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霖扶著石頭再歎一記。許多人誤以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宮是在享著清福,當然,大部分時間麽他老人家的確是在享著清福,但這等關鍵的時刻帝君他還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


    但今日重霖在此歎氣並不隻為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個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的佛陀大駕,明裏同帝君論經暗中實則在討論著慧明境一事,他作為一個忠心且細心的仙仆感覺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兩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許久,那麽今日原定去梵音穀講學興許耽擱。從前也出現過原定之日帝君另有安排的境況,皆是以其他仙伯在這日代勞,於是他忠心且細心地傳了個話至梵音穀中,臨時替換一位仙伯代帝君講學。但當今日他同宮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齊駕雲來到符禹山巔,卻瞧見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立在符禹山頭上,正抬手劈開一道玄光,順著那玄光隱入梵音穀中。


    重霖覺得,雖然這梵音穀著實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兩月間,一個法力高強的仙者以外力強開此穀才不會致其為紅塵濁氣所汙,而今日為冬至,是安開此穀的第一日,但也不必著急。再說帝君向來不是一個著急之人,今日後的整兩月他皆可自由出入此穀。但他老人家竟拋開尚做客太晨宮中的佛祖,不遠萬裏地跑來符禹山,難道就為了能第一時間遁入穀中給比翼鳥一族那窩小比翼鳥講一講學麽?他老人家的情操有這樣高潔麽?


    重霖糾結地思慮半日不知因果,掉頭心道就權當帝君他這兩年的情操越發地高潔了罷,同齊來的仙伯再駕上雲頭齊回了太晨宮。


    比翼鳥的宗學建成迄今有萬八千年餘,據說造這個院的乃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僅址選得好,學中的小景亦布置得上心。譬如以齋十數餘合抱的這個敞院,院中就很有情趣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勢的高低從院東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勢間修砌出青石鋪成的小台階,拾級或上或下都種了青槐老鬆,夏日裏映照在水中時頗有幾分禪意在裏頭。像冬日裏,譬如此時,被積雪一裹一派銀裝,瞧著又是一種清曠枯寂的趣味。


    鳳九原本很看得上這一處的景,常來此小逛,今日卻提不起什麽興致,徒袖了昨夜抄謄的幾卷經蹙眉沿溪而下。


    一個時辰前她翹了茶席課溜出來尋祭韓夫子,因聽聞下午第一堂課前,夫子他便要宣布今年競技可入決賽之人。她原本打算細水長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時間有限,那麽隻有下一劑猛藥了。她當機立斷也許她翹課去巴結夫子可以見出她巴結他巴結得真誠,或許令他感動。但她其實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來的仙伯嗖一聲掉進暗道裏的風采,於是臨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囑咐他下學時記得將其中精彩處講給自己聽。


    她自以為兩樁事都安排得很適合,很穩妥,但沒料到平日裏行蹤一向十分穩定的夫子卻半日找不見人影,外頭風雪這樣大,她四處溜達溜達得越來越沒有意趣,還一刻比一刻冷。遙望學塾的方向,不曉得代課的仙伯成功掉進暗道沒有,若這位仙伯很長腦子沒有掉進去,自己半道折回學堂中倒是能避風,但受仙伯關於她翹課的責罰也是不可避。她左右思量,覺得還是在外頭待著。又覺得倘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若不用討好祭韓夫子,此時掏出火折子將袖中的幾卷經點了來取暖該有多麽的好。話說回來,她抄了十卷,點上一卷應該是沒有什麽問題罷?


    鳳九正蹲在一棵老鬆樹底下兌著袖子糾結,肩上被誰拍了一拍,回頭一望小燕壯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對著自己水蔥一般的一張臉,一邊正反比劃著一邊麵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這麽劃一刀好,還是這麽劃一刀好,還是先這麽劃一刀再這麽劃一刀好,依你們婦人之見,哪一種劃下去可以使老子這張臉英氣些?”


    鳳九表情高深地抬手隔空在他的額頭上畫了個王字:“我感覺這種畫下去要英氣一些。”


    小燕殺氣騰騰地同她對視半晌,頹然甩刀同她同蹲在老鬆下:“你也感覺在臉上劃兩刀其實並不算特別英氣?”憂鬱地長歎一聲:“那你看老子再蓄個胡子怎麽樣,那種絡腮胡似乎挺適合老子的這種臉型……”


    燕池悟的絮叨從鳳九左耳中進右耳中出,她欣慰於小燕近來終於悟到姑娘們不同他好乃是因他那張臉長得太過標致,但她同時也打心底裏地覺得,小燕他要是有朝一日果真絡腮胡子腦門上還頂一個王字,這個造型其實並不會比他今日受姑娘們的歡迎。


    樹上兩捧積雪壓斷枯枝,鳳九打了個噴嚏,截斷小燕的話頭:“話說你沿途有沒有見過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在哪一處逍遙,累人好找。”


    小燕猛回頭訝然看向她:“你不曉得?”


    鳳九被唬得退後一步背脊直抵向樹根:“什、什麽東西我該曉得?”


    小燕煩惱地抓了抓頭:“老子瞧你在此又頹然又落寞,還以為下學有一炷香,萌兄他早就來跟你知會了這個事。”抓著頭又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對你而言其實憂喜摻半,你先看看老子這個成語用得對不對啊?你不要著急,老子一層層講給你聽,憂的一半是你設的那個暗道,該誆的人沒有誆進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這個屬於喜事範疇了第二層再說,就是,他引那個誰誰進來的時候不留神一腳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頓了頓容她反應,續道:“萌兄推測可能夫子他土生土長對當地的水路比較熟悉,也沒有給你什麽跑路的時間,半個時辰就從思行河裏爬了出來,還揚言說要扒了你的皮,據萌兄分析他當時的臉色,很有可能這個話說得很真心。”話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還奇怪既然你曉得了此事不趕緊逃命坐在這裏等甚,老子片刻前已經在心中將你定義為了一條英雄好漢,原來你是不曉得啊。”


    鳳九貼著樹暈頭轉向聽小燕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遙望遠處一個酷似夫子的小黑點正在徐徐移進,眼皮一跳條件反射地撒腳丫子開跑。


    跑的過程中,鳳九思索過停下來同暴怒的夫子講道理說清楚這篇誤會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的結果是她決定加把勁再跑些。


    世事就是這樣的難料,此時不要說還能指望巴結上夫子拿一個入競技賽得頻婆果的名額,就算她將袖中的十卷佛經三跪九叩呈上去,估摸也隻能求得夫子扒她的皮時扒得輕些。


    燕池悟追在鳳九的後頭高聲提醒:“老子還沒有說完,還有後半截一樁喜事你沒有聽老子說完~~~~”眼風一斜也看到夫子迅速移近的身影,擔心方才朝鳳九的背影吼的兩聲暴露了她的行蹤,趕緊停步換個相反方向又逼真地吼了兩聲,感到心滿意足,自以為近日越發懂得人情世故,進步真是不容人小覷啊。


    清溪的上遊有一片挨著河的摩訶曼殊沙,冰天雪地中開得很豔。三界有許多種妙花,鳳九對花草類不感興趣一向都認不,獨曉得這一片乃是摩訶曼殊沙,隻因從前東華的房中常備此花用作香供。她記得片刻前從此處路過時並未見著花地中有人,此時遙遙望去,酴醾的曼殊沙中卻像是閑立著一個紫色的頎長人影。開初鳳九覺得是自己眼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衷心於穿紫衣且將它穿得一表人才的,除了東華帝君不作第二人想。但東華他怎可能此時出現在此地,倘若是為了救她,他既然半年前沒及時前來半年後按理不可能來,他此時自然該是在天上不知哪一處抱本佛經垂釣說得通些。


    鳳九在心中推翻這個設定的同時,腳底下不留神一滑,眼看就要栽個趔趄,幸好扶著身旁一棵枯槐顛了幾顛站直了,眼風再一掃溪流斜對麵生在幾棵古鬆後的花地,果然其實沒有看到什麽紫衫人影。鳳九哈了哈凍得冰坨子一樣的手,心道今日撞邪了,打算望一望夫子他老人家有沒有追上來,一回頭卻被拿個正著。


    夫子躬著一把老腰撐在她身後數步,瞧見她後退一步又要竄逃的陣勢,急中竟難得靈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鳳九震驚於平日病怏怏的夫子今日竟矯捷得猴一般,不及反應,雙手雙腳又接連被夫子加矯捷地套上兩部捆仙索。耳中聽得夫子上句道:“看你這頑徒還往哪裏逃!”又聽得下句道:“宗學中首要對你們的教誨就是教你們尊師重道,以你今日的作為,為師罰你蹲個水牢你不冤罷!依為師看這裏倒是有個很現成的水牢。”話間就要念法將她往溪流中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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