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澄是個謙虛低調的人,似乎總是喜歡把自己藏在別人的光芒背後,但他的辦事能力毋庸置疑。這一路的逃亡,數次換船,數次換車,中間還搭乘了小飛機,沒有出現任何意外,順利地甩掉了王璐的追兵。


    此刻三人已經待在了西北的某座小城,住在林家的安全避難所裏。薑米依然是隨時隨地都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和永不衰減的好奇心,剛剛睡了一覺起來,就立刻對西北麵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跑到廚師那裏學做牛肉麵去了。


    “林靜橦以前總是跟我說,林家的實力很弱,但現在我並不那麽覺得。”馮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邵澄說,“單憑著擁有你這樣的人才,林家就絕對不弱。我看林靜橦就是想要扮豬吃老虎。”


    “謝謝你的誇獎。”邵澄淡淡地一笑,“我就是比較舍得賣苦力吧。”


    “行啦,我知道你謙虛,”馮斯說,“還是繼續給我講講之前沒講完的那些事兒吧。”


    “上次見麵的時候我也和你說過,在你旅行的那兩個月裏,時局還算控製得不錯,盡管魔仆和妖獸蠢蠢欲動,但守衛人們通力合作,始終壓製著它們。然而,自從發生了梁野和王歡辰的事件後,魔仆的活動越來越頻繁,已經接近於失控,壓製任務越來越艱難,傷亡越來越大。而且,由於人手越來越缺乏,壓製之後的清除任務也變得力不從心,已經有好幾次暴露了目標,導致了更加繁瑣的事後工作。即便這樣,還是有一些蛛絲馬跡泄露了出去,不隻是網絡上,就連一些傳統媒體都開始關注。”


    “也就是說,魔王世界可能要暴露了?”馮斯問。


    邵澄點點頭。馮斯嘴角上翹,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這不挺好的嗎?我一直覺得你們隱藏這幾千年毫無必要,還不如開誠布公地和普通人合作,畢竟那是幾十億人口和覆蓋全球的龐大軍事力量。”


    “那恐怕是不可能的。”邵澄說,“超自然的力量對凡人而言就意味著巨大的提防、戒備、恐懼與仇視。如果依靠著守衛人自己的力量解決掉魔王,我們還能繼續生存下去;如果真的和普通人聯手,即便真的消滅了魔王,下一個被消滅的也會是我們。更何況,林家的先輩,就是從中世紀的女巫狩獵中僥幸逃脫出來的,其他許多守衛人家族也經曆過大同小異的曆史,我們對人類毫無信心。”


    “說得也是。”馮斯頹喪地撓撓頭,“這就是世界的真相啊,你砍我我砍你,直到把其中一方徹底砍死為止。我現在倒還真盼著魔王他老人家早點出現了,不然的話,誰也折騰不起了。”


    邵澄歎了口氣:“說到折騰不起,我還真有一個折騰你的壞消息。”


    馮斯一怔:“什麽消息?”


    “你的好朋友文瀟嵐失蹤了。”邵澄說。


    馮斯心裏一沉:“你說什麽?失蹤了?怎麽回事?”


    “大概就是在你我和王歡辰會麵的那幾天,她意外地發現了一個人的行蹤。”邵澄說,“你還記得那個名叫魏崇義的瘋人院院長嗎?”


    “當然記得。”馮斯說,“他老人家那會兒可把我折騰得夠嗆。怎麽會被文瀟嵐發現的?”


    “文瀟嵐在學校裏被人撞傷了,去醫院治療的時候撞上了他,他已經是肺腺癌晚期了。範量宇幫忙把魏崇義抓到了範家的地盤,並且留下文瀟嵐試圖勸說他說出他所隱藏的秘密。但是沒想到,文瀟嵐就在範家的眼皮底下失蹤了,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魏崇義也死在當場,似乎是受到了蠹痕直接對大腦的攻擊。”


    “那就絕對是個高手幹的了,”馮斯神情凝重,“大頭怪的鼻子可是比狗還靈。你們找到什麽線索了嗎?”


    邵澄點點頭又搖搖頭:“關於她個人,很抱歉,即便是範量宇都沒有能夠找到任何線索。她就像是憑空從世間消失了一樣。”


    馮斯頹喪地歎了口氣:“大頭怪都找不到她,別人可能就更沒辦法了。那你剛才點頭又是為了什麽呢?”


    “雖然文瀟嵐的個人蹤跡確實是沒有線索,但在事件發生後,範家的人在那個安全屋的地麵上發現了一個沒有寫完的字,應該是魏崇義留下來的。殺他的人可能是直接用蠹痕的力量抹掉了地麵上的血跡,而沒有采取物理手段去清洗,所以犯了一個疏忽——魏崇義可能是一直在用民間偏方治病,血液裏含有大量的重金屬,那些重金屬在地麵上留下了可以檢測出來的痕跡。”


    “這麽聰明的一個老狐狸,麵對死亡威脅的時候也會病急亂投醫啊。”馮斯不無感慨,“不過倒也真是幸好。他留下的是什麽字?”


    “一個病字頭,我們推測,他可能想表達的是瘋人院的‘瘋’字,那和他的身份經曆比較吻合。”邵澄說,“然而,幾大家族都去那間廢棄的瘋人院舊址找過了,用挖地三尺來形容都絲毫不誇張,卻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都沒能找到。”


    “你們都找不到,我這種菜鳥去可能就更沒什麽指望了。”馮斯說。


    “但你還是會去。”邵澄看了馮斯一眼。


    “那是肯定的。”馮斯抓起一個橙子,笨拙地剝起來。


    和王璐一樣,邵澄為馮斯安排的生活條件也不錯。雖然還是不敢外出,呆在家裏倒也有各種事兒可以做,還有一間專門的小健身房供兩人運動。


    “我們沒有王家或者路家那麽有錢,既不能買下一座島,也不能隨便在北京置辦一套房,隻能委屈你們躲在這種西北小城市了。”邵澄表示歉意。


    “已經比我在北京租的狗窩強上七八十倍了,”馮斯咧嘴一樂,“再說了,在這裏我是吃白食啊,能吃白食的日子總是幸福的。”


    然而薑米並不僅僅滿足於吃白食。她用電子秤稱出馮斯的體脂率偏高後,一口咬定這是他在海島上天天玩遊戲的結果,於是製定了周密的鍛煉計劃,逼迫著馮斯每天在健身房裏至少呆兩個小時。


    “您真是比西太後還狠哪。”馮斯躺在啞鈴凳上,一邊氣喘籲籲地做著啞鈴臥推,一邊抱怨連連。


    “不許抱怨!我這不也在陪著你練麽!”薑米怒喝道,“忙著呢別煩我……這字幕組翻譯得真爛,一看就是沒在美國住過。”


    她一邊在跑步機上跑著步,一邊還在用平板看美劇。


    “您不能拿有氧運動來比咱的無氧運動啊……”馮斯放下啞鈴,汗如雨下,“已經做了四組了,求休息。”


    “才四組就挺不住了,太菜了。”薑米表示不滿,但還是寬容地揮揮手,“算啦,放你一馬,歇會兒吧。”


    “嗻。”馮斯如釋重負地拿起運動飲料喝起來。


    “哎,你說,我們得在這兒呆多久?”薑米也終止了跑步,拿起毛巾開始擦汗,“先是在島上住了兩個月,現在又跑到這兒蹲著,雖然都是白吃白住而且條件挺好……”


    “我看你已經樂不思蜀了。”馮斯壞笑著說,“你以為我沒有看到你的菜譜養成計劃麽?”


    “要你管!”薑米毫不客氣踹了馮斯一腳,繼而臉上現出迷惘的神色,“說真的,我反正就是個混吃混喝的,隨便在哪兒鬼混都無所謂,可是你畢竟是大人物啊,老是這麽東躲西藏的,也未必是個辦法。再說了,文瀟嵐現在還……”


    一提到文瀟嵐,馮斯的臉色也變得陰鬱。他重新在啞鈴凳上坐下,以手捧頭:“說的是啊。我當然恨不得馬上過去找她,事實上,如果換成一兩年前的我,我早就離開了。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裏。我當然會去找她,但我也很清楚,我自己去找的希望同樣渺茫,無非是聊盡人事。在這種時候,急匆匆地不顧其他硬要衝過去,隻是一種欺騙自己的裝腔作勢。”


    “你長大了。”薑米嚴肅地說。


    馮斯氣得笑了起來。他無意識地一伸腿,一腳踹在了放在地上的啞鈴上,啞鈴竟然被他踹得滾出去三米遠。


    “我記得,這幾個啞鈴是單隻二十公斤的吧?”薑米悠悠地說。


    馮斯像偷玩遊戲被逮住的小學生一樣低下頭:“那個……好像是的吧。”


    “不是好像是,啞鈴片都是我幫你計算好了才加上去的。”薑米說著,彎腰撿起了那隻啞鈴,輕鬆地在手裏上下揮動,然後擺出一臉驚喜,“哎哎哎,你快看!我的力氣怎麽一下子就變大了那麽多?是不是我的附腦也覺醒了?”


    “您不去當選秀節目的毒舌嘉賓真是屈才了……”馮斯小聲嘀咕。


    “你把你那麽寶貴的創造蠹痕就用在變假啞鈴偷奸耍滑上麵了,居然還有臉說我?”薑米義正辭嚴,“話說這啞鈴就沒有三兩重,你那滿身大汗哪兒來的?”


    “做戲做全套嘛,這不顯得真實麽……”馮斯的頭埋得更低。


    邵澄顯然知道馮斯掛念著文瀟嵐的安危,幾乎每天一次來向他通報一下搜尋的進展,然而,每一次的結果都是失望。文瀟嵐真的像是被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有留下一丁點尋找的線索。


    馮斯越來越憂心忡忡,薑米能覺察到他的情緒,也不再逼迫他鍛煉身體,每天陪著笑臉,但馮斯卻反而真的撿起啞鈴揮汗如雨地練起來,仿佛那種肉體上的疲累痛苦能夠減緩內心的壓抑。


    “歇歇吧。”薑米不無擔憂地說,“你還真打算去參加健美比賽哪?”


    “那可說不準。人生就得有點兒追求。”馮斯怒吼一聲,把啞鈴舉過頭頂。


    這一天早晨,馮斯按照最近養成的習慣早早起床打算舉鐵,卻發現一向喜歡睡懶覺的薑米居然起得比他更早。她正在寬闊的客廳裏忙忙碌碌著什麽。


    馮斯揉著惺忪的睡眼走近一看,發現薑米居然是在裝扮一棵聖誕樹。他低頭看了看手機,才發現已經是十二月二十四號了。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想起了上一年的聖誕節所發生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件。


    “居然這麽快又是一年過去了。”馮斯喃喃地說,“時光還真是他媽的如梭呢……”


    “是啊,去年的聖誕節雖然我被你扔回美帝了,但也聽你講了當時發生的事情,那肯定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薑米說,“今年又發生了那麽多事兒,我就想著,借著過節的當口好好讓你開心一下。”


    馮斯看了一眼,這棵聖誕樹塊頭不小,不像是本地市場能買到的,應該是薑米托邵澄專門運來的。樹上已經掛了一堆亂七八糟體現出薑米惡趣味的裝飾,地下還有一小半沒掛上去,還有幾個精美的禮物包裹。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空的大紙箱,貼在紙箱上的貨運單明白無誤地說明它是用來裝運火雞的。


    “火雞在廚房裏。”薑米說,“去年你沒有吃成,今年我就幫小櫻補償你一下吧。而且,今天居然下雪了,運氣很好呢。”


    馮斯來到窗邊,拉開窗簾向外看去。果然下雪了,那些天然的白色雕飾讓這座窄小肮髒而充滿嘈雜市井氣的城市居然也有了幾分銀裝素裹的味道。看著雪片在灰色的天空中漫卷著四處飛舞,不知道怎麽的,馮斯忽然覺得心裏寧靜了許多,這些天來一直鬱積著的負麵情緒仿佛一下子就舒緩了過來。


    他離開窗口,慢慢走到薑米身邊,伸開雙臂,以一種最自然的姿態擁抱了她。薑米沒有躲閃也沒有抗拒,用自己的手臂也環抱住馮斯。


    “謝謝你。”馮斯輕聲說。


    “我現在終於覺得,我當初愛上你大概是有理由的了。”薑米說,“手感還挺好。”


    馮斯沒有接口,隻是緊緊地擁抱著薑米,覺得這一刻和去年第一次與薑米親吻時的那一刻何其相似。都是在一片迷茫和混沌中,忽然得到愛情,忽然得到勇氣和繼續掙紮下去的意義;又都是希望能讓時間凝固在這一刻,把身外的一切全部拋開,讓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和薑米,以及窗外飄飛的白雪。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輕輕掙脫薑米的手臂,低聲說:“你聽窗外的風聲,是不是……有點什麽不對?”


    薑米點點頭:“沒錯,聲音有點兒古怪。我想,又有什麽新朋舊友來拜訪你了。今天的火雞可能又吃不成啦。”


    馮斯滿臉歉疚:“真是抱歉。身在這個世界裏,身不由己。”


    “不要緊的。”薑米認真地說,“我剛才……真的很開心。現在,你去應付麻煩,我就不客氣地躲貓貓去啦,免得礙手礙腳。”


    她仰起頭,在馮斯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快步走進了健身房。馮斯看著她的背影,怔怔地回味了一陣子。


    活著大概還是挺快樂的吧,馮斯對自己說。


    窗外的風聲依然古怪,那並不是正常的冬季北風忽長忽短的呼嘯,而是明顯帶有一種人為幹預的節奏,毫無疑問是有人在用蠹痕搗鬼。馮斯站在窗邊,注視著跳動的雪花,發現連雪花的飛舞旋轉都變得有規律了。它們慢慢地形成集束,慢慢地在半空中拚湊出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老弟,你好。


    “老哥,你也好。”馮斯苦笑一聲,“沒想到你的書法還真不錯,看來在道觀裏練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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