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稀樹草原的幻境後,文瀟嵐的臉色顯得有點難看。範量宇注意到了她的變化:“怎麽了,是不是又被魔王的情緒影響了?”


    文瀟嵐點點頭:“嗯。在剛才那段記憶裏,兩個魔王都產生了憤怒的情緒,隻不過,長得像馮斯的那位是把怒氣擺在了明麵上,而寧章聞表麵上嘻嘻哈哈,卻在心裏暗中堆積著怨氣。他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沒有心機。”


    “這種情緒的滲透,我也沒有辦法幫你抵擋,隻能靠你努力了。”範量宇說。


    “放心吧,我還撐得住。”文瀟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剛才兩位魔王的對話,又透露出了更多的關鍵信息。他們倆並不是族群中標準的存在,而都是經過了某種變異的異類,甚至於被視為廢物。但是,在這一場大劫難之後,兩個異類反而成為了拯救種族的希望,這倒是挺有趣的。”


    “更有趣的在於,他們提到了變異之前和變異之後的生存方式。”範量宇說,“那好像是兩種截然相悖的東西,而且似乎影響了他們之後的選擇。這一點很有意思。”


    “希望能很快揭穿謎底。我還真來興趣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那個家夥的情緒滲透。他好像真的對一切新生事物充滿好奇,也願意嚐試不一樣的生存方式,和他渾身上下政委味兒的同伴不大一樣。”文瀟嵐說。


    “這話從一個優秀學生幹部嘴裏說出來真是毫無違和感……”


    下一個記憶迷宮已經很明顯地進入了真正的現代人類的時代,因為映入兩人眼簾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尊高度超過兩米的青銅雕像。這尊雕像文瀟嵐很早以前就聽馮斯說起過。


    那是惡神摩洛,迦南人所信奉崇拜的神明。馮斯曾經在關雪櫻家鄉的地下神殿裏見到過它,牛頭人身,背生雙翼,血盆大口怒張,從外形上就透出一種無法掩飾的邪惡和凶暴。


    而摩洛的神像所放置的地方、也就是這段記憶發生的地點卻並不是什麽神廟,而是一座位於一座高山山腰上的天然平台。從平台看出去,可以看到四周都是高大陡峭的山脈群,山上植被豐富,山頂卻能見到皚皚白雪,景色壯美奇麗。


    “這地方……看上去有點兒眼熟。”文瀟嵐說。


    “落基山脈。”範量宇說,“我到過這地方,雖然和當代的景觀並不一樣,但山體的走勢是差不多的。”


    “就是說,這裏是北美。”文瀟嵐說,“從地中海到北美,再到中國西南山區,摩洛他老人家真是無所不在啊。”


    “說明魔王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區域都在不斷誘導人們篩選守衛人的基因。”範量宇說,“所以後世的人們把摩洛稱之為偽神。”


    “這個平台上孤零零地除了摩洛塑像別的什麽都沒有。”文瀟嵐四處打量著,“一下子也判斷不出現在到底處於哪個時代。不過,如果年代稍微古早一點的話,這片大陸上應該隻有印第安人。”


    “那隻是普通人的常識。”範量宇說,“但在這個世界裏,很多常識是行不通的。喏,你看。那邊應該就是從山下進入這個平台的通道,有人來了。”


    文瀟嵐扭頭一看,一下子驚呆了:“這個打扮……中國人!我想想我以前上過的中國服飾文化的選修課,束發,上衣下裳,腰袖收緊,玉魚配飾……這好像是殷商時代的打扮?”


    “沒錯,就是殷商。”範量宇說,“雖然我沒有上過什麽服飾文化選修課,守衛人的曆史課好歹學過一點。在北美的確存在過無法追溯來源的傳承殷商文化的中國守衛人,但後來無聲無息地全麵消失,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他們怎麽到達北美的、為什麽要去北美、擁有什麽特殊的能力,始終都是未解之謎。不過,現在看起來,這個謎恐怕已經有了答案了。”


    “魔王。”文瀟嵐看著走上平台的這一群作殷商時代打扮的中國人。在這些人當中,有一個人無疑地位最高,被其他人簇擁著,而且被刻意地保留出距離以示敬畏。這個人的臉,並不是寧章聞或者馮斯的臉,而是另外一副真正陌生的麵容。然而,由於已經和魔王產生了情緒上的共鳴扭結,文瀟嵐立刻就認出來了,這是魔王,一直和寧章聞共存的那位魔王。


    “對,是魔王。在這段記憶裏,我們看到的是他當時真正的形貌,而不是經過修改的形象了,說明到了這個時候,這個魔王已經開始偽裝成人形,出現在人類社會中了。”


    “不過,這次隻有他一個,那個頂著馮斯臉的政委呢?啊!對了!涿鹿之戰!”文瀟嵐一下子想起來了,“既然已經至少進入了殷商時代,那麽涿鹿之戰已經發生了,他們倆早就分道揚鑣了!”


    “沒錯,這個狡猾的王八蛋跳過了涿鹿之戰的最關鍵的那段記憶。”範量宇說,“所以我們無法看到他和他的同伴之間發生爭執的具體原因和過程。不過,沒有了另外一個家夥的掣肘,他可以徹底地肆無忌憚、完全實現自己的想法了。”


    上來的一共有三四十個人,全都是中國人,這數量比文瀟嵐想象的要多一些。不過,並不都是成年人,還有兩個被抱在懷裏的小小的嬰兒。她忽然想到了古人對惡神摩洛的祭祀方法,心一下子抽緊了。


    她非常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但當摩洛神像的底座被填入炭火的時候,她知道,曆史的真實是不會因為她的不忍心而有絲毫改變的。她轉過身去,不忍心再看,但不管怎麽捂住耳朵,嬰兒尖銳的啼哭聲還是無法被擋在耳膜之外。


    幸好這裏沒有嗅覺,文瀟嵐想,不然聞到那股皮肉被炙烤焚燒的味道,我搞不好要崩潰。


    過了許久,範量宇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結束了。殘骸也被弄走了。”


    文瀟嵐這才敢睜開眼轉過身來。果然,血腥殘忍的嬰兒獻祭已經結束了,方才參與獻祭的人也大多退下,平台上隻剩下了七八個人,魔王自然也在其中。摩洛的銅像仍然在冒著尚未消散殆盡的青煙。


    “這一兩年來,失敗率很高啊。”魔王說,“看來,那些土著人的體質有問題呢。”


    留在身邊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太敢說話。而薑米也明白,魔王所說的“土著人”,指的應該是北美大陸的原住民:印第安人。隻不過在當時,他們還沒有得到哥倫布所贈與的這個因為誤解而得來的名稱。


    最後還是一名手下猶猶豫豫地開了口:“回神使,其實,我們自己的成功率也並不是很高,畢竟神的恩賜並不是一般人能夠輕易獲取的。何況,我們能得到的土著人的新生兒也非常有限,因為……”


    魔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淩厲的光芒:“看來我閉門休養的這段時間,又發生了些新的事情啊。說說看。”


    文瀟嵐注意到,魔王說話的口吻和之前幾幕回憶中已經有了很大的區別。和自己的同族交談時,即便他內心不同意對方的觀點甚至有所抵觸,至少口氣也是溫和的,還能低姿態地開開玩笑。但在這些人類麵前,他完全是居高臨下的,顯然是把自己當成了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所謂“神使”。


    所以你和我們在一起時的和顏悅色都是假象嗎?文瀟嵐想,還是說,那是被寧哥對小櫻的情感所感染的結果?


    而“閉門休養”這四個字,似乎也說明,他的身體狀況仍然沒能從涿鹿之戰的傷害中徹底恢複過來。看起來,兩位魔王直接碰撞的後果的確是驚世駭俗的。


    幾名手下又是一陣躊躇,看來是平素就對魔王十分畏懼。好半天才有人用底氣不足的聲音說:“他們開始有力氣反抗了。”


    “哦?反抗?”魔王眉毛一揚,似乎是反而來了興趣,“就憑他們那些粗劣的弓箭和斧頭?我可是賜予了你們神力的。”


    說話的手下更加惶恐,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其他人也都趕緊跟著下跪。手下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他們好像……也有了神力。”


    魔王先是一怔,緊跟著臉上卻反而現出了一絲笑意:“他們也有了神力?你們確定嗎?”


    “很肯定。”對方回答,“就在神使您休養的那段時間,我們和土著人發生了一次衝突,雖然殺死了他們十來個人,我們也死了兩人,還有一個重傷。”


    “他們居然能殺死你們兩個人了?”魔王興味更濃,“怎麽殺的?用的是神力嗎?”


    “是的,仲乞用神賜的火之力焚燒一個土著人,但那個土著人竟然把火之力反彈回來,燒死了我們的一個人。”手下說。


    “仲乞?”魔王想了想,“嗯,他的火之力已經算是不錯的了,居然能被人彈回來?還有其他的異狀麽?”


    “還有另外一個土著,好像可以幹擾我們的心靈。”另一名手下說,“麵對他們的時候,他身上閃爍出神力之光,然後我們突然就開始莫名感到恐懼,士氣大為低落。”


    “嘖嘖,了不起,真是了不起。”魔王感慨一聲,“居然已經進化出精神幹擾的力量了。沒有我的扶持,完全自己琢磨出來的……人類啊,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手下們麵麵相覷,不明白“神使”的用意。魔王思索了一會兒:“休整一下,明天對土著人展開一場襲擊,多帶點人,不要懼怕死傷。這一次,我要近距離觀察一下那些土著人的神力到底到了什麽程度。都退下吧。”


    那些“神使”的奴隸們退下後,魔王背著手,慢慢走到了平台邊緣。北美大陸的熱風吹過山間,帶動著他的長發飄揚而起,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華夏子民,似乎還有那麽一點流落異鄉的悵惘。


    但這樣的悵惘,不會是來自華夏或者北美,文瀟嵐想,整個人世間,對於他而言都是異鄉。隻不過,和那位已經和他分道揚鑣的同鄉相比,他並不是特別在意身處異鄉這種事兒。


    文瀟嵐此刻已經可以較為清晰地觸碰到魔王的情感。在他的心裏,有著對過往的眷戀,有著對陌生文明崛起的憂傷,但更多的是一種興奮和期待。那種情緒很像她參加校內演講比賽等待公布名次時的心境:很緊張,很擔心最終的名詞會不如意,卻又期待著自己能挺進三甲甚至蟾宮折桂、然後享受全場熱烈的掌聲。


    “我現在能夠確認,他真的是想要放棄掉自己的同族了。”文瀟嵐對範量宇說,“所以,他是一個叛徒,另外那位才是忠臣——這可是兩條路線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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