筒裝的半斤茶葉,說是一個姓許的朋拖他轉送給李秘喝喝看。趙甲第對茶葉是被身邊人士給硬生生熏陶成半行家的,出了發改委,騎自行車前一看標簽,乖乖,金駿眉,單芽紅茶,這茶葉產於武夷山桐木關,是這兩年才冒尖的新生兒,沒任何曆史淵源,跟龍井茶這類老牌名茶相比,屬於劍走偏鋒的“旁門”,但在茶葉江湖卻是風生水起,如今一斤茶葉輕鬆破萬,看情形還會繼續飆高,趙甲第沒喝過,但黃芳菲是炒茶高手,這個“炒”當然意味深長,所以趙甲第對金駿眉並不陌生。到了省府廣場,趙甲第拎著不起眼的袋子,給李檀打電話說到了。坐進奧迪,李檀親自開車,坐副駕駛席的趙甲第把半斤金駿眉交給李檀,後者納悶問道你這是唱得哪出?趙甲第嘿嘿道我們孔處長說是一個姓許的請您喝喝看。李檀心中了然,輕輕一笑,原本想擱在一邊,他對紅茶不感興趣,這茶不喝,但也不至於送回去,那未免過於打臉,孔有鳴嘴裏姓許的,是一個溫州商人,想在內蒙古一個由浙江省牽頭的項目外包一項份額,他所控的企業實力不差,但資曆較淺,按理說怎麽都輪不到,在杭州蹲了一個月,天天請客吃飯,不知怎麽就關係輾轉找到了李檀,李檀因為一個所有人都沒留意的小細節,沒有搭理這個其實口碑不錯的溫商,李檀看人看事,一直走旁門左道,比這金駿眉還要偏鋒,當然,姓許的溫商也不是希冀著一盒茶葉就打通李檀這尊大菩薩的關節,但假如李檀收下,不管心思態度如何,那就都跟不收有質的區別了,6駛出省府路,前往天目山路,等紅燈的時候,李檀閑來無事,重新拿起那罐茶葉,打開後捏起一小撮,先看再嗅,抬頭後問道:“這個包裝是一斤八千的價格,你猜猜這裏半斤能賣多少?”


    聽去是個很白癡的問題,但從李檀嘴裏說出,趙甲第就不敢掉以輕心了,人事關係,可不是加減乘除這麽直線條的,試探性回答道:“一萬?”


    李檀笑道:“這裏頭的金駿眉不僅跟包裝不符,而且跟市麵所有的都不一樣,有價無市,你去一個懂茶的麵前喊價三萬,他都覺得賺到了。”


    趙甲第嘖嘖道:“送禮都送出門道了。”


    李檀蓋後丟給趙甲第,“送你了。”


    看到趙甲第這兔崽子還有點不情不願的模樣,李檀氣笑道:“別人是削尖了腦袋給我送東西,你小子拿了我送的東西還覺得麻煩了?”


    趙甲第翻了個白眼,嘀咕道:“我家裏自己的茶葉都喝不完。”


    李檀不理睬這一茬,輕輕道:“這東西不是白送的,你回頭把你家的茶葉隨便挑出半斤,記得挑相對便宜普通的,送給孔有鳴,交給他的時候什麽都不要說。”


    趙甲第愣了一下,小聲問道:“李哥,你同意給姓許的牽線搭橋啦?我實現說明,可別因為我半天假就把你的規矩壞了。到時候萬一出了破爛事情,我豈不是要被你罵死!”


    李檀笑道:“你還沒這個本事,別人低眉順眼送禮,你不收,不搭理,人家還不會多想,可收下了,卻不給任何回應,誰都不是沒半點脾氣的泥菩薩,就說那個姓許的,在溫州那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人家是不能把我真的怎麽樣,可你也不能保證他不會在朋圈閑聊的時候說一句姓李的家夥不地道,太傲氣,久而久之,再來姓王的姓鄧的,口碑也就沒了。我回送半斤茶葉,你不懂什麽意思,孔有鳴和姓許的老油條都懂,這事兒我不幫忙,但好歹算是混了個熟臉,對姓許的來說,這趟杭州可能就算沒全部白來,這話說的是實話,不是我擺譜。如果姓許的再聰明點,下次就是直接登門拜訪了,而不是讓孔有鳴轉送茶葉了。至於為什麽我不幫,嗬,別說半斤茶葉,就是半噸,隻要你這個人不對我的胃口,還真敲不開我的門。所以,如果以後姓許的請你吃喝,你盡管點最好最貴的,你越這樣,他越放心。但任何能折現的東西,你都不能碰,哪怕是一張油卡,都不能要,如果姓許的不識趣,想拖你下水,你馬跟我打招呼,我讓他以後都別想在這邊混,這是原則問題,別覺得李哥小題大作。”


    趙甲第感慨道:“這回是受教了。”


    李檀平靜道:“以後有得你學,慢慢來就是。甲第,我可能以後都幫不了你大忙,但起碼在我眼皮底下,別想有誰把你帶到歪路去。”


    趙甲第欲言又止。


    李檀語氣突然蕭索起來,望了眼窗外,自嘲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把你往餘杭這邊拉,現在跟你透底好了,我要去省二監和省四監看望兩個朋,其實我最好的朋不在這裏,在省一監,不過九三年就搬到衢州市那邊,他剛好是九三年進的省一監,現在都還沒出來,省二監那個,零七年進的,判了十五年,省四監的稍微好點,六年,一個栽在女人身,其餘兩個都是敗給一樣東西,錢。我和他們都是差不多時候一起進的體製,除了省第一監獄那位,其餘兩個都坐到了正廳級位置,隻要不出事,弄個副省部級很輕鬆,至於呆在省一監的,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天才,他對經濟領域的大勢預判,簡直就像是未卜先知,你像他,所以我尤其不希望你犯錯。除了這三位我每年都要去探望的朋,其實省內所有省級監獄都有我認識的,可能是風光時很風光落難時很淒涼的同事,也可能是跟我曾經你死我亡過的政敵對手,這大抵就是世事了。說來好笑,那三個混蛋每次見麵都嚷著啥時候輪到我也進去,可以湊一桌麻將了,可惜我有他們做榜樣,一直沒遂他們的心願。”


    位於臨平鎮的省二監風景旖旎,不太像印象中陰氣森森的監獄。


    有李檀親自安排,趙甲第這個外人想進去並不難,何況他們要探監的落馬官員早已不是敏感角色。徹底進了局子,這對官員來說基本就算政治生命走到了盡頭,跟學問深厚的一般官員問責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在省二監被判十五年的那位出事前是某局的一把手,本來都要提了,省組織部都幾乎通過,前途一片看好,因此被請去喝茶的時候,他第一個想法不是坦白從寬,而是自殺,倒不是全部因為仕途的終結,而是光鮮了半輩子,落差太大,活著就像苟且偷生,後來是李檀談心了一次,才讓他醍醐灌頂,一下子轉過彎,再不尋死。今天見到趙甲第,那位大叔很是健談,口若懸河,頭頭是道,一點都沒有跟外麵的世界脫節,針砭世事,俱是有的放矢,在李檀和家族的秘密操作下,判了十五年,零七年進的,但再過兩三年就可以出去,大叔戲言出去後要和趙甲第較量一下乒乓球。在省四監,趙甲第對李檀的了解更深一層,不是李檀發表了什麽言論,而是通過雲淡風輕的溫和言談,趙甲第得知那個人竟然就是車李檀所說的那種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官場對手,落馬以前,兩人一同提的處級,一同進的省委黨校,一同競爭過某個位置,升曲線如出一轍,甚至他一度穩壓了李檀一頭,如果不是黃記當時死保李檀,李檀就要心灰意冷重回地方市,哪裏還會有現在野望於京城的李大秘?大叔最後說了一句很讓趙甲第極為感觸的話:“得勢的時候,誰都在對你笑,瞧著很殷勤,但都是假的。失勢的時候,還是誰都在對你笑,帶著冷,但終於都是真的了。”


    出了省四監,李檀歎氣道:“有機會帶你去一次衢州。”


    趙甲第點頭道:“好。”


    李檀沒有驅車直接回去,而是開到了西溪濕地,濕地中心地帶一個島有個半會所性質的地方,沒預約別想進去,李檀帶趙甲第了島,趙甲第笑著說這要是獨棟私人宅院就好了,李檀沒好氣道那你得好好爬個四十年,運氣好的話以後可以有這麽個地方。趙甲第搖頭道這可一點都沒誘惑力。李檀打趣道差點忘了你小子是視金錢如糞土的富二代了。趙甲第趕緊反駁道這話聽著不順耳,金錢視我如糞土還差不多,低調低調,跟領導您學的。李檀笑道那行啊,回去的時候你開車,沒領導當司機的道理。


    趙甲第和李檀在島吃的晚飯,吃飯的時候擔心問道:“李哥,你這麽出來沒問題?”


    李檀啞然笑道:“別說省政府大樓,你去市政府大樓看一看,有幾個市長是坐在辦公室裏的?真以為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鞠躬盡瘁?太無限拔高領導的思想境界了。”


    趙甲第丟給李檀一根煙,是丟,不是遞,而李檀也覺得理所當然,順手就接過了,沒有任何微詞。


    兩人一同望向窗外近在咫尺的優美湖景,李檀吐出一個煙圈,輕聲道:“人走茶涼是常態,可那個願意陪冷宮人喝冷茶的人,才會被當作朋。哪天我要是進了局子,你小子就算是做個樣子,也要每年來探望一次。”


    趙甲第無奈道:“李哥,沒你這麽咒自己的。”


    李檀哈哈一笑,眯眼道:“官場炒冷飯喝冷茶,可是大大的學問,一些個常態下百求不得的機緣福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撞了來,你想躲都躲不掉。”


    對這句話,趙甲第深信不疑。


    李檀能有今天大氣象,誰敢說裏頭背後沒有這份天道酬勤的福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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