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陰有雨,雨倒不是特別大,落到車窗玻璃上卻足夠演出一道又一道長長的淚印子。淚水從人臉上流下去就像是那樣。


    我媽從前特別喜歡雨天,常常充滿感情地跟我說,雨水其實是他們詩人的眼淚。後來有一個大雨天,我媽應邀去參加一個飯局,不幸被路上的積雨泡壞了她剛上腳的孔雀毛涼鞋,那之後,我媽再也沒提過雨水是他們詩人的眼淚。但她似乎很舍不得這個比喻,有一回早上散步,我聽見她跟我爸說:“夏天的晨露其實是我們詩人的眼淚。”我爸說:“你們詩人的世界我真是搞不明白,上回你不還說雨水是你們的眼淚嗎?”我媽說:“都是我們的眼淚行不行?我們天生眼淚多行不行?”我爸就沒說話了。


    想起這件事的一瞬間,我有點兒想念我爸媽,但下一秒,我立刻硬起了心腸。


    阮奕岑的毛病是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喝杯現磨咖啡,早飯後我徑直往酒店咖啡座找他,果然看他坐在那裏看報紙。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他抬頭瞟了我一眼,問我:“東西收拾好了?”


    我點了點頭。他將報紙翻過去一頁,說:“等我十分鍾。”


    我“嗯”了一聲,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本畫報。


    大清早的咖啡座也沒什麽人,除了我們,唯有右前方一對時尚女性坐在那裏聊購物。


    畫報翻了兩頁,那對女朋友當中紮馬尾的那個突然立起


    來一本雜誌,將封麵指給她的同伴說:“哎?商業圈原來也有這種帥哥啊?”


    她同伴看了一眼,道:“啊,我認識,聶氏製藥的少帥聶亦。”


    我畫報沒捏穩,“啪”一聲掉在了桌子上,阮奕岑越過報紙掃了我一眼,我假裝沒事地重新拿起畫報。


    紮馬尾的道:“就是那個聶氏製藥?”


    她同伴點頭道:“這照片沒真人帥,大前年我還在《新聞晚播報》做的時候,他們公司的產品推介會上我見到過他一次,真人真是,氣質好得不像話。對了,說起來這人挺傳奇,去年又開始續拍的那部美劇《生活大爆炸》看過沒有?他的經曆完全就是一個謝爾頓,十四歲考入n校讀生物學本科,十六歲考入y校讀細胞與分子生物學博士,十九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留校一年後回國繼承父業,牛掰得不行。”


    紮馬尾的將嘴張成o形道:“我好像有點兒印象了,他是不是和電影明星楊染鬧過緋聞?”


    她同伴說:“你記錯了吧,聶少這方麵沒什麽緋聞,簡直就是朵高嶺之花,別說和明星鬧緋聞了,他正式的女朋友也隻交過一任。”


    紮馬尾的立刻說:“他竟然交過正式的女朋友?這樣的人還交什麽女朋友?做人做到這種程度就應該一輩子也不交女朋友,利用有絲分裂產生下一代才符合設定嘛。”又問道:“他女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會也是個學霸吧?”


    她同伴說:“聽說是他y校的學妹,但不是什麽學霸,在y校靠混畢業的。你知道的,那種富二代,學的是海洋生物,後來卻因為專業知識不過關,跑去搞了攝影,是個典型的富二代學渣。”


    紮馬尾的不能置信道:“那他到底怎麽愛上他那女朋友的?聽起來簡直毫無可取之處啊。”


    她同伴說:“跟愛沒關係吧,你知道他們那樣的人,正式交的女朋友基本上都是父母定的,為家族利益,沒的選擇,也怪可憐的。”又道:“聽說當時他女朋友有兩個候選人,一個是他爸幫他選的這個富二代學渣,一個是他媽那邊的一個好朋友的女兒,叫簡什麽的,那個女孩我倒是見過,那時候還在讀大學,在聶氏實習,長得真是特別清純漂亮,那女孩沒被選上可能就輸在家世上吧。”


    說完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良久,紮馬尾的說了一句:“有錢有什麽用,學習好有什麽用,十九歲拿博士有什麽用,還不是得讓父母包辦婚姻,包辦婚姻真是害死人。”


    我靠在椅子上喝檸檬水,想這謠言還有譜沒有,我怎麽就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學渣,不過看不出來人民群眾對富二代的婚姻普遍抱持著這麽大的同情。但也說不準,去年被女明星老婆家暴的某個長得像《西遊記》中金角大王的富二代,據我所知就沒得到過人民群眾的同情,看來這事主要還是看臉。


    真是令人百感交集。


    對座的阮奕岑已經開始收拾報紙,突然說:“我們當年應該也算父母包辦。”


    我說:“你給包辦婚姻一條活路,我們那不管橫著算還是豎著算都不算包辦。”


    他站起來率先走到過道上,目光望向窗外,說:“其實,有時候父母的決定……也不一定是錯誤。”


    我隔著半米看了他起碼十秒,問他:“你現在這麽懂事你家裏人都知道嗎?”


    他把手放進褲兜裏,另一隻手裏拿著車鑰匙,站在那兒問我:“你呢?你孤身一人跟著我去長明島你家裏人都知道嗎?”


    我打了個冷戰,說:“阮奕岑,你沒打電話告訴我爸媽吧?”


    他皺眉說:“我不知道你爸媽的聯係方式。”然後審視地看著我道:“為什麽不能告訴伯父伯母?”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因為他們會告訴……”聶亦的名字即將出口,突然打住。


    阮奕岑卻逼近道:“他們會告訴誰?”


    我愣在那兒。


    他的神色突然變得複雜,聲音壓得極低,說:“他們會告訴……你男朋友?”


    我恍惚了半秒,阮奕岑可不傻,到這一步絕不會相信我是去長明島旅遊。


    我定了定神,說:“阮奕岑,實不相瞞,我和男朋友鬧了矛盾,正離家出走,我媽不知道,你幫我個忙,別打電話讓她擔心。”


    他蹙眉看了我很久,說:“你不見了,你男朋友就不會告訴你媽?”


    我說:“他不會,不到最後一步,他不會讓老人家擔心。”


    他突然冷笑:“聶非非,你自私也要有個限度,你也知道老人家會擔心?”


    我說:“有些事你不明白。”


    他抄著手:“那你就負責給我說明白。”


    我笑了笑說:“這事跟你說不明白。”


    他眉毛挑高,說:“聶非非,你永遠是這樣,有了問題第一時間想到的隻是走,六年了,沒有一點兒長進。”


    我說:“阮奕岑,看來是到了我們該分道揚鑣的時候。”


    他擰著眉,就那麽看著我。我毫無畏懼地和他對視。他使勁捏了捏手裏的車鑰匙,聲音有些啞,問我:“你和他鬧了矛盾,你想讓他去長明島和你認錯?那樣你就會原諒他?你想要一場浪漫的講和,所以離家出走?”


    我知道他誤會了,但還是說“是”。


    他從外套裏拿出一盒煙,挑了一支拿在手裏,卻看到旁邊的禁煙標誌,又將煙放回去。他說:“他能猜到你去長明島嗎?”


    我說:“能。”


    但我知道,聶亦不會猜到我去了長明島。或者他能猜到,但,沒有時間了。


    阮奕岑沉默了許久,說:“我送你去,這樣安全些,我不會通知任何人。”


    上車的時候,阮奕岑問我:“其實當初你也希望我去美國找你?”


    我正在扣安全帶,回頭問他:“你說什麽?”


    他沒再說話,緊緊抿著嘴唇。


    汽車在微雨中上路,旅程盡頭就是我的歸途。


    車上掛著一隻琉璃的平安扣,就像是催眠師使用的那種小道具,在我眼前規律地晃來晃去。


    我想起我和聶亦是怎麽認識的。


    當然不是如流言所說我們是在y校結緣,我們也沒法兒在y校結緣,這裏有一個致命的硬傷:我去y校讀書的時候聶少他已經回國一年多了。


    我從十二歲開始立誌當水下攝影師,因為這個才選了海洋生物學做主修專業。在y校苦讀三年,提前修完學分拿到學位後,我就高高興興地跑去追求夢想去了。


    那是三年前。


    平安扣搖搖晃晃,玻璃外是擺來擺去的雨刷,我想也許我應該睡一覺,小說裏不是常有這種情節?某人身處絕境,睡了一覺突然發現穿越到所有壞事都還沒發生的那一天,然後重新改寫了自己的命運。雖然除非我穿越到科技領先地球人至少一百年的外太空,不然是沒法兒改寫我的命運了,但如果真有穿越,至少讓我能穿到2017年5月21日那一天。我想將這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再來一遍。


    意識逐漸模糊,2017年5月21日,那一天我是怎麽過的來著?


    對了,那天我剛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南沙海底拍攝,坐下午五點四十分的航班回了s城,我媽帶了一套禮服裙來機場接我,見我第一句話就是:“閨女,有個派對你得和我去應酬一下,我們有二十分鍾的時間可以給你化妝梳頭,衣服你就在車上換,趕時間。”


    我背著個碩大的登山包,把頭上的棒球帽帽簷一掀掀到腦後,說:“不是吧,我光化眼妝就得花半個小時,還不算剪雙眼皮貼的時間。”


    我媽說:“今天這個派對你不用化那麽好看,過得去就成,你爸一熟人辦的家庭派對。說是家庭派對,但我聽說是他們家老太太不好了,希望走之前能看到唯一的孫子結婚,所以專門辦來給他兒子相親的。”


    我說:“這不跟童話裏王子選妃似的?那我不該化得更好看才行啊?”


    我媽皺眉說:“齊大非偶,最主要是他兒子那性格太糟糕了,我真是不樂意帶你去。但不去又不太好,咱們露個臉打個招呼就回去,你也沒漂亮到不化妝就能豔驚四座那地步,我覺得你不好好化妝,一大堆漂亮姑娘裏不至於就出挑到讓他兒子一見鍾情。”


    我說:“那不化不就結了。”


    我媽打了個哆嗦,說:“你沒看電影是怎麽演的,大家都化妝,你非不化妝,不是一眼就注意到你?不是一眼就覺得你特別?槍打出頭鳥啊,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那你們不能說我出差還沒回來啊?”


    我媽歎了口氣說:“你爸是個豬隊友,人問他是不是有個女兒,在做什麽,他就特開心地跟人炫耀說你在南沙拍東西,今天下午會回來,還說你坐的是近年來從不延誤航班的國航,五點半就能到s城。人就說真巧,那天家裏正好要辦個派對,帶太太和你女兒一起來參加吧,大家熱鬧熱鬧。”


    我說:“我爸人呢?”


    我媽輕描淡寫地說:“在家裏跪鍵盤。”


    司機將我們送到郊區某個大宅時已經七點半了,院子裏亮起燈,遠遠聽見有音樂聲。我在淳樸的南沙與大自然和各類海洋生物做伴了整整一個月,回來看到這璀璨的人間燈火一時有點兒不能適應。


    大廳是歐式設計,一屋子的紅男綠女,大多是不認識的麵孔。我媽帶我去和派對主人打招呼,稱對方聶太太,讓我叫聶伯母。我心想原來這家也姓聶,s城做生意的聶家還挺多。


    我媽帶我去見了幾個她的朋友,完了放我自己去找東西吃,跟我約定好半個小時後咱們就告辭,借口都是現成的:我爸病了留他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洗手時晃眼一瞟,從洞開的窗戶裏看到院子深處竟有一片藍光。天上有星,星光下約莫能看到叢叢樹影,而那片藍光就坐落在樹影中。


    所有的水下攝影師都有探險精神,特別是海洋攝影師。我一看表,離和我媽約定的時間還差十多分鍾,想也沒想就噌噌噌下樓往院子裏跑了。


    我其實很愛迷路。


    但這天晚上竟然沒有迷路。


    院子裏種了很多樹,我找到一條小溪,順著小溪旁的石子路探進迷宮一樣的林園中。溪水淙淙,水邊開滿了藍色的勿忘我。勿忘我順著溪水綿延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線,融進夜的深處。


    而那片藍光就坐落在溪流的盡頭。


    走到它跟前,我才發現這竟是座玻璃屋,但與我見過的所有玻璃屋都不一樣。四圍做牆的玻璃壁是一個大約二十厘米寬的夾層,裏麵灌滿了水,形成一個完完整整的水世界,水草、珊瑚、雨花石中遊移著色彩絢麗的熱帶魚,那幽藍的光線正是從玻璃壁中來。


    我試著伸手去碰觸它,玻璃和我的手掌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有夜色的冰涼。我在那兒自言自語:“這房子怎麽造的,簡直就像從安徒生童話的海底王宮裏偷出來的一樣。”我邊沿著玻璃走邊數裏邊的熱帶魚種:“劍尾魚、藍珍珠、紅美人、七彩霓虹、黃金雀、白雲山、咖啡鼠、玻璃魚……”


    突然聽到有人說:“這些魚你都認識?”


    我嚇了一跳,抬頭時卻看到玻璃對麵立了一個人影,黑色的長褲,白色的襯衫,袖口挽起來。玻璃屋中沒有燈,一切都模糊得近乎神秘。隔著玻璃和水,傳過來的聲音竟然這麽清晰,也不知道是什麽科技。


    我問他:“你也是客人?”


    玻璃壁後種了幾株散尾葵,他站在散尾葵的陰影中,被垂下的巨大葉子擋了臉。玻璃中聚起又散開來的熱帶魚將他的影子攪得有些散碎,他沒回答我的話,隻是伸手點了點玻璃中一處,問我:“這是什麽魚?”聲音偏低偏冷。


    這裏每一段空間裏混養的魚都搭配得挺專業,但這一位竟連裏邊養的什麽魚都不認識,我想這一定是客人了,回答說:“紅肚鳳凰,看到它鰭上的花紋沒有?就像鳳凰一樣。”


    他的手又指向另外一處:“這個呢?”


    我說:“哇塞,藍茉莉。”


    他停了一下,說:“這個很特別?”


    我說:“你不覺得它長得好看?所有的觀賞魚我最喜歡這一種。”我和他攀談,“這地兒真好,比裏邊有趣多了,你也是覺得無聊才出來的?”


    他讚同道:“裏邊是挺無聊的。”


    我歎息說:“這家兒子真可憐。”


    他說:“可憐?”


    我說:“這不是個相親派對嗎?”


    他頓了頓,問我:“相親不好?”


    我坦白地說:“相親沒什麽不好,但為了立刻結婚而進行的相親也沒什麽好,所以我覺得他家兒子可憐。”


    一小群白雲山結伴從我眼前遊過,上層的水域突然變得潔淨平穩,我看到和我隔著玻璃說話的這個人的下巴。襯衣扣子被打開了,隱隱現出一點兒鎖骨,這人有非常好看的鎖骨。


    他可能沒注意到我不禮貌的視線,接著我剛才的話道:“你也是來相親的,也有可能被挑上,被挑上的話,豈不是和他一樣可憐?”


    我開玩笑說:“那也不一定,我搞水下攝影,特燒錢,要他們家兒子真看上我了,我就有錢買潛水器去搞深海拍攝了。”


    但他似乎並沒聽出來這是個玩笑,說:“所以,你結婚是為了錢?”


    我想了想,說:“你看過一本小說沒有,裏邊的女主角說她最想要的是愛,很多很多愛,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她還有健康。”


    他說:“《喜寶》。”


    我說:“對,我當然希望有愛,如果沒有愛,那就給我錢,如果沒有錢,有健康我也會覺得幸福。”


    他沒說話,這被樹影圍起來的空間突然寂靜下來,唯有光藍幽幽的,魚群悠悠閑閑的,還有玻璃屋外的月見草……月見草開了花。


    我正想說點兒什麽打破寂靜,手包裏電話突然響起,我一看是我媽的電話,忙道:“我有點兒事得先走了,改天聊。”


    沿著小溪一路往回走的時候才想起來,連對方名字也沒問,臉也沒看清楚,改天就算見麵了也不一定認得出來,聊什麽。


    但是那玻璃屋真像一個夢,那場談話也像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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