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和範量宇認識之後,文瀟嵐就從來沒有見過這顆小頭有過任何生命的跡象,甚至於範量宇會經常性地把這顆頭按進身體裏去藏著,簡直像是擠掉一顆臉上的痘痘一樣無所謂。所以她也並沒有太在意過這顆頭顱,還時不時地拿出來把範量宇取笑一番。在她的猜測中,這顆先天畸形的頭顱應該是生下來就已經死了,或者直接其中並沒有大腦,雖然由軀體提供營養物質而並未幹枯朽壞,卻也沒有任何用處。


    但到了這時候,她才明白過來,不但這顆頭顱是活的,而且,仿佛範量宇真正的力量就蘊藏在這顆頭顱中。這個雙頭人一向被所有人稱之為怪物,一向是公認的守衛人中的最強者,但人們卻沒有料到,他還遠遠沒有展現出自己最強的威力。


    此刻,小頭顱上睜開的雙眼裏一片血紅,瞳孔卻呈現出黯淡的灰色,和範量宇蠹痕的顏色幾乎一樣。那片灰色中透露出的殘忍和肅殺,讓範量宇看上去已經不再是個人,而是近乎於魔。


    “大頭,你這是怎麽回事?”文瀟嵐很是焦急,“別做傻事啊!”


    但範量宇已經不能回答她了。隨著小頭顱的覺醒,大一點的那顆頭像是在瞬間被吸幹了生命力,那張總是齜牙咧嘴帶著或邪惡或嘲諷的怪笑的臉變得僵硬死板,有如被冰凍一般,連嘴唇都不能動了。仿佛範量宇的靈魂已經發生了轉移,轉移到了新的頭顱之上,而舊有的那個人消失了。


    然而,在這樣的轉移完成之前,文瀟嵐看得清清楚楚,在她熟悉的那張臉上,那雙她熟悉的眼睛最後轉動眼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短不過刹那,卻又長若一生。


    那雙眼睛隨即閉上。文瀟嵐認識的那個範量宇,徹底消失了。


    而“另一個”範量宇卻在這一刻圓睜雙目,發出一聲粗礪的嘶嚎聲。那聲音充滿著野獸的狂野和暴戾,已經完全不再有人的意味包含其中。這一聲吼叫甚至吸引了兩位正在各自用蠹痕性命相搏的魔王的注意。“寧章聞”轉過頭來,目光裏頭一次有了微微的詫異,金剛的眼神裏也流露出一絲不安。


    “小文,你們在搞什麽名堂?”“寧章聞”居然還能用朋友對話一般的口吻向文瀟嵐發問,似乎渾忘了正是他不管不顧和自己的同伴開始火並,才把文瀟嵐置於這種瀕死的境地。


    文瀟嵐想要回答,卻發現自己已經有些張不開口。魔王的力量好像已經浸潤到她的全身,正在一點一點吞噬她的細胞,讓她連呼吸都感覺到困難了。先前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範量宇身上,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也撐不住了。


    這樣也好,文瀟嵐自嘲地想,和一個怪物在一起呆了那麽久,我終於也要自己變成怪物了。但願能變成一隻美麗的妖獸,不要太醜……


    正想到這裏,已經更換了頭顱的範量宇突然間站起身來,原本被壓縮到極致的蠹痕像緊壓後鬆開的彈簧一樣,爆炸般地擴張開去。文瀟嵐眼前一花,隻覺得視線完全被籠罩在一團灰色的光暈中,身體卻一下子像被無數鋼針穿透一樣,全身上下每一處都感受到難以忍受的劇痛。


    她“啊”的一聲痛叫出聲,隨著這一聲叫喊,身上那股化骨綿掌般的無形壓力陡然消失,痛感也不再持續。眼前的灰色光暈瞬間散去,她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另外一處地點,先前寧家的客廳、兩位魔王、小頭顱覺醒的範量宇全都不見了。


    唯一還在她身邊的,隻剩下還被她緊緊握住手的範為琳了,但範為琳仍然在昏迷中,不過狀態沒變,還是有穩定的呼吸和心跳。文瀟嵐把對方輕輕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確定自己全身上下並沒有異狀。看上去,在脫離了魔王交鋒的戰場後,那股侵蝕她的力量消失了,或者說,暫時消失了。


    她這才顧得上探尋一下自己所處的方位。這裏一片黑暗,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塵土味,她用手機打開手電筒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好像正處在一間小型的電影院放映廳裏,正前方能看到一塊大屏幕,身邊則是一排又一排帶有高靠背和隔板、標注著排號座位號的皮革座椅,但座椅上布滿灰塵,應當是很久沒有用過了。


    我應該沒來過這裏,但又好像對這兒有點熟,這是怎麽回事?


    文瀟嵐一邊想著,一邊在放映廳裏四處查看。這裏看來真的是很久沒人使用了,遍地灰塵雜物,甚至還有幹癟的死老鼠。文瀟嵐走了一圈,手電筒忽然晃到了一個座椅上放著一張卡片一樣的東西,走上前撿起來一看,發現那是一張過去她所在的學校的開水卡。最近幾年學校推行一卡通,這種隻能打開水的開水卡早已被淘汰,文瀟嵐也隻是在學生會見到過以前的學長留下來作紀念用的廢卡。


    見到來自自己學校的東西,她忽然知道了這是個什麽地方。這是距離學校不遠的生活一條街上的通宵電影院,名為影院,其實無非是用一塊大屏幕播放盜版影碟的鐳射廳,但因為那種私密性比較高的座椅設計,以及主打“通宵播放”的曖昧屬性,成為了校內不少狗男女在開房之前互相探索的場所。遺憾的是,在幾年前,一對狗男女探索得興起,居然不管不顧進入了實質階段,然後被人用手機偷拍下來上傳到網絡上。


    此類鐳射廳本身就屬於違法經營,大概是考慮到給學生們提供娛樂便利,原本派出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下鬧出醜聞,那就不能放過了,通宵影院順理成章被關閉查封,但鋪麵並沒有轉讓給別人,也沒有再經營,就這麽一直荒廢著等拆遷。


    而這座通宵影院所在的生活一條街,距離寧章聞家的直線距離,大約有三公裏。也就是說,在那一瞬間,範量宇不但打破了魔王的空間閉鎖,還把文瀟嵐和範為琳這兩個人足足轉移出去了三公裏,安全地放到了這裏。


    “看來那顆小頭還真是比大頭管用啊……你這個混蛋……”文瀟嵐自言自語著,忽然間內心充滿了悲戚。她明白了範量宇最後說的那句“活下去”的含義,也明白了範量宇最後失去神智之際望向她的最後那一眼。


    因為他明白,當小頭顱覺醒之後,曾經的那個和文瀟嵐一起打架,一起坐在公園裏喂鴿子,一起參加化裝舞會的範量宇,將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許那副帶著兩個腦袋的駭人的軀殼還會繼續存在,但那個時而粗野、時而纖細、時而暴躁、時而悲傷、時而剛強如鐵、時而溫柔如水的靈魂,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你這個混蛋……”文瀟嵐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隻覺得心裏被掏空了一塊,那種無處訴說的傷心憤懣混雜在嗆人的塵土氣息裏,簡直要讓她喘不過氣來。過了好久她才注意到範為琳在地上發出微微的呻吟聲,連忙跑了過去。


    “發生了什麽?這是哪兒?”範為琳慢慢坐起來,捧著頭問。


    文瀟嵐把先前發生的一切向範為琳複述了一遍。範為琳聽完後,低下了頭,很久都沒有說話,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文瀟嵐驚訝地發現她的眼圈紅了。


    這個鋒利得像把剔骨刀一樣的女人,竟然也會有想哭的時候?文瀟嵐實在是覺得自己跟不上世界的變化了。


    “範量宇……他終於還是那麽做了。”範為琳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早知道一定會有這麽一天,但當真的發生的時候,還是覺得……覺得……”


    “大頭的那兩個腦袋到底是怎麽回事?”文瀟嵐強行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鎮定,“那個小頭不是死的嗎?怎麽會活過來,而且還那麽強大?”


    “你不是一直都喜歡叫他怪物麽?”範為琳歎了口氣,“但顯然你並不知道他之所以成為怪物的原因。以他的力量,原本已經是守衛人世界裏的最強者了,但那還遠遠不是他的極限。真正徹底把他和其他人區分開的,是小頭裏麵沉睡著的力量。”


    “沉睡著的力量?”文瀟嵐怔怔地重複了一遍。


    “我們家族之所以看重他,不僅僅是因為大頭裏蘊藏的力量。”範為琳說,“那個小頭之所以一直像是個擺設,其實是被身體強製陷入了沉睡狀態,就好比一種基因開關,因為那裏麵潛伏著人類中最接近魔王的力量,一旦醒來,人類的身體很難支撐得住。這是一種獨特的變異,在過去的守衛人曆史上也總共隻出現過一兩例。”


    “那按你的說法,一旦覺醒他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你們為什麽還要那麽看重?”文瀟嵐盯著範為琳,“是想要把他當成一錘子買賣的人肉炸彈麽?”


    “是與不是又有什麽分別?”範為琳毫不躲閃,“對於我們大家族來說,每一個族員都是這樣的炸彈。我們不是人。”


    文瀟嵐像泄了氣的皮球:“是啊,你說得對。這種事情我找你撒氣也沒有什麽意義,對不起。可是大頭現在會怎麽樣?”


    範為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一起去看看吧。”


    範為琳的力量逐漸恢複後,很輕易地帶著文瀟嵐離開了這間廢棄的影院。此刻的“生活一條街”冷冷清清幾乎沒什麽人,絕大多數的店鋪也都關著門,一派蕭條景象。


    “看來我真的被寧哥……被魔王關了很久了啊。”文瀟嵐左右顧盼,“看這條街這麽蕭條,應該是接近春節了。唉,果然錯過了這學期的期末考試,真是倒黴……”


    “不對。”範為琳皺起眉頭,“我去跟蹤魔王的時候,應該是距離春節還有幾天,但是你看,電視機裏已經在重播春節晚會了。”


    她所說的,是路邊還開著的一家百姓理發店。大概是出於國人“正月剃頭死舅舅”的古怪迷信,此刻的理發店裏也並無顧客,店主正在看電視。


    文瀟嵐看了一會兒屏幕:“還真是,這些節目我都沒看過,應該是今年春節的。也就是說,我們已經連春節都錯過了?但是當時明明隻耽擱了連一個小時都不到啊。啊,屏幕上有時間,今天已經是初三了。”


    “看來,範量宇的那一下,不僅僅是改變了我們所處的空間。”範為琳說,“時間上也發生了跳躍,我們一下子跳到了七天之後。一個星期啊,也不知道範量宇會怎麽樣了。”


    文瀟嵐二話不說,轉身向著學校方向跑去。範為琳輕輕歎了口氣,跟在她身後:“三公裏呢,打個車會更快些。”


    幾分鍾之後,文瀟嵐幾乎是一腳踹開了寧章聞家的房門,但各個房間裏都空無一人,關雪櫻也不在。室內打鬥的痕跡似乎也被人清除了,所有的家具和物品都被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於先前魔王泡茶用的茶壺茶杯都被清洗得幹幹淨淨。那一瞬間文瀟嵐產生了一種古怪的念頭:是不是七天前發生的那一切隻是一個漫長的噩夢?其實並沒有什麽魔王的火並,範量宇也並沒有喚醒那顆危險的頭顱,也許他隨時會推開門,帶著那一臉譏嘲的笑容走進來,損自己兩句開開心。


    她呆呆地站立在那裏,懷想著和範量宇在一起時的一切,渾忘了時間的流動,直到聽到身後的門響才連忙轉過身來。但走進門的隻是範為琳,手裏還握著手機。


    “範量宇已經被家族的人帶回去了。”範為琳說,“他還沒死。”


    文瀟嵐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隨著範為琳的這句話而被抽幹。


    “我們在時間裏消失的那七天,家族的人還是通過蛛絲馬跡找到了這裏。他們到達的時候,兩個魔王都已經蹤影不見,隻有範量宇倒在地上。”範為琳接著說,“他沒死,基礎的生命體征都在,但也沒有任何意識,已經和植物人差不多了。”


    “植物人?”文瀟嵐失魂落魄,隻覺得胸腔裏撕裂一樣的疼痛,但另一方麵,卻也感到一陣陣欣慰:畢竟他還活著。不管怎麽樣,活著就好。


    “是的。我剛才跟你說了,那種力量的爆發對身體的損害非常嚴重而且不可逆。事實上,那顆小頭已經死透了,但他畢竟有著野獸一樣的身體,大頭的腦幹奇跡般地沒有死亡,但是大腦……大腦已經嚴重受損,什麽時候能醒過來誰也不知道。”


    “也就是說,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是麽?”文瀟嵐緊握著拳頭,指甲抓破了皮肉也恍然不覺。


    範為琳同情地歎息一聲:“我不想說假話騙你,這種可能性極大,隻不過,守衛人世界裏未必不會出現奇跡。怎麽樣,你要去看看他嗎?另外,小啞巴也沒事,現在暫時由我們照料著。”


    文瀟嵐緩緩地站了起來,沒有回答,而是先撥打了一下手機。然後她收起手機,堅決地搖搖頭。


    範為琳很意外:“你不想見見他?”


    “這世上還有能比你們範家更好照顧他的人嗎?”文瀟嵐反問,“我現在去看他,除了故作姿態之外並沒有什麽用。相反的,我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一秒鍾也不想耽擱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查找一下馮斯的下落。”


    範為琳先是一愣,繼而恍悟:“啊,你是想把記憶迷宮裏的一切趕緊告訴馮斯。那小子的手機又出毛病了?”


    “我不能讓大頭白白犧牲。”文瀟嵐近乎咬牙切齒,“事出突然,大頭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他在迷宮裏領悟到的關鍵,我所能做的,就是趕緊找到馮斯,把我見到過的全部告訴他,指望他靠著天選者的悟性去參透這一切。大頭所做的事情,一定要有意義,一定要有!”


    “我會幫你的。”範為琳鄭重地點點頭,“現在,你先回去休息吧,養精蓄銳等我的消息。為了我姐姐,我也不會讓範量宇的心血白費。”


    “謝謝你。”文瀟嵐不再多說,向門口走去。


    還沒有邁出門,範為琳在背後叫住了她:“等一等。”


    “還有什麽事嗎?”文瀟嵐停住了腳步。


    “有一件事,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範為琳說,“還記得你曾經進入過一個塑造成籃球場一樣的幻域嗎?”


    “記得。在醫院裏,我發現魏崇義的行蹤的那一次。”文瀟嵐說。


    文瀟嵐當然記得。並不僅僅是因為那一次她發現了魏崇義,意義非凡;也不僅僅是因為那一次她親眼目睹了同學的死亡,受了不小的刺激。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當時範量宇毫不顧忌對方利用她的生命來作為威脅,讓她有一些失望和心寒。


    那時候範量宇是這麽說的:“啤酒瓶,我們有在一起打架喂麻雀的交情,這是事實;你是我這麽多年以來唯一的一個朋友,這也是事實;如果你遇到了危險,我會想辦法救你,這還是事實。但是,如果你以為你的命會比我的尊嚴更重要,那就錯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拿任何東西來威脅我,即便是你的性命。”


    真是個冷冰冰的大頭怪啊,那時候文瀟嵐想。但是在範量宇幾乎獻出了他的生命來挽救自己的性命之後,她已經不會再對這句話有什麽介意了。


    “那時候範量宇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範為琳又問。


    “我記得……等等,你怎麽會知道?”文瀟嵐有些奇怪,“那些話他不應該對你轉述的,那不像他的性子。”


    “我親耳聽到的。”


    “親耳聽到?那會兒……你也在?”


    “別忘了,我有穿越障礙物的能力,”範為琳說,“當時,雖然範量宇本人離你們很遠,但他充分地吸引了那個黑暗者的注意力,而我則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到了籃球場的地板下方。”


    “地板下方?”文瀟嵐恍然大悟,“也就是說,那時候你一直在……”


    “對,就在你們的腳下,隨時可以出手幹掉他。”範為琳說,“所以即便那個家夥沒有被範量宇唬住,你也是絕對安全的。那是範量宇拜托我的。”


    “是他……拜托你的?”文瀟嵐的心裏百味交織,隻覺得有些東西正在碎裂、融化,化為不可遏製的洪流。


    “你還不明白嗎?”範為琳意味深長地看了文瀟嵐一眼,“那個家夥死鴨子嘴硬,口是心非著呢。在這個世界上,他可以摧毀任何人,也從來不在意自己被摧毀,但在他的心裏,始終有兩個人比一切的一切都重要。這兩個人,一個是我姐姐,另一個就是你了。”


    她頓了頓,接著說:“而我姐姐已經去世啦,所以,能讓他獻出一切、放棄一切的,就隻有你了。而他也真的那麽做了。”


    說完這番話,她上前幾步,伸出手關上屋門,以免文瀟嵐突然爆發出來的痛哭聲驚擾了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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