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最有智慧的女人其實不是我媽,是我奶奶。但我三歲沒到她就過世了。


    聶非非這個名字就是我奶奶給我起的。


    我奶奶是個傳奇,我爺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小十歲。我出生時我奶奶已經六十多歲,她跟我爸說,她活到這把年紀,才悟出人生有很多非其不能、非其不可的事情,譬如《淮南子》裏說“非澹泊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眾,非平正無以製斷”。很多人覺得非其不可是種選擇,其實非其不可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因果,且是一對一的因果。所以她給我起個名字叫非非,說世間所有的“非”都含在它唯一的“是”裏,所有的“果”都含在它唯一的“因”裏,所有的結束,其實唯一的那個開端都早已給出了預示。


    不得不說我奶奶有大智慧,這番話據說連我們家最有文化的我媽至今都沒完全參透,更別提我和我爸。我媽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人這一輩子,有些話不到那個年紀你領悟不了,有些事,沒到那個年紀你做不出那個味道,所以絕不是我智商不夠不能理解你奶奶啊,隻是我還沒到你奶奶那個歲數,非非啊,你懂了嗎?”


    我沉默地看著她。


    她瞪我:“你不相信媽媽?”


    我立刻說:“我信,我信,我可以發誓,您讓我對著誰發我就對著誰發,對耶穌基督發還是對玉皇大帝發?”


    我媽批評我:“庸俗!要是這個誓言足夠真心,就該對著新月派詩人的始祖泰戈爾先生發。”


    由此可以看出我媽的確是一個詩人,而且極有風骨。


    聶家的司機將我帶去醫院,檢查下來其實沒多嚴重,開了點兒外敷內服的傷藥,說過個幾天就能複原。


    寧致遠在傍晚來電,憂心忡忡地關懷我:“怎麽就扭腳了呢?你說你得個口腔潰瘍多好,起碼不影響下水啊。”


    我說:“小寧同誌,怎麽對你非非姐說話的,不想幹了是吧?”


    寧致遠哈哈道:“你可不能開了我,唯少昨天過來了,聽說你要訂婚的消息,受了不小的打擊,掉頭就要回去,還是我勸下來的,你說我多重要吧,我簡直就是我們團隊的520黏合劑。”


    他將電話拿開一點兒,提高聲量道:“唯少,非非的電話通了,你要和她說兩句嗎?”


    據說因為我將要訂婚而受了不小打擊,扭頭就要回意大利的淳於唯正不知和哪國少女說情話:“你知不知道那句詩?我要依偎著那鬆開的發,每一陣愛琴海的風都追逐著它,我要依偎著那長睫毛的眼睛,睫毛直吻著你臉頰上的桃紅,我要……”少女咯咯地笑。


    寧致遠唉聲歎氣:“我才在非非那裏苦心幫你經營出一個落魄傷心人的形象……”寧致遠抱怨到一半沒音了,淳於唯的聲音貼著聽筒傳過來,簡直失魂落魄、如喪考妣:“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非非,聽說你要訂婚,我心都碎了!”


    我說:“不錯啊唯少,上次見你你古文造詣還沒這麽高,這會兒你都能背古詩詞了。”


    他笑,連連歎氣:“唉,唉,隻怪近來世道不好,你們女孩子越來越挑剔,搞得我們情聖也越來越不好做。”


    康素蘿八號晚上跑來和我開睡衣派對,還拎來兩隻鹵豬蹄,囑咐我傷了腳就要多吃豬蹄,要以形補形。


    我拎著倆豬蹄看了半天,跟她說:“你這訂婚禮物倒是送得挺不拘一格的。”


    她神神秘秘:“這可不是一般的豬蹄,是很特別的豬蹄。”


    我又拎著研究了半天,問她:“難不成還是頭外星豬的豬蹄?”


    她批評我:“你真膚淺,地球豬怎麽了,地球豬就不能因為某些原因變得特別了?”她誌得意滿。“這是我親自鹵出來的豬蹄,”充滿憐愛地看著我手上的豬蹄,“失敗了多少次才成功鹵出來這麽兩隻啊,你就不感動嗎?”


    我說:“感動。”分了一個給她:“你也啃一隻。”


    她說:“都是給你的。”動容道:“非非,你什麽時候都這麽想著我,真讓人感動。”


    我說:“不感動,你啃下去半小時還沒進醫院我再啃不遲。”


    她看了我三秒,哭喪著臉問我:“聶非非,這朋友咱們還能繼續做下去嗎?”


    我笑著戳她肩膀:“你不是短信我有正經事要和我說?”


    她立刻就忘了剛剛才結下的梁子,自個兒跑去挑了個大公仔抱著坐在我床上。我一看這是要長談的架勢,就去開了瓶酒。


    康素蘿把腦袋壓在公仔脖子上,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其實是我最近在玩兒一個宮鬥遊戲,我就想起了你。非非,我真挺擔心的,你不是說聶亦他媽媽不太喜歡你?我一琢磨,你這種情況要放宮鬥戲裏呢,那就是還沒進宮就被太後老佛爺討厭了哇,而且老佛爺她還有個一心想要撮合給皇上的內侄女,據我打聽那內侄女還有個小王爺鼎力相助,怎麽看你的前途都不光明哪!”


    我邊倒酒給她邊說:“你多慮了,太上皇不是還活著嗎?”


    她一拍腦門:“對啊,我把太上皇給忘了。”想了想,道:“可太上皇其實不是真挺你啊,太上皇真挺的是皇上,萬一太後給你和皇上下絆子,讓你和皇上生了嫌隙,你不就隻能被打入冷宮了此殘生了嗎?不行,咱們還得從長計議,看怎麽才能一步一步收服整個後宮,最後笑傲整個聶氏朝堂。你把那筆記本遞我一下,讓我來做個滴水不漏的計劃書。”


    我已經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跟她說:“要被皇上嫌棄了,我就出宮嫁個西域小王子去,你看我像是會在冷宮裏了卻殘生的人嗎?”


    她一拍腦門:“對啊,我都忘了現在能離婚了。”


    我說:“你聽過一句話沒有,幸福是那指間沙,越用力越握不住它。計劃書咱們就別做了,我就跟聶亦過日子,聶家什麽事我都不摻和。”


    她再次拍腦門:“對啊,我都忘了你是一藝術家,你要宮鬥去了,誰來幫你完成你的藝術人生呢?”


    她捂著被她自個兒拍紅的腦門:“不過皇上是什麽意思?太後老佛爺不喜歡你,內侄女也不喜歡你,還有個貌似喜歡內侄女的小王爺也不喜歡你,皇上他就沒什麽表示?就沒想出個什麽法子來消除矛盾?”


    我想了一下,說:“皇上讓我別跟他們一塊兒玩兒。”


    她問:“沒了?”


    我說:“沒了。”


    康素蘿愣了好半天,說:“皇上他……挺有個性的。”


    我信誓旦旦地跟康素蘿保證,聶家的事我會視情況敬而遠之。


    但有時候,不是你主動摻和事,是事主動來摻和你。


    和聶亦的訂婚宴定在“秋水共長天”。“秋水共長天一色”是句詩,“秋水共長天”是家酒店。聶亦奶奶還生著病,說老太太不喜歡鬧騰,因此隻是兩家要緊的親戚吃個飯。我覺得他們真是太不了解老太太,依我看聶老太太那是相當喜歡鬧騰,若是身體好著,親孫子訂婚她一定恨不得請個京劇班子來唱一個月堂會。


    聶家守古禮,雖然不鬧騰,該有的禮序也一一盡到了。我媽和兩個舅媽陪我姥姥在家裏準備甜茶和點心,好款待聶家上門送十二禮盒的客人。我十一點出門去美容院,我媽告誡我下午五點前務必在“秋水共長天”碰頭。


    但下午五點半,我卻躺在紅葉會館一間套房的大床上。手機不見蹤影,兩隻手都被反捆在銅製的床柱子上。紅葉會館和“秋水共長天”相隔半城。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聶因。


    一點左右我接到聶亦秘書室打來的電話,說聶亦約我在紅葉會館提前見一麵。我和聶亦見麵的行程的確很多時候都是他的秘書和童桐溝通,偶爾褚秘書也會打到我手機上來。


    一點半我起程去紅葉會館,三十分鍾後,在指定餐桌旁出現的青年卻是聶因。這位堂弟再不複初見時那副凶神惡煞模樣,眉目斂得近乎溫順,說之前對我不太禮貌,專門約我出來道歉,又怕我不願意,才假借聶亦的名義。他遞給我一杯橙汁,我將橙汁喝完。


    接著就是三個多小時後,我在這張歐式懷舊風的銅製大床上醒來。


    我的確是愣了很長一段時間,這種事在戲劇裏常見,但現實裏碰到,不能不讓人感覺荒誕。


    絲絨窗簾合得嚴實,擋住所有自然光,房間裏隻開了壁燈和落地燈,聶因搬了把椅子坐在一處陰影裏,椅背朝著我,雙手搭在椅背上墊住下巴,坐姿稚氣,年齡也顯得比前天小很多,像個在校大學生。


    他坐那兒一派輕鬆地跟我打招呼:“聶小姐,你醒了啊?”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說:“聶因,你這是非法拘禁。”


    他作勢看腕表,煞有介事地歎息:“已經五點半了,就算我現在放你回去,你也趕不上今晚的訂婚宴了。再說……”他抬起右手,將一部手機豎起來給我看了一眼:“你給我哥發了短信,說你反悔了,不想和他訂婚了。”那部手機是我的,他笑:“聶小姐,你怎麽就不給自己手機設個密碼呢?”他在那兒翻我的短信:“你和我哥的互動真無趣,你們真的在談戀愛?”


    我說:“我和你哥就這範兒。聶因,你給我解開繩子,今天這事就當你惡作劇。”


    他偏頭看我:“聽你這意思是還想著要和我哥訂婚呢?”話落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信封來,走到我身邊,“嘩”一聲將信封裏的東西倒在我麵前,又將床頭燈調亮了點兒,好整以暇地跟我說:“你看看這個。”


    我低頭看,是幾張照片。照片裏我閉著眼睛微微仰起脖子,光裸的手臂和肩膀露在被子外,摟著一個男人,那男人背對著鏡頭,看不到臉,襯衫脫到一半耷拉在臂彎處。


    照片,這真是個老土的武器,也真是個永不過時的有效武器。


    我抬頭看聶因,問他:“趁我睡著時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抬高右手做出一個安撫的動作,笑嘻嘻道:“不過是仰慕你的風采,忍不住和你拍了幾張合影,聶小姐,你這麽嚴肅嚇到我了。”他慢吞吞收拾照片:“你保證和我哥的事到此為止,我保證咱倆的合影從此不會再見天日。”


    我說:“你這已經超過惡作劇的範疇了。”


    他笑:“這本來就不是惡作劇。”


    我說:“對,你這是威脅。”我問他:“要是我不答應呢?你準備把這些照片交給誰?”


    他做出思考的模樣:“老太太那裏不能給,她老人家年紀大了,怕受不了這個刺激。我哥、大伯父、大伯母總要人手一份吧,要不要再給你爸媽也寄一份呢?啊對了,你也算個公眾人物,搞海洋攝影的貝葉老師,你的擁躉們也應該很喜歡你的這些花邊新聞吧?”


    我說:“聶因,這是犯法。”


    他搖頭。“就算散布你的隱私照侵犯了你的隱私權,但,”他逼近我,“誰能證明我們沒有交往?流言最可怕,我倒是輸得起,不知道聶小姐你輸不輸得起?”他一隻手撫摩我的臉,笑得別有深意。“這光線真好,這個角度看你的臉還挺溫柔的。其實我真覺得你不錯,那天我們第一次見麵,你那麽對我說話,我長這麽大還沒人敢那麽和我說話呢。要不然咱們幹脆把交往這事坐實好了,你和我好了,我哥也不好意思和我搶人,咱倆好,我哥和兮兮好,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他的頭埋在我肩膀上,短發蹭著我的脖頸,嘴唇滑過我的耳廓,我感覺心髒有點兒麻痹得發木。我說:“聶因,知道強暴是怎麽量刑的嗎?情節嚴重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離開我的肩膀,歪著頭看我,突然笑了一聲:“怎麽?要是我做了……你還真打算去告我?去法庭指證我?當著法官和陪審團的麵,向所有人描述……我是怎麽欺負你的?”他湊到我耳邊:“想想以後s城會怎麽提起你,攝影界的人會怎麽提起你?伯父伯母還要不要見人了?你還要不要見人了?”


    我盡量放鬆自己,跟他說:“老實說我的自我定位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大都富有爭議?別人怎麽說我我還真是不太在意。”停了一下,我又說:“凡·高因為愛上他的表姐而陷入不幸,司湯達因為愛上自己的嫂子而陷入不幸,我因愛上一個被眾多女人愛慕的天才而陷入不幸,其實這設定還蠻讓人陶醉的。”我呼出一口氣,自甘沉淪地說:“我已經做好準備接受這個新身份了——一個因陷入愛情而遭遇不幸的藝術家,從此我的作品在鮮亮中可以帶一點兒若有若無的灰色,以此來表達我撲朔迷離的心境和對命運的不確定。”我抬眼看他,還記得讓嘴角勾一下。“你呢?”我問他,“聶因,你是不是也做好準備後半生都在監獄裏蹲著了?”


    這番話我說得字正腔圓,一個音節都不帶抖的,但反捆在背後的手指卻絞得死緊。其實還是有點兒緊張。


    我們倆眼睛對著眼睛,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用力,疼得人想齜牙,但我忍住了沒動。這種時候,誰先動,誰先輸。他看我半天,我覺得他差不多就該罵出“你簡直就是個神經病”的時候,啪嗒一聲,外間的門突然開了。


    我其實沒想到來人會是聶亦,我以為是聶因的同伴,畢竟門不是被砸開的,聽那動靜,是正正經經劃了門卡打開的。古今中外英雄救美就沒這樣的路數。隱約能聽到誰放低聲音:“聶少,您看還有沒有……”到尾聲聽不太清,我暗自琢磨聶家還有哪個男丁和聶因是一條船上的,腳步聲已經穿過客廳。


    然後聶亦就出現在了和客廳相連的臥室門口。


    其時聶因坐在床邊,我仍然被反綁在床頭,所幸此時兩人保持著安全距離。


    我看到聶因喉結微動,像是在做艱難吞咽。但聶亦今天穿灰色亞麻開衫配黑色休閑褲,沒換禮服,站在那兒一副文靜模樣,看上去前所未有地隨和,我沒感覺到有什麽殺氣。


    聶因自動自發給我解開了綁手的繩子,囁嚅著叫聶亦:“哥……”


    雙手初獲自由,其實有點兒麻痹,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兩隻手腕被勒出一圈一圈青印子,我左手揉右手、右手揉左手地揉了半天。


    聶亦踱步到落地窗前拉開了攏得嚴實的窗簾。六點鍾,夕陽尚有紅光,暖洋洋的光線爭相湧入。聶亦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頓了有三秒,俯身撥通了一個電話,讓對方拿冰袋上來。


    我疑心有沒有過一分鍾,服務生已經貼心地送上來全套冷敷用具。


    聶因走到窗前,又喊了聶亦一聲:“哥……”


    聶亦問我:“會自己敷?”


    我說:“會。”


    他點頭:“照我那天晚上的法子,要敷足時間。”


    我說:“好。”


    他讓服務生將冷敷工具放進客廳,轉頭跟我說:“你先去客廳看會兒電視,我處理點兒事情。”


    結果我剛轉移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就聽到臥室裏傳來拆房子的響動,撞擊聲、東西倒下的聲音,還有杯子的粉碎聲。好一會兒,聶因艱難地咳嗽:“哥,你打我……到底誰是你的家人?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打我!”


    聶亦的聲音很平靜:“我記得前天和你說過,讓你離非非遠點兒。”


    聶因激動道:“我和兮兮才是你的家人,是你最親的人!聶非非她什麽都不是!”


    聶亦道:“這世上有兩種家人,一種是沒法兒選的,一種是可以自己選的。”


    聶因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和兮兮是你不想要卻沒法兒選的家人?聶非非才是你選給自己的理想的家人?”


    聶亦道:“簡兮不是我的家人,你算半個。”


    我耳聞過,聶因的父親是外室所生,和聶亦的父親同父異母。


    聶因沉默了兩秒,突然爆發似的怒吼:“你胡說,你才和聶非非認識多久,怎麽可能就把她看作家人了?你不過是隨便找了一個人,想要兮兮放棄你,你覺得兮兮給你的愛是負擔,讓你覺得累,你不過就是,就是……”


    聶亦似乎不耐煩,打斷道:“非非不是我隨便找的,再說一次,你和簡兮以後離她遠點兒。”


    正待此時,忽然門鈴大作,一陣急似一陣,我赤腳去開門,簡兮一陣風似的衝進來,我被她撞了一下,她卻像是嚇了一跳,雙手合十匆忙地向我做了個道歉的手勢,下一秒整個人已經衝進了臥室。


    然後臥室裏就傳來了哭聲。


    細聽是簡兮在向聶因道歉,又向聶亦道歉,大意是說為了她聶因才做出出格的事情來,傷害了很多人,她覺得內心不安,她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


    我握著冰得發木的手腕,突然覺得這情況有點兒搞笑,明明今天被非法拘禁的是我,差點兒被人霸王硬上弓的也是我,已然被人破壞了一輩子隻有一次的訂婚典禮的人還是我,我都沒哭,這些人到底在哭個什麽勁兒。


    簡兮一遍又一遍自責:“都是我的錯,聶亦你原諒聶因,我和聶因去跟叔叔阿姨請罪,也去跟聶小姐的家人請罪,你和聶小姐的訂婚我一定竭盡所能地彌補,我……”


    聶因忍無可忍,道:“兮兮,你為什麽認錯?錯的人不是你,是我哥,我太了解他,他其實不愛任何人,既然誰都不愛,那就應該誰都可以娶,他卻非不娶你,執意要去娶一個陌生人,讓大家都痛苦,訂不了婚,哈,正好!”


    簡兮顫聲道:“聶因!”


    聶因沒再說話。


    聶亦道:“都出去,沒什麽需要你們彌補,剩下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簡兮道:“聶亦,我能為你做的事已經不多,這次的事我……”


    聶因突兀地笑了一聲,簡兮一時頓住了。


    聶因緩緩道:“哥,你是真的誰也不愛對不對?我剛剛那麽說你,你並沒有反駁。你其實並不愛聶非非是不是?我也奇怪,說愛情是化學反應的你,怎麽會突然愛上一個人而且非她不娶。你不想要兮兮,不過是因為兮兮太愛你,你想要的其實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婚姻,你要聶非非,是因為她也不愛你。”我愣了好一會兒,心想這小子也太聰明了。


    他突然歎了口氣:“那你就更應該娶兮兮啊,哥,你不知道……”


    簡兮突然提高聲量道:“聶因,你住口!”


    聶因卻並沒住口,繼續道:“哥,你不知道吧,兮兮她生了病。上個月醫生給了確診,是阿爾茨海默病,三十歲以下的病例稀少,但不幸兮兮就是其中一例,家族遺傳。”


    電視裏放的影片是《美國隊長》,被我快進得已臨近結束。在大海中沉睡了七十年的美隊迷茫地看著七十年後這嶄新的新世界,傷感地說:“我錯過了一個約會。”


    阿爾茨海默病,這病我聽過,初期是記憶力喪失、失語、失去思考能力和判斷能力,隨著時間的進展,進而連獨立生活的能力都會喪失。是一點兒一點兒耗盡人活力和生命的可怕疾病。


    冰袋掉到地上我都沒發現。隔壁房間一片寂靜,客廳裏的電視也因為影片播映完畢而自動轉入了無聲的主頁麵。


    卻是簡兮最先打破僵局,像是努力要呈現出活力滿滿的樣子,卻呈現得有點兒勉強,她說:“我有配合醫生努力接受治療,也、也不是什麽大病。”連我這個外行也知道,這是大病,是很嚴重的疾病。


    聶因報複一般向聶亦道:“兮兮的記憶力會一點兒一點兒喪失,哥,不出兩年她就會忘了你,她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她一輩子都不會再記得曾經愛過你,更談不上能再次愛上你,要是你打定了主意這輩子不想和愛情扯上關係,兮兮才是最適合你的伴侶。”


    簡兮壓抑著哭腔道:“我有在配合醫生治療,醫生說過記憶力喪失可以慢慢控製,聶因你……”


    聶因打斷她:“別搞笑了,阿爾茨海默病的失憶根本是不可逆的,總有一天你會全部都忘記,還充當什麽濫好人。你從小就喜歡聶亦,處處為他想,他可有一件事主動為你著想過?”


    這期間,聶亦一直未發一言。


    不知碰到哪個按鈕,電視裏開始另播一部懷舊電影,非常小聲的念白:“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已遷居紐約多年,不能如願常見你們……”


    我去衛生間洗了個臉,水嘩啦啦衝進麵盆,溫水灑在我的臉上。我看向鏡子裏,是一張年輕的臉。我試著笑了一下,是一張年輕的微笑的臉。


    我點了個香薰蠟燭,兩手撐在洗麵台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戲劇化的,叫人除了發愣簡直沒法兒有其他反應的神轉折。


    我的腦子空白了好一陣。


    直到提神醒腦的薄荷香若有若無地彌漫於整個衛生間。


    我關上水龍頭,用毛巾擦了擦手。


    聶因給聶亦出了一個選擇題,我和簡兮被擺在天平兩端等待選擇。一個是阿爾茨海默病的青梅竹馬,一個是統共認識不超過一個月、隻見過五次麵的“未婚妻”。兩個人聶亦都不愛。


    我從衛生間裏走出來,穿過客廳推開臥室門,聶亦和聶因齊抬眼看我,簡兮正低聲道:“聶亦,你不用同情我,我絕不願意讓你為難……”


    我抄著手靠在門框上,跟現場三位道:“我退出。”


    簡兮眼角微紅,目光愣愣落在我身上。


    聶因那張臉的確被揍得不像樣,嘴角還留著血跡,偏著頭疑惑問我:“你退出?退出什麽?”


    聶亦站在落地窗前,背後是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血色殘陽,極暖的光將他的輪廓映得越發出色。他看了我許久,微微蹙起了眉。這是我愛的人,終其一生的dreamboat(理想愛人)。命運讓我和他在一起十七天,我悄悄地握過他的手,靠過他的肩膀,假裝不經意地擁抱過他,這一切都很美,也很夠。


    簡兮說她不想讓聶亦為難,這是個好女孩,愛聶亦那麽多年,即使身患重病也沒有想過以病相脅,的確是一心隻為聶亦著想。


    聶因說我是個入侵者,站在他的立場,的確可以那樣形容我。


    就像聶因所說,若是聶亦無法愛人,簡兮才是最適合他的那個對象。遠遠合適過我。阿爾茨海默病會讓簡兮慢慢忘記有關聶亦的一切,也絕無可能再一次愛上他。而這段婚姻裏,聶亦需要盡的義務隻是照顧簡兮。他願意照顧人的時候,能把人照顧得很好。而她給他的婚姻,將絕對符合他期望中的樣子,隻是一段單純的關係,權利和義務都涇渭分明,絕不會滋生他不認可的愛情。


    這的確會是聶亦想要的。


    未曾身臨絕境,真是不知道愛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它可以讓你那麽溫暖,也可以讓你那麽鋒利,可以讓你那麽寬容,也可以讓你那麽自私。


    我奶奶說所有的果都含在它唯一的因裏,所有的結束,唯一的那個開端都早已給出了預示。這一刻我依稀有些明白我奶奶這句話的意思。我想給聶亦很多很多愛,就算他不想要,那些愛情沒法兒裝進他的心,至少能夠滿滿地裝進我們的婚姻。那是我曾經孤注一擲的想法。可見我愛聶亦其實沒有什麽底線,而因為從來沒有預想過有一天能夠那麽接近地去愛他,搞得這場愛情似乎也沒有貪欲。


    這是我們的因,我希望他好,隻要他好我就覺得開心。這唯一的因早已預示了分離的果。


    所有劇烈的成長,都源於磨難和痛苦;所有突然的頓悟,都是傷口滾出的血珠。


    我媽教育我,人生不是什麽一生隻有一場戲的大舞台,它是一個一個小舞台,鱗次櫛比,羅列緊密。一生為人,得登場無數次,退場無數次,或者是在自己的故事裏,或者是在別人的故事裏。不管是誰的故事,隻要輪到你登場,就得登得精彩,要是輪到你退場,也得退得漂亮。


    和聶亦的這段故事,也不知道算是誰的故事,但,該是我退場的時候了。


    我在沉默中走近聶亦,就像在空無一人的海底走近一叢孤獨美麗的珊瑚。聶因和簡兮都不存在。這道別儀式隻有我們兩個。


    我站在他麵前,我們離得很近。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離他那麽近。他低頭看我。聶亦並不是刻意少話的人,今天他卻說得很少。我們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然後我突然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來吻了他的嘴角。


    我閉著眼睛,睫毛緊張得顫動,但我的嘴唇貼著他的嘴角,卻鎮定得像個老手。我腳上還帶傷,踮腳踮得不穩當。他突然伸手扶住我的腰。


    這是一場道別,應該有一個離別之吻。


    關於他的最後一個願望也實現了。


    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假裝輕鬆地在他耳邊調笑:“聶博士,你看你有這麽多事,為什麽還來招惹我呢?”我又親了親他的耳朵,將這臨時起意的附加願望也實現了。我輕聲跟他說:“聶亦,各自珍重,各自幸福。”


    我有很多勇氣,但不包括那時候去看聶亦的表情。


    我說完這道別語,鬆開聶亦,轉身大步離開了那間臥室。走出套間時我還記得幫他們拉上了門。


    有一首歌是這麽唱的:“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我從前疑惑,為什麽要感謝贈你空歡喜的人,給了你希望卻又讓你失望,難道不是罪大惡極?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


    聶亦,我要感謝你,贈我空歡喜。這些日子,每一分每一秒,我都過得非常開心,就算是在工作室裏將你忘記的那些日子,那些美麗的小情緒還是會時刻充實我的心底,讓我過得跟以前,以前的以前,以前的以前的以前,全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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