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故土就是彷徨行走,不宜久留的地方。


    暌違三年,顧誌遠又一次踏上返鄉之路,滿懷盡是“近鄉情更怯”的惆悵。


    正午時分,開車下了高速,再走一個小時縣道,老家就近在眼前了。


    看到“十八團”的路牌,顧誌遠放慢車速,揀了處平整的地方把車停好。


    路牌對麵就是村外最顯眼的超市,門頭上是小燕子和紫薇的大幅廣告,門口聚集了一群談閑拉呱的鄉鄰,聽到馬路邊停車的聲音,鄉鄰們都抬起頭,齊刷刷看過來。


    顧誌遠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下車。


    “哎呦,這不是顧小二嘛!”,馬上有人認出來,大聲叫道。


    顧誌遠麵帶微笑,灑脫地按了一下手裏的遙控器,嘀地一聲,車上了鎖。


    他大踏步走到超市門口,跟鄉鄰們逐一打招呼,奶奶、嬸嬸、姨娘的叫著。


    都是長輩,對著顧誌遠一頓品頭論足,有的說他長胖了,有點說他變瘦了,又說他出去工作四五年車子都買了,有出息的。


    顧誌遠一邊嘴上謙虛著,一邊走進超市,對櫃台裏的售貨員說道,“秀姨,來包中華煙!”


    秀姨年過四十,身材微胖,笑吟吟地從貨櫃裏掏出一包中華煙,遞給顧誌遠,問道,“誌遠,婆娘有沒有一起回來?”


    顧誌遠臉上的笑容停頓了一下,應道,“沒呢,她天天上班,沒時間的”。


    “那倒是”,秀姨點點頭,“你們是大學生,在城裏掙大錢的,哪像我們農村裏,閑人多”,說著她的目光掃過門外一堆“閑人”。


    在眾人的注視下,顧誌遠擺擺手,回到車上,點火啟動,緩緩向自己的家駛去。


    從超市到家不過二三裏的路,顧誌遠的車以最低速滑行著,開著車窗,一遇到熟人就大聲打招呼。


    到了家門口,已經有五六個大人小孩在翹首以待了。


    停好車,孩子們馬上圍上來,顧誌遠忙不迭下來給大人遞煙,給小孩發糖果。


    父親就站在麵前,顧誌遠遞上一根煙,又掏出打火機恭恭敬敬給父親點上。


    旁邊的鄰居陳大爺深吸了一口煙,嘖嘖讚道,“顧老二,還是這中華煙帶勁啊!”


    顧誌遠的父親排行第二,大家都叫他顧老二。


    在顧誌遠麵前,顧老二始終端著架子,沒應陳大爺的話,冷不丁問了句,“你車窗為什麽一直開著,不熱嗎?”


    顧誌遠一驚,這才意識到正值大暑,酷熱難當,屋後傳來陣陣知了聲,腦門上的汗刷刷地流下來。


    母親從屋裏出來,一把把顧誌遠拽了進去,一盆打好的涼水擺在椅子上。


    “快洗把臉”,母親疼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把毛巾遞給他。


    顧誌遠把臉埋進水盆,是井水,這股熟悉的味道讓他瞬間回到了過去。


    洗好臉,母親端來飯菜,顧誌遠沒了胃口,草草扒拉半碗飯,放下筷子說道,“媽,我吃飽了,出去一下!”


    母親看了一眼他,默不作聲開始收拾碗筷。


    一直在閑聊的顧老二扭頭斥道,“大熱天的,你又往哪跑?”


    顧誌遠又給幾個大爺們遞了一遍煙,答道,“爸,明天我們同學聚會,我去老同學家商量點事”。


    說完,顧誌遠開車離開家,五分鍾後來到了豐慶河邊。


    豐慶河,是顧誌遠老家“十八團”的水運主幹道,河寬近五十米,河水清澈,少年時他經常在河裏遊泳嬉戲,算得上是兒時的水上樂園。


    沿河步行十分鍾,顧誌遠走進一片蘆葦地,驟然一陣涼風襲來,他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映入眼簾的是大大小小的土包和土包前或高或低的石碑。


    老家的墳場到了。


    密密匝匝的蘆葦地裏,散落著幾十個墳墓,即便是炎炎夏日,孤身一人鑽進來,還是莫名地感覺不自在。


    走到墳場的角落,顧誌遠在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包前蹲了下來,掏出香煙,點了兩根,一根插在地上,一根自己叼著自己,吸一口,吐出煙圈,雙眼已經噙滿熱淚。


    他連吸了幾口煙,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穗子妹妹,穀子哥哥來看你了……”


    話沒說完,顧誌遠已經淚流滿麵。


    除了掠過耳邊的涼風,周圍再沒有別的聲音,顧誌遠一邊抽著煙,一邊流著淚,他心裏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跟穗子妹妹說,但是穗子妹妹已經離開人世三年了,眼前的墳連個墓碑都沒有。


    煙抽到一半,顧誌遠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鼻涕混雜到一起,前塵往事不斷在他腦海裏回放,讓他不能自已。


    掐滅煙,顧誌遠一屁股坐下來,透過叢叢的蘆葦可以看見豐慶河水的粼粼波光,河兩岸不聞人聲,在這空寂的野外,他幹坐了一個多小時,心情方才平複下來。


    褲兜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顧誌遠掏出手機,兜裏的五塊晶瑩的雨花石一並滑落出來。


    是一條丁文成的短信:兄弟,回來沒?


    丁文成是顧誌遠高中時“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死黨,這次高中畢業十年聚會,二人提前聯係上,約好回來後聚聚。


    顧誌遠回了句:“已回,明見!”,然後撿起雨花石,一塊一塊放在穗子墳塋上,鞠個躬,慢慢離開了豐慶河邊。


    怏怏回到家,父親和幾個鄰居大爺都不見了蹤影,母親在房間裏整理床鋪。


    見到兒子一臉苦澀,眼圈紅紅,母親問道,“去翠玲墳上了?”


    顧誌遠點點頭。


    母親歎口氣,“你也不帶點紙錢去燒燒,翠玲的命真苦……”


    顧誌遠背過身去,不敢跟母親對視,鼻子又酸了,她生前為錢所困,死後燒再多的紙錢又有什麽用?


    接著,他哽咽著問母親,“她一家現在哪去了?”


    “高家?”,母親恨恨地說道,“那一家心狠手辣的人,翠玲下葬之後就偷偷搬走了,不走的話我們的唾沫都能把他們淹死!”


    說完,母親又讓顧誌遠去三叔家看看爺爺奶奶,畢竟三年多沒回來了,兩個老人家也想孫子。


    開車五分鍾,顧誌遠便到了三叔家門口,他剛下車,屋裏便傳來了三叔的聲音,“是不是誌遠回來了?”


    顧誌遠拎著幾箱買給爺爺奶奶的補品,臉上恢複了笑意,大聲應道,“三爺不虧是顧半仙啊,聽到風吹草動就知道是我來了,厲害厲害!”


    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站在門口迎接顧誌遠,正是他的三叔,當地頗有名氣的顧半仙。


    進到屋裏,顧誌遠探頭四下看看,問道,“三爺,爺爺奶奶呢?”


    “去超市了,我說你下午會來,他們就去買菜了”,顧半仙上下打量著顧誌遠,臉色有些凝重。


    顧誌遠看著三叔的臉色,笑道,“三爺,你這個算命大師,是不是看我的麵相有什麽不好?”


    顧半仙認真地說,“誌遠,你麵色發白,胸氣鬱結,是不是有什麽事?”


    顧誌遠搖搖頭,“三叔,沒什麽事,就是剛剛去了一下墳地,心裏有點難過”。


    兩個人正說著話,突然從屋外傳來一聲脆響和小孩的叫喊聲。


    顧誌遠心一驚,急忙跑出去,隻見兩個小男孩站在他的車屁股後麵,正用小石子砸車玻璃。


    “哎、哎,幹什麽!”,顧誌遠急了,大吼一聲,把兩個搗蛋鬼轟走了,再看車窗上已有幾塊明顯的彈痕。


    看著顧誌遠眉頭都快擠到了一起,一旁的顧半仙眯著眼問道,“誌遠,這什麽車?”


    顧誌遠心疼地答道,“別克凱越”。


    “什麽時候買的?”,顧半仙又問。


    “買了有幾個月了……”,顧誌遠吞吞吐吐地答道。


    顧半仙直視顧誌遠的雙眼,追問道,“是借的吧?”


    顧誌遠大吃一驚,“三爺,你、你怎麽知道的?”


    顧半仙把他拉回屋子,正色道,“誌遠,我剛剛看了你的麵相,發現你臉瘦了,下巴都尖了,地庫虧空得厲害,最近經濟壓力是不是很大?”


    這下顧誌遠服了,以前一直覺得三叔隻是一個唬人的“神棍”,現在三言兩句就戳中自己的痛處,不服不行啊。


    他隻能點點頭,臉有愧色地說道,“三爺,車子其實是我租的,想著回來好看些……”


    顧半仙衝他擺擺手,“先不說這些,你爺爺奶奶回來了!”


    果然,外麵傳來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是不是我二孫子回來了!”


    顧誌遠馬上衝出門,爺爺奶奶已經一前一後到了眼前。


    左右攙扶著爺爺奶奶到屋裏,兩個老人家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顧誌遠,喜上眉梢。


    顧誌遠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兩位老祖宗,二孫子還是很帥吧!”


    奶奶用枯瘦的手擦了擦眼角,責怪道,“小二子你都多久沒回來了!”


    “就三年嘛”,顧誌遠乖巧地哄著奶奶。


    “三年四個月了”,旁邊的爺爺冷不丁來了一句,順手把桌上的台曆拿到了顧誌遠的麵前。


    厚厚的台曆最上麵一頁印著:


    2009年7月23日,六月初二,大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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