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一支錄音筆。


    那是支黑色的錄音筆,型號十分老舊。每年總有一天,父親會將自己關在房中僅與那隻錄音筆為伴,所以我知道那對父親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


    那支錄音筆到底有什麽特別,我說不上來。我隻近距離看到過它一次。


    那大概是在我四歲時發生的事。


    因父親下午要帶我去某個兒童攝影展,因此管家中午便送我去父親公司。在樓下時碰到父親同他的下屬們,我顛顛跑過去,父親將我抱起來。我正要和父親展示早上同康阿姨一起完成的填色畫時,有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叫住了父親。


    “聶亦。”他站在幾步開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那人是個混血,和父親一般年紀,高眉深目,長得非常好看,但臉色卻異常蒼白。


    “有事?”父親問他。我想父親並不喜歡這個人。


    那人走近兩步,將手伸到父親麵前:“你是不是從沒有聽過這裏麵的內容,才會讓助理把它交給我?”他手裏握著的便是那支錄音筆。


    父親皺了皺眉。


    “這不是她留給我的東西。”那人道,“這是給你的。”他突然笑了一下,小時候的我無法形容那個笑容,但後來在回憶中一遍一遍想起來,卻覺得那笑容很是淒慘悲涼。他微微低了頭,像是對父親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她恨我,不會給我留任何東西。”


    父親終於開口:“你說得沒錯,她恨你。”


    那人顫了一下,那樣高的個子,卻像是支撐不住自己。


    父親接著道:“但我想她也沒有必要留給我什麽東西。”


    好一會兒,那人抬頭看了眼父親,聲音發啞:“所以這支錄音筆和我和她都沒有關係,隻和你有關係。”


    父親卻並沒有接過去,那人頓了頓,轉手將筆放到了我的手中,良久,他向父親道:“你應該聽一聽。”又道:“你比我幸運。”


    我那時候太小,並不能聽懂這段對話。但我的記憶力一直非常好,所有小時候不能理解的事我全部記得,以方便長大之後能夠搞明白。但父親和這個人的這段對話,直到二十歲的現在,我也一直沒有搞明白。對話中的那個“她”指的是誰,我亦從不知曉。我隻是知道了給父親錄音筆的那個人叫阮奕岑,曾和電影明星傅聲聲結婚,但不久就離婚,後來他去了國外,此後再沒有回來。


    而關於得到那支錄音筆的晚上,我所記得的是父親的背影。


    我和父親一直住在清湖的半山庭園,因為這裏是他同母親婚後住得最多的地方。庭園回廊的觀景平台處有個小工作室,那天晚上父親就待在那裏。因我那時候才四歲,偶爾還會為睡覺的事吵鬧,當連管家奶奶也無法哄我入睡時,她會帶我去找父親。那一晚正是這樣的情況。找到觀景平台時,就看到父親戴著耳塞站在工作室外的池塘圍欄前麵,他的手裏是那支錄音筆。深冬寂夜,其實無景可觀,隻昏黃的庭院燈和地燈將台前水景映得略有波光。父親穿得很少,背對著工作室和這一頭的我們,不知道已經在那兒站了多久。


    管家剛要帶我過去,卻被從回廊陰影處走出來的褚秘書攔住。管家和褚秘書說話,我便在一旁小聲吵鬧著要父親講睡前故事。褚秘書蹲下來撫摸我的頭頂,語聲和藹哄勸我:“爸爸今晚有事,讓褚爺爺代替爸爸給雨時講故事好不好呢?”我並不是個一味不懂事的小孩,也知道父親工作的忙碌,常在深夜有各種會議,便請求褚秘書說可以沒有睡前故事,但讓我留在小工作室裏,有父親在的地方我比較能睡得著。


    那一晚褚秘書陪著我待在小工作室裏,我看著玻璃門外父親的背影入睡。


    父親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站在池塘前,就像是座雕塑,而褚秘書在我身邊深重地歎息。


    第二天早晨我在自己的房間裏醒來,管家陪在我身邊。


    然後大約有半個月,我沒有再見到過父親。


    後來聽褚秘書說,父親去了一趟白海。


    也就是在那一年,父親在沐山的實驗室重啟了關於styx的研究,那一年是2024年,我剛好五歲。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styx是個什麽東西,而那又是個什麽樣的研究。


    styx,冥河,希臘神話中環繞地獄之河,同時它也指代一種比人類免疫缺陷病毒更加可怕的基因疾病。這疾病的發現者是我的父親聶亦,命名者是人類細胞遺傳學泰鬥約翰·肯特,而世界上第一例死於styx的病患,是我的母親聶非非。styx,無論對於想要攻克這疾病的醫生還是想要逃脫這疾病的患者,都困難無望得像是跋涉地獄外的冥河。


    聽褚秘書說,當年為了治療母親,父親將我們居住的清湖半山庭園改建成了世界上治療基因病最好的私人醫院,而其中最核心的便是研究母親病症的實驗室。那時候那病症還沒有名字,因整個專家組爭分奪秒要從它的手中搶救回母親,因此根本沒有時間為它命名。但他們還是失敗了,最後母親離開了。聽說母親離開後父親便封鎖了那個實驗室,從此他再沒有涉足過styx的任何研究。


    “他……開始了一項別的實驗,想要救回你的母親,”褚秘書告訴我,“你爸爸他是個天才,在我看來,那實驗十分成功,但他卻覺得是實驗失敗了所以那人才……”褚秘書略有含糊,歎了口氣才接著道:“你母親的錄音筆回到你父親手裏時,他計劃中的第二次實驗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原本以為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但在聽完那支錄音筆中的內容後,你父親不僅主動放棄了那項實驗,還重新開始了styx的研究。”


    同褚秘書的談話之後,我知道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那支黑色的錄音筆原來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東西;第二件事,錄音筆中一定包含了一些很特別的信息;第三件事,父親為了能救回母親大概曾做過一些出格的實驗。


    我所不知道的是父親曾經到底做了怎樣出格的實驗,以及母親在錄音筆中究竟留下了如何特別的信息。我也從沒有問過。


    其實小時候,大概四歲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的母親在國外療養,最愛問父親的問題就是:“媽媽什麽時候回來看雨時?”父親會回答我,“等她健康起來”或者“等你再長大一點”。我雖然記性很好,卻記不得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詢問父親這個問題,可我卻知道我不再詢問著這問題的原因,是因為我依稀知道了母親已不在人世。小孩子其實是很敏感的生物,從外公、外婆、康阿姨、淳於叔叔他們提到母親時泛紅的眼圈和欲言又止中,從爺爺、奶奶、叔公嬸婆、堂叔們有關母親的無意對談裏,我總能自己找到答案。


    得到這答案後,我埋在被子裏偷偷哭了很多次。


    不知為何,我本能地抗拒尋找父親求證,卻去找了康阿姨。


    那天傍晚,康阿姨帶我去了母親的墓地:“這是你外公外婆為你媽媽建的墓地,她的……她並不在這裏,我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們隻是希望有個地方能……能……”她沒有說完那些話,單手撐著墓碑低聲哭泣。


    母親真的不在了,六歲的我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小孩,我心中充滿絕望的傷痛,陪著康阿姨一起哭,邊哭邊喃喃:“爸爸沒有帶我來過這裏。”


    康阿姨怔怔看著我:“你爸爸……”


    好一會兒她才接著道:“你爸爸從沒有來過這裏,他從不願相信……”她搖了搖頭:“算了。”又低頭叮囑我:“雨時,不要和爸爸說康康阿姨帶你來了這裏。”她輕輕撫摸我的頭頂:“也不要去問他你媽媽是不是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你爸爸他……”她用了四個字:“他受不了。”


    我遵守了對康阿姨的承諾。我從沒有和父親談論起母親是否還在人世這個問題。當我日漸長大,對當年事了解得更多,我很清楚,雖然並沒有找到她的屍體,但我的母親聶非非她確實已不在人世了。不過父親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卻並不知道。知道的隻是父親依然從不去母親的墓地,於是當我回憶起當初在母親墳前同康阿姨的那段對話時,我終於明白了康阿姨那時想要說父親他從不願相信的是什麽。她想說的是父親從不願相信母親已經不在人世。


    但我經常去母親的墓地,在母親的墓前,能見到的都是相信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人。有母親的故人,也有父親的故人。我見到過一些很有意思的人。


    其中一位是我的堂叔是因。


    那是堂嬸病逝後的第二個星期,堂叔帶了一束白色的菖蘭出現在母親墳前。他將花瓣上還帶著晨露的菖蘭放在我帶來的白玫瑰旁邊,像是突然才發現我也在似的偏頭問我:“今天不是什麽特別日子,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答他:“陪我媽媽聊天。”又問他:“小堂叔你來這裏做什麽?”


    他就笑笑:“拜托大嫂個事。”


    我不明所以,他百無禁忌地在墓旁點了一支煙,抽了兩口重新開口和我攀談:“你媽其實不喜歡我。”他席地坐在墓前的草地上,順便示意我坐他身旁:“來,我們聊聊。”又抽了會兒煙,他徐徐道:“我綁架過你媽,還將某些她的照片給過她表妹,也就是你表姨。”他像是覺得這些回憶挺好玩兒:“我教過你表姨怎麽去破壞你媽和你爸的感情,雖然最後沒有成功,但你表姨倒是用那些照片從你爸手裏換到了一張巨額支票。”他停了停,低頭看七歲的我:“聽不懂是不是?聽不懂沒有關係,你媽能聽懂。”他吐出一口煙圈:“為了阻止她嫁給你爸,我做了不少事。”然後他不再看我,卻直視著墓碑。


    良久,他將抽了一半的煙掐滅,緊皺著眉開口:“聶非非,你知道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和兮兮沒有關係。你一向愛恨分明,又喜歡憐老扶幼,兮兮沒什麽朋友,她那個樣子,怕是在下麵也交不到什麽朋友,看在都是一家人的分上,你多照應著她點。”停了停,又道:“你要和我算賬,百年之後總有機會。”


    說完這些話他狀似輕鬆地站起來拍了拍沾上衣褲的雜草,又瞥了我一眼:“回家嗎?小堂叔帶你。”


    如小堂叔所說,我壓根兒沒怎麽聽懂他的那些話,其實我也並不好奇他和我母親之間有什麽過節,我隻是好奇他的意圖。我同康阿姨提起這件事,她沉默了許久才道,也許他是想要放下吧。“放下有許多種方式,”康阿姨說,“他並沒有同你媽媽握手言和,他也不再有機會;在你媽媽墓前坦白那些不堪往事,又將病逝的妻子拜托給你媽媽,對他來說,大概就是一種放下。”康阿姨所說的這些,七歲的我仍然一知半解,我甚至不知道放下好不好,康阿姨歎著氣回答我:“好不好我也不知道,隻是有些人想要放下,有些人不想。”


    我在母親墓前見到的另一個有意思的人,據說從前是個明星,她叫雍可。


    那是清明節後第三天的傍晚,晚霞散於天邊似血色紅綢,康阿姨帶著我去探望母親。走到墓地近前那棵枝葉肥厚的老樟樹旁,才發現母親墓碑前站著的雍可,十一歲的我當然並不認得她,隻是康阿姨突然冷了眉目。


    我們走近時聽到雍可對著母親的墓碑:“如今是你躺在裏麵,而我站在這裏,聶非非,我總還是勝過你。”


    康阿姨牽著我目不斜視地走到墓前,將手中的白玫瑰放在地上,又輕拍了拍墓碑和母親打過招呼,才轉身麵對雍可:“聽說你又離婚了?要是沒記錯,這已經是你第五次離婚了吧?”


    雍可麵無表情:“關你什麽事?”


    康阿姨笑了笑:“不關我事,我隻是覺得,你何必為了與人置氣而專挑一些爛人下嫁,婚姻不如意,人生不如意,痛的不過是你自己,又沒人在乎你,也沒人憐惜你。”


    雍可緊緊抿住嘴唇:“你有什麽資格……”


    康阿姨打斷她:“你原本一手好牌,美貌才華兼備,我隻是可惜你把自己的人生搞成這個鬼樣子。”


    雍可定定看著康阿姨:“我想要把自己搞成什麽樣是我的自由。”她冷笑:“就算是聶非非,她的人生又好到哪裏去了?”


    康阿姨就輕聲道:“非非是運氣不好,但你是自作孽。”康阿姨回看她:“不過非非就算運氣不好,可聶亦愛她,這麽多年他一直愛她。”


    雍可似乎突然就控製不住自己,雙眼都冒出火光:“愛?聶亦他隻是遺憾,她死得太早,讓他感覺遺憾罷了,我絕不承認那是愛。”她走近我們一步:“聶非非她憑什麽得到一份至死不渝的愛情?聶亦總有一天會忘記她,他總有一天會走出來。”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有些惡狠狠:“不信我們等著瞧。”


    康阿姨隻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康阿姨一貫是和藹的人,留給雍可的那個笑容卻飽含厭惡和嘲諷,極深極深處,才含著些微的憐憫。


    雍可說父親早晚會從母親去世的悲傷中走出來。她在康阿姨和我麵前惡狠狠發表出這個見解時,正是母親離開的第十年。雖然大家都不喜歡雍可,但我知道他們都希望父親能夠走出來。


    有一晚我聽到康阿姨和顧叔叔聊天,康阿姨單手抵著額頭:“我雖然希望他永遠不要忘記非非,但是十年了,已經夠了。”


    顧叔叔撫著她的手背安慰她:“並不是不提起非非,不承認她的墓地就表示他仍然被困在失去她的痛苦中。”他頓了頓:“我看聶亦他現在這樣並沒有什麽不好,正常經營聶氏,專注styx的研究,再忙也花費時間親自教育雨時,不是說上周他還帶雨時去了一趟玉琮山?放心好了,他會越來越好。”


    康阿姨不再說什麽,隻是低聲:“嗯,他至少將雨時教育得很好。”


    我不知道父親從前到底是用怎樣極端的方式懷念了母親,才讓顧叔叔覺得父親如今的情況算是正常,且他在一點一點脫離那悲傷。但凡他們見到過一次……不,我想,可能正是因為他們不可能見到那樣的父親,所以他們覺得父親的情況在慢慢變好。


    但我了解父親的痛苦,我知道他並沒有在變好。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父親一直在準備著離開,而隨著我一天天長大,父親離開的日子也在一天天臨近。


    所有人能看到的父親,是正常生活的父親,他冷淡少語,理智克己,做事可堪完美,是當代生物醫學的棟梁,有諸多光環加身。大概隻有我看到了每年10月7號都會將自己關在母親房間中的父親。


    沒有光線的房間裏,父親坐在沙發裏閉著眼聽母親留下的錄音筆,有時候一整晚他都不會改變姿勢。


    那樣的父親我看了十多年。


    我看過許多以失去心愛之人為題材的文藝電影,看到那些角色飾演出或克製或歇斯底裏的悲痛,我大多時候是無動於衷的。隻因我見過真正的悲痛是什麽樣,不是他們飾演的那樣。真正的痛苦是那情感已經融入你的骨血,你已經不知道那是不是痛,那情感就是你的化身,就像我的父親。


    所以當他們樂觀地推測父親總有一天會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時,我卻從來不相信。


    母親不在了。


    父親不再會有新的生活。他也不需要再有新的生活。


    那才是父親的想法。


    褚秘書今年已七十歲,老人家再次打來電話同我互通消息:“雨時你不要著急,雖然暫時還沒有得到有關你爸爸的確切消息,但你放心,褚爺爺一定……”


    我輕輕打斷他的話:“褚爺爺,我沒事的。”


    styx在上個月被攻克,舉世嘩然,父親獲得生物醫學界最高獎提名,年僅48歲。我不管這個世界怎樣看待這件事,對我來說,這事的意義僅在於,父親終於通過了阻礙他和母親的那一道冥河。


    我沒有告訴過褚秘書,父親失蹤的前一晚,他難得地讓我陪他下了一晚上圍棋。在我同父親道晚安的時候,他很輕地抱了我一下。那讓我想起小時候外婆告訴我,當年母親離開時也是這樣。母親陪在我身邊的最後那個星期,在治療之餘總會讓人將我抱到她的跟前,她給我唱歌,逗我笑,那就像是一種彌補,想要彌補完她無法陪在我身邊的長長一生。


    同父親道過晚安後,我其實並沒有回房間睡覺,我藏在大門旁的一棵榕樹背後,親眼看著父親在淩晨四點離開了家門。他穿著深色的羊絨大衣,背影英挺。他什麽也沒有攜帶,就像隻是出門散個步,不久就會回來。


    但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天上月光清寒,我看著父親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隱入夜色。我沒有哭。


    之後,他們發現父親失蹤了。


    公司和家裏都一塌糊塗的那一天,我好好整理了我的房間,又去整理了父親的房間,接著去整理了母親的房間。


    這是二十年來我第一次走進母親的房間,一眼便看到了床前小茶幾上的黑色錄音筆,父親沒有帶走它。


    這個房間裏沒有什麽其他的寶藏,我轉了一圈,發現唱機竟還開著。按開播放鍵,就聽到歌聲悠悠飄出來:“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


    我將一整張碟片都聽完,然後打開了那支黑色的錄音筆。


    那一整天,我都待在母親房中。


    深夜時褚秘書又打電話來:“查到了去r國的航班,我們猜測你爸爸可能是……”


    我輕輕打斷他:“不用找了,褚爺爺。”然後掛斷了電話。


    掛斷電話時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在母親的錄音筆裏我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在母親的故事之後,在母親留給他和我的遺言之後,父親輕聲說:“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我來找你了,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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