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麵的赤焰獸又噴來一柱熊熊烈火,她暇它顧,正要躲開,誰的手卻將她輕輕一帶。


    那劍風擦著她的衣袖,強大得具體出形狀來,似一麵高大的鏡牆,狠狠地壓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陣銀光過後,方才還張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著赤焰獸反噬回去。


    愣神之間,一襲紫袍兜頭罩下,她掙紮著從這一團幹衣服裏冒出來,見著青年執劍的背影,一襲紫衫清貴高華,皓皓銀發似青丘凍雪。


    那一雙修長的手,在太晨宮裏握的是道典佛經,在太晨宮外握的是神劍蒼何,論握什麽,都很合襯。


    承天台上一時血雨腥風,銀光之後看不清東華如何動作,赤焰獸的淒厲哀嚎卻直達天際,不過一兩招的時間,便重重地從空中墜下來,震得承天台結結實實搖晃了好一陣。


    東華收劍回鞘,身上半絲血珠兒也沒沾。


    知鶴公主仍是靠著馬車轅,麵色一片慘白,像是想要靠近,卻又膽怯。


    一眾的舞姬哪裏見過這樣大的場麵,經曆了如此變故,個個驚魂未定,有甚者按捺不住小聲抽泣。


    迷穀服侍著鳳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壓驚,還不忘盡一個忠仆的本分數落:“你這樣太亂來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時趕到,也不知後果會如何,若是有個什麽萬一,我是萬死不足辭的,可怎麽跟姑姑交代。”


    鳳九小聲嘟囔:“不是沒什麽事嗎?”


    她心裏雖然也挺感激東華,但覺得若是今日東華不來她姑父姑姑也該來了,沒有什麽大的所謂,終歸是傷不了自己的性命。抬眼見東華提劍走過來,覺得他應該是去找知鶴,起身往旁邊一個桌子讓了讓,瞧見身上還披著他的衣裳,小聲探頭問迷穀:“把你外衣脫下來借我穿一會兒。”


    迷穀打了個噴嚏,看著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幹衣裳嗎?”愣了愣,又道:“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我看這兩百多年,你也沒怎麽介懷了,何必這時候還來拘這些小節。”說著將自己身上的衣服緊了緊,明擺著不想借給她。


    鳳九已將幹爽的外袍脫了下來,正自顧自地疊好準備物歸原主。


    一抬頭,嚇得往後倒退一步。


    東華已到她麵前,手裏提著蒼何劍,眼神淡淡地,就那麽看著她。


    她渾身是水,還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兒順著裙子不斷往下掉,腳底下不多時就凝成個小水坑,形容十分的狼狽。她一邊滴著水,一邊淡淡地看回去,氣勢上勉強打成了一個平手,心中卻有些五味雜陳。她覺得經前幾日同他偶遇的那麽一場驚嚇,自己近其實還沒能夠適應得過來,還不太找得準自己的位置,該怎麽對他還是個未知之數,為了得不小心做出什麽差池,近日還是先躲他一躲好些,卻不曉得自她存了要躲的心思,怎麽時時都能碰得上他。


    東華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紫袍上,嗓音平板地開口:“你對我的外衣,有什麽意見?”


    鳳九揣摩著兩人挨得過近,那似有若的白檀香撩得她頭暈,索性後退一步拉開一點距離,斟酌著僵笑了笑回答:“怎敢,隻是若今次借了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還要將衣服洗幹淨歸還給帝君……豈不是需再見,不,需再叨擾帝君一次。”拿捏他的臉色,識時務地又補充一句:“很怕擾了帝君的清淨。”


    蒼何劍擱在石桌上,嗒,一聲響。


    迷穀咳了一聲,攏著衣袖道:“帝君別誤會,殿下這不是不想見帝君,帝君如此尊貴,殿下恨不得天天見到帝君……”被鳳九踩了一腳,還不露聲色地碾了一碾,痛得將剩下的話憋了回去。


    東華瞥了鳳九一眼,會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做紀念,不用歸還了。”


    鳳九原本就很僵硬的笑徹底僵在臉上:“……不是這個意思。”


    東華不緊不慢地坐下來:“那就洗幹淨,還給我。”


    鳳九隻覺臉上的笑它即便是個僵硬得冰坨子一樣的笑,這個冰坨子她也掛不住了,抽了抽嘴角道:“今日天氣和暖,我覺得並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語地道:“不大想借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裏過了一遭,覺得語氣稍嫌生硬,愣是在這句話當中劈出一個句讀來,十分委婉地道:“不借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話剛說完一陣冷風吹來,打了個冷顫。


    東華接過迷穀不知從哪裏泡來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道:“不行。”


    忍辱負重的冰坨子一樣的僵硬一笑終於從鳳九臉上跌下來,她一時不知作何表情,愣愣道:“為什麽?”


    東華放下茶杯,微微抬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當舍身相報,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鳳九覺得他從前並不是如此賴的個性,但轉念一想,興許他也有這樣的時候,隻是沒讓她瞧見,回神時已聽自己幹巴巴一笑,道:“帝君何必強人所難。”


    東華撫著杯子,慢條斯理地回她:“除了這個,我也沒有什麽其他愛好了。”


    鳳九這下不管是僵笑還是幹笑,一件都做不出來了,哭笑不得地道:“帝君這真是……”


    東華放下茶杯,單手支頤,從容地看著她:“我怎麽?”看鳳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沒什麽情緒的眼裏難得露出點極淡的笑意,又漫不經心地問她:“說來,為什麽要救他們?”


    其實,她方才倒並不是被噎得說不出話,隻是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太過熟悉,是她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個模樣,令她有些發愣,等反應過來,話題已被他帶得老遠了,她聽清楚那個問題,說的是為什麽要救他們,她從前也不是很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個人教會她一些東西。良久,她輕聲回道:“先夫教導鳳九,強者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們,我就成為了弱者,那我還有什麽資格保護我的臣民呢。”


    許多年之後,東華一直沒能忘記鳳九的這一番話,其實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記著它們能有什麽意義。隻是這個女孩子,總是讓他覺得有些親近,但他從不認識她。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頭黑發濕潤得像海藻,踏著海波前來,他記不清那時她的模樣,就像記不住那時往生海畔開著的太陽花。


    這一日的這一樁事,很傳遍了九重天,並且有多種版本,將東華從三清幻境裏拉入十丈紅塵。


    一說承天台上赤焰獸起火事,東華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宮裏批注佛經,聽聞自己的義妹知鶴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趕來相救,終降服赤焰獸,可見東華對他這位義妹果真不是一般。另一說承天台起火,東華正巧路過,見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獸殊死相鬥,卻居於下風,有些不忍,故拔劍相救,天君一向評價帝君他是個欲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雲雲。


    連宋聽聞此事,拎著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宮找東華下棋喝酒,席間與他求證,道:“承天台的那一樁事,說你是見著個美人與那畜生纏鬥,一時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間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過,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後雙修,知鶴倒也是不錯,不妨找個時日同我父君說一說,將知鶴重招回天上罷。”


    東華轉著酒杯思忖棋路,聞言,答非所問地道:“美人?他們覺得她長得不錯?”


    連宋道:“哈?”


    東華從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個活眼:“他們的眼光倒還不錯。”


    連宋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啪一聲收起扇子,頗驚訝:“你果真在承天台見到個美人?”


    東華點了點棋盤:“你確是來找我下棋的?”


    連宋打了個哈哈。


    由此可見,關於承天台的這兩則流言,後一則連一向同東華交好的連宋君都不相信,遑論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將其當作一個笑談,卻是對知鶴公主的前途做了一番光明猜測,以為這位公主的苦日子終於要熬到頭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不定還能與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條規矩,說是做神仙須得滅七情除六欲,但這一條,僅是為那些生而非仙胎、卻有此機緣位列仙籙的靈物設置,因這樣的神仙是違了天地造化飛升,總要付出一些代價酬祭天地。東華早在陰陽始判二儀初分之時,便化身於碧海之上蒼靈之墟,是正經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滅情滅欲的戒律之內。娶一位帝後,乃是合情合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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