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那一陣驚人的雷暴已經過去。盡管霓虹依舊璀璨,街上的人流漸漸消失,北京城進入了睡眠時間。在此之前,那些雷暴的照片和視頻已經在社交網絡上刷遍了,人們驚奇著讚歎著歡呼著,卻沒有人能夠想到,那些雷暴的背後,是一扇險些被打開的毀滅之門。


    而在北京城的上空,幻域之中,魔王和馮斯正在對峙著。薑米仍然迷迷瞪瞪,不知道先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她能看出來,形勢逆轉了。馮斯不知道怎麽的,換了個腦袋之後,重新恢複了神智;魔王卻顯得異常的憤怒,甚至於拋棄了金剛的身體。薑米知道,那種放大的大腦一樣的本體相對脆弱,而且移動極為不便,所以先前兩位魔王一個侵占了寧章聞的身體,一個侵占了金剛的身體。但現在,魔王似乎是打算用真身和馮斯麵對麵了。


    “魔仆果然是你按照自己的樣子製作的。”馮斯說,“和我之前猜想的差不多。嘖嘖,想想看,曾經地球上鋪滿了你這樣的怪物,就像是一條條的胖蛆,真夠惡心的。”


    他像是刻意想要激怒魔王。但魔王的怒氣看來已經不需要用這些言語挑釁來激發了,他隻是用那隻金色的魔眼死死盯著馮斯:“我明明喚醒了你的魔族血脈,你明明應該徹底聽命於我的,你到底搗了什麽鬼,可以擺脫我的命令恢複自由意誌?你剛才又對著異度空間做了什麽?”


    魔王的聲音竟然有些微微顫抖,顯然是馮斯剛才所做的事情帶給了他極大的恐懼。馮斯微微一笑,毫不避讓地和魔王對視著:“先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吧。你希望我做的是切割開你的種族所處的異空間,並且讓其中的時間流動和正常空間的時間流動一致,這樣兩個時空才能完成對接,他們才能重返人間,也就是所謂的鬼門洞開。但遺憾的是,我隻完成了你的一半指令。”


    “一半?”魔王怒哼一聲,“怎麽個一半?”


    “我確實按照你的意願,讓異空間的時間流動起來。然而,我並沒有打開異空間和現實世界的通道,反而加固了之前出現的那些裂縫。所以麽……你的族人,大概會在那個封閉的空間裏繼續病發,繼續被從共生體上分割開,到最後會變成什麽樣,我也不知道了。不過我猜測,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裏麵死光爛掉吧。”


    馮斯仿佛發出勝利宣言一般聲嘶力竭地咆哮著:“你輸了!現在已經沒有更多的力量供你動用了!異空間已經封閉,你的種族隻會慢慢割裂,慢慢死掉!我們被你們當成豬一樣圈養了二十萬年,當成傻逼一樣耍弄了二十萬年,現在可以把這一切都他媽的還給你了!”


    魔王身上突然間金光暴漲,而馮斯早有準備。一聲猶如鋼錘撞擊般的聲響過後,空氣裏出現了蠹痕碰撞的波紋。馮斯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出去好幾米,嘴裏吐出一口血,而魔王紋絲未動。


    “你本來可以先殺死我,再去對異空間發力,那樣的話,集合全球守衛人的力量,殺掉我原本輕而易舉。”魔王說。“但現在,你所能聚集的力量基本耗盡,輪到我來殺你了。我失敗了,挽救不了我的種族,但至少,還可以拿你們人類來出出氣。”


    “這個倒不是我計算失誤。”馮斯繼續微笑,“我必須要利用你所喚醒的魔族之血來調動守衛人們的力量,而這個力量一旦調動起來,就沒有辦法更換目標了。相比起幹掉你,肯定是摧毀掉你的整個種族,永絕後患更重要。至於你麽……”


    馮斯一陣劇烈的咳嗽,薑米幫他擦掉嘴角的血,替他說下去:“你再厲害,也不過就是孤家寡人了。人類沒別的,就是人多,大不了再來一場涿鹿之戰的翻版。”


    “好姑娘!說得漂亮!”馮斯哈哈大笑。他頭上所聯係著的那些金色細絲都已經漸漸消失,說明魔王的判斷是正確的,剛才所完成的事情,已經幾乎耗盡了全部和他聯通在一起的守衛人的能量。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的力量,而且比起魔王有明顯的差距。他將要以一人之力,來對抗魔王的憤怒。


    狂怒到了極致,往往會趨向表麵的平靜。在這一場耗費億萬年的謀劃在一朝化為泡影之後,魔王的怒火幾乎能將空氣點燃。但他的綠色魔眼裏卻反而不再有多餘的情緒,身畔的金色光芒也收斂了。就像暴風雨之前的海麵一樣,魔王似乎是在波瀾不興的表麵之下積蓄著爆發的力量。


    “他是在琢磨著怎麽讓我們死吧?”薑米悄聲問。


    “肯定不能讓我們死便宜了。”馮斯回答,“怕不怕?”


    “我很想俗套地回答你‘你在旁邊我不怕’,但我貨真價實地怕得要死。”薑米老老實實地說,“隻不過,怕也沒辦法,反正真遇到危險你會給我當墊背的吧?”


    “盡力而為。”馮斯說,“保證你比我晚死。”


    說完這句話,兩人身畔的環境忽然起了變化。先前懸浮於北京城上空的近乎透明的小型幻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濃霧籠罩下看不見邊界的曠野。剛剛進入到這新的幻域,兩人就都已經明白了。


    “我們這算是買了年票了。”馮斯樂了,“又到這兒來了。”


    “怪我說錯話了。”薑米也樂了,“剛才我跟魔王說,大不了再來一次涿鹿之戰,結果他真的把我們扔到這兒來了。這也忒小氣了。”


    兩人又進入了涿鹿之戰的幻境中。依然是熟悉的充滿著鮮血氣息的空氣,依然是永不停息的戰鼓和瘋狂的廝殺呐喊,但魔王這次毫不客氣地把兩人扔進了妖獸的陣營裏。此時此刻,兩人的身畔布滿了張牙舞爪的妖獸,正在張開血盆大口,貪婪地包圍上來。


    “看來魔王是想要我們被這些妖獸生吃掉。”薑米說,“這死法倒也有創意。”


    “我盡量先喂飽了它們,沒準就不會吃你了。”馮斯說著,把用於蠹痕保護的一滴血塗在了薑米的臉上。


    “接下來就是你的表演時間了。”薑米懶洋洋地往他身上一靠,“你不是現在挺能耐了麽?顯顯唄。”


    “遵旨。”馮斯點點頭,金色的蠹痕籠罩住了兩人的身體。他最初喚醒的蠹痕呈現出彩虹般的七彩色,但當最終覺醒之後,呈現出的就是和魔王一樣的金色。


    第一圈金色擴散出去,幾頭率先靠近的妖獸腳步立即僵住了。它們的皮膚開始起皺,雙目變得迷茫而渾濁,腿腳也開始發抖,幾秒鍾之後甚至連站都站不穩,摔倒在地上。它們身上的獸毛變白幹枯掉落下來,利齒和爪子也紛紛脫落,嘴裏無意識地流出混合著血沫的口涎。


    “老死了!”薑米拍掌歡呼,“這是路帥的本事!”


    “不要當著我的麵誇別人帥,我會吃醋的。”馮斯一邊說,一邊放出了第二圈蠹痕。一隻狀若巨型犀牛的妖獸正在挺著頭部巨大的牛角向兩人衝來,但眨眼之間,“犀牛”從原來奔跑的位置消失了。與此同時,一隻從另一側試圖偷襲的蜈蚣狀的妖獸突然被整個戳穿,如同被打樁固定般生生定在了地麵上,戳穿它的正是那隻可憐的“犀牛”,此刻牛角衝下,身體朝天,四肢在空中亂蹬,看上去頗有幾分滑稽。馮斯再揮揮手,一道烈焰騰空而起,兩隻妖獸就像是穿在一起的烤串,一起熊熊燃燒起來。


    “王璐的空間轉移和梁野的火焰!”薑米興奮地揪了揪馮斯的耳朵,“太棒了!你還真是十項全能!”


    “空間、時間、物質三要素在我這裏已經融會貫通了。”馮斯擺出了一個大師的起手式,“老實說,這樣的覺醒日真是讓人快活,死也了快活。”


    他的身體突然竄出去,直接掄起拳頭砸向一隻幾乎比他大了十倍有餘的形狀近似長了腿的魔鬼魚的妖獸。這一拳打出去,魔鬼魚好似被高速奔馳的動車火車頭撞上了,整個身體橫飛出去幾十米,撞倒了一片其他的妖獸。但他好像沒有注意到,天空中一隻人麵怪鳥正在悄無聲息地俯衝向他。


    “當心!”薑米叫了起來。


    馮斯恍若不聞。怪鳥巨大的雙爪正好抓在他的雙肩,把他掀翻在地上,肩膀上鮮血橫流,留下了幾道深深的傷口。但馮斯好像並沒有感覺到痛,輕輕巧巧地站起身來,還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灰。就在薑米的注視之下,他肩頭的傷口停止流血,由深轉淺,很快完全消失。


    “大頭怪看到肯定要氣得吐血啦!”薑米眉開眼笑。


    馮斯回頭衝她也笑了笑,瀟灑地彈了一下手指,正在準備第二次撲擊的怪鳥瞬間渾身冒出白汽,化為了一座冰雕,從半空中墜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馮斯就仿佛是武俠小說裏英俊的少年劍客,在心愛的女俠麵前極力賣弄。如他所言,當把幾種蠹痕的奧妙參透之後,確實已經進入了從心所欲的境界。薑米就像是在觀看一場妖獸料理表演,眼瞅著這些窮凶極惡的怪獸們如砧板上的生魚片一樣,被馮斯各種煎炒烹炸花樣收拾。剛開始的時候,她看得十分開心,但漸漸地,她意識到了有些不對。


    ——這樣的炫技,並不符合馮斯的性格。馮斯雖然一向是個混不吝的壞小子,卻從來不喜歡吹牛誇耀,當他開口吹牛的時候,通常都是在自嘲。


    而眼下,他卻如此賣力地變化著各種各樣的蠹痕,好像是想要竭盡全力地討薑米歡心。這似乎隻能導向一種解釋,那就是——這可能是他的最後一次表演了。


    薑米隻覺得淚水又湧了出來。但她很快擦掉了眼淚,臉上帶著若無其事的笑容,向馮斯招了招手。馮斯用蠹痕在地麵上生出了一圈堅硬的帶刺荊棘,如同圍牆一樣暫時隔絕住妖獸們,然後輕快地蹦回到薑米身邊:“女王殿下有何旨意?”


    “你玩得那麽歡實,是不是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薑米問。“其實你已經想好了對付魔王的辦法,但並不是你戰勝他,而是和他同歸於盡,對嗎?”


    馮斯摸了摸頭:“哎呀,我平時老覺得你腦子秀逗,這會兒居然又聰明起來了。沒錯,我是有辦法可以試試和魔王拚一拚,但用了這個辦法之後,我自己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運氣好的話可能變成瘋子,運氣糟糕一點就得嗝兒屁。”


    “所以?”薑米看著他。


    馮斯伸出右手,輕撫在薑米的麵頰上:“我們認識以來,我一直是個廢柴,成天被人當成麻團兒一樣捏過來搓過去。到最後好容易真的有點兒龍傲天的範兒了,又要去麵對比龍傲天還強的敵人,還是難逃被搓成麻團。好容易能撿到這麽一點兒機會,我確實想讓你高興高興。萬一我真的掛了,以後你偶爾想起我,至少能有那麽一丁點兒英姿入畫的記憶,也就算了不錯啦。所以,剛才就算是我的告別演出吧。”


    “除了你說的那個辦法,真的沒別的招了?”薑米也把自己的手貼在了馮斯的手背上,滿眼都是溫柔。


    馮斯用左手指了指周圍那些正在極力試圖衝破荊棘叢的妖獸:“這片幻域是開放的,魔王在不斷地把世界各地的妖獸通過特殊通道召喚到這裏,我遲早會力竭,然後我們倆一起被吃掉。他是鐵了心的要把我的力量耗盡,然後眼看著我們倆被嚼成碎渣,算是出口惡氣。然後,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反正已經滅族了,他大概會破罐破摔,讓這些妖獸離開幻域,到北京的大街上去溜達溜達。”


    薑米打了個寒戰:“那樣的話……北京可就毀了,會死很多很多人的。”


    “所以我沒別的選擇了。”馮斯說,“不管怎麽樣,在你麵前臭屁過了,我也就知足了。剩下的,趕緊和魔王拚一拚吧。我未必會贏,但這是唯一的辦法,總要精盡人亡才算對得起自己。”


    “我就喜歡你這麽三俗。”薑米嫣然一笑,“我支持你,沒說的。不過,你得帶上我。”


    馮斯一愣:“帶上你?”


    薑米挽住了馮斯的胳膊:“我呢,除了貌美如花聰明絕頂之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


    “您還真是不謙虛。”


    “閉嘴!”薑米屈指在馮斯的腦門上鑿了一下,“這個優點就是,專業喜歡看熱鬧,而且一定要看到底。”


    “這他媽也能叫優點……”


    “都跟你說了閉嘴了!”薑米一聲河東獅吼,“我本來和這些事兒沒關係,但後來我媽死了,我又認識了你這個渾球,大概就算是被卷進來了。既然卷進來,我就一定要把熱鬧看到底,誰也攔不住。”


    “你就不能直說你舍不得我想陪我一塊兒死麽?好歹讓我臨死前高興那麽幾秒鍾。”馮斯聳聳肩。


    “我是不想讓你太得意,你這孩子給點兒陽光就能燦爛到天上去。不過……就是那麽個意思。”薑米摟住馮斯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一下。


    “真棒。”馮斯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輩子雖然很多時候不開心,但仔細想想,還是開心的事情多一點。特別是現在。簡直想要把時間凝固住,永遠就這麽著不走了。”


    他緊緊地抱住薑米,輕嗅著薑米發絲上的清香,像是要在這一刻把所有關於這個女孩的記憶都牢牢刻在心上。然後,薑米的身體突然閃爍了一下,像幻影一樣消失了。


    “笨蛋,我現在是龍傲天啦。就算打不過魔王,要把你送出去還是綽綽有餘的。”馮斯的臉上依然帶著笑,眼角卻已經有了眼淚,“陪我死有什麽意思?活著每天罵我兩句,多好。”


    他閉上眼,稍微平複了一下心神,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兩隻眼瞳赫然變成了金色。而他的蠹痕也開始迅猛地擴張,以尋常的守衛人根本不可能達到的廣度,席卷了整片涿鹿戰場。


    被蠹痕卷入的妖獸們,一個個突然間變得目光呆滯失神,身體僵硬,就像是變成了雕塑一樣,失去了活動能力。一隻,兩隻……十隻,二十隻……一百隻,兩百隻……越來越多的妖獸被蠹痕所控製,馮斯眼睛裏的金色也越來越濃,越來越亮,仿佛太陽在燃燒。而他臉上的肌肉也開始微微地抽動,身體也有些發抖,似乎是在承受著某種逐漸累加的痛苦。


    “還遠遠不夠,還需要更多……”馮斯咬著牙自言自語著,“再來一些,越多越好!”


    他回想起了一天之前的情景。在那個時候,全球的守衛人經曆了傾巢而動的突襲後,已經取得了疫苗並且大部分注射了,而馮斯離開了四合村,來到路氏家族的總部。他並沒有驚擾其他人,隻是輕鬆地從一名守衛的記憶裏調出資料,然後找到了兩個連在一起的特殊房間。


    兩位守衛人的前輩,阿卜杜拉·艾哈邁德與徐武雄,就被安排在這裏暫住。馮斯來到的時候,兩人正坐在徐武雄的房間裏,玩著孩子們喜歡玩的彈珠跳棋。阿卜杜拉顯得時而迷茫時而暴躁,徐武雄十分耐心地安慰著他。看到馮斯出現時,徐武雄先是一怔,隨即感受到了些什麽。


    “我從來沒有在凡人身上見識到過這麽強大的蠹痕,你一定就是天選者吧?”徐武雄微笑著說,“快請坐。”


    馮斯坐了下來:“我就開門見山了。我需要兩位的附腦。守衛人已經上了魔王的當,注射了含有特殊物質的疫苗。他們本意是為了對抗病毒,卻會因此成為魔王的傀儡,我隻能將計就計地試試能不能挽回,否則的話,地球的末日就會來了。”


    阿卜杜拉依然在玩弄著棋盤上的玻璃彈珠,又陷入了周期性的頭腦不清醒狀態。徐武雄卻聽得很明白。他注視著馮斯,目光有些嚴峻:“能不能詳細給我解釋一下。我既然來到了這裏,就已經決定了要把我的命交給天選者,但我必須確保我的力量不會起到反而幫助魔王的作用。我說的話,也代表阿卜杜拉。”


    “我會的。”馮斯說,“還有時間,足夠我給你解釋清楚。”


    他把自己之前在四合村的經曆、以及文瀟嵐在魔王幻境中的所見所聞簡述了一遍:“所以我判斷出,魔王的種族是一種遠古的共生生物,遇到了某些災禍,可能是被強行凍結在了某種特殊的空間裏。而當我獲得了從心所欲的能力之後,我從小櫻的腦子裏閱讀出了陳廣澤的記憶,並且獲取了一些難以解釋的翻譯能力。把陳廣澤的記憶和上杉雪子的筆記結合在一起,很多事情就清楚了。”


    “陳廣澤的家族世代經商,在清末和日本組織也有過商業往來。他們的家族和一般的守衛人不大一樣,並不隻是明哲保身,還很有愛國心。那時候,他們隱隱覺察到了日本組織存在的野心,似乎是想借助對華貿易的掩護,深入中國尋找一些東西,於是派出了間諜去刺探。結果,他們探查到,組織的領袖其實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所控製的,這個組織各種賺錢的最終目的,都在於探尋人體的秘密,尤其探尋守衛人和附腦之間的關係。盡管他們並沒能猜到背後的控製者就是魔王,卻也開始對這個組織十分警惕。”


    “而上杉雪子也是這樣。她曾經懷疑組織內某個人與外敵勾結,於是偷偷安裝了攝像設備,沒想到卻意外拍到了五十嵐賢一在自以為的空曠無人處自言自語的古怪場景。她產生了疑心,繼續悄悄調查,終於也發現了五十嵐背後的貓膩,認定他是受人操控的。而上杉雪子是個精明而有手段的女人,她不依不饒地刨根問底,最後得出了結論:這個幾百年來一直以為自己是為了對抗魔王而存在的組織,其背後的主人,恰恰是魔王本人。”


    “這可真是讓人傷感啊,”徐武雄說,“自己以為可以忠誠地奮鬥一生的事業,最後被證明是一場天大的謊言。”


    “我怎麽覺得您話裏有話呢?”馮斯敏銳地注意到徐武雄的語氣有異,“您是不是也知道一些什麽?”


    徐武雄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這麽說吧,上杉雪子手裏所獲取的那些來自西藏的魔王魯讚的資料,就是我給他的。我過去是西藏某個家族的成員,在和那群歐洲人後裔作戰的過程中,曾經搶到過一些用黃教密文寫就的密信,那些信上記錄的,是當年那位曾經和魔王靈魂相通的附腦人的另一段囈語,解讀出來之後,是對魯讚的四個寄魂的進一步的解釋,應該也就是你在上杉雪子的筆記上看到的內容。”


    馮斯歎了口氣:“沒錯。在上杉雪子逃到四合村後,無意中和陷入了時空陷阱的陳廣澤相遇了,那就是陳廣澤我說過的他第一次短暫現身的時間。上杉雪子所搶來的那個孩子關銀祥,也是陳廣澤授意並改造附腦的,為的就是把這份秘密悄悄地傳下去,等待真正有能力對抗魔王的人去發掘。按照那份筆記上彎彎繞的隱語,海子乃無邊無垠之眾生壽數,樹乃頂天立地之無窮宇宙,牛乃大千世界之塵埃萬物,魚乃含精醞髓之魔王之血。上杉雪子用人話翻譯出來,認為魯讚的這四個寄魂,代表的分別是時間、空間、物質和魔王的血脈。當時看到這幾行字的時候,我的血都涼了,因為我剛剛才把時間、空間、物質這三者統一在了我的蠹痕裏,正在洋洋得意自以為了不起呢,卻沒有想到,這原本就是魔王培養天選者的目的,他就是需要我懷著對抗他的目的變強,掌握這三種維度的操控力量。然後,一旦被他喚醒血脈,我原有的腦體就會死亡,我的思維將會受魔王支配,將成為他的傀儡。”


    “所以說,所謂魯讚四個寄魂的真正意義,並不是掌握了這四個寄魂就能擊敗魔王,而是另一個截然相反的解釋:找到四個寄魂,完成天選者的塑造,就能拯救魔族。王歡辰他們,終於到了最後也沒能明白過來。”


    “但光是你成為傀儡,也並不足以完成魔王的大計,這方麵就要靠那個無名的日本組織了。”徐武雄接口說,“上杉雪子冒著極大的風險找到了組織最核心的研究項目,仔細分析後發現,魔王的最終目的是想要把所有擁有附腦的人類都連接成一種共生的狀態。但畢竟個人的能力有限,她無法知道魔王最後會使用怎樣的方法。”


    馮斯苦笑一聲:“但現在我們知道了。魔王首先故意撕裂了異度空間的一些薄弱點,雖然遠遠不足夠把裏麵的遠古生物放出來,卻能夠對正常空間產生擾動,甚至產生時間的錯位,也能夠幹擾普通人的精神,嚴重的甚至可以把精神能力物化。他故意把這些薄弱點暴露給人類,也就是王歡辰他們的‘觀測點’,相當於先在人類的心目中埋下對‘鬼門洞開’的懷疑的種子。接下來,他授意公司培養出能讓蠹痕爆發的病毒渾水摸魚,引發守衛人的恐慌,再想辦法露出破綻,誘導守衛人們搶奪疫苗進行主動注射。而疫苗裏所包含的,就是能讓附腦聯通在一起的藥物。不過,當所有守衛人連在一起之後,還必須有那麽一個樞紐來代替所有人思維,代替所有人使用他們的力量,成為這個新的共生體的唯一大腦——那就得是我了。天選者,從頭到尾都不是人類的天選者,而是能喚醒魔王血脈、可以指揮所有守衛人為魔王所用的樞紐。”


    “根據上杉雪子的判斷,再加上我自己的猜測,所謂的天選者,就是能承載來自於魔王的基因的特殊異種人類。雖然我不清楚在基因都沒有被人類發現之前,他是怎麽通過原始的醫學技術做到這一點的,但的確,魔王的基因在極少數的守衛人身上存在了。而每一次喚醒天選者的實驗,就是看這種帶有魔族基因的人類是否具備足夠強大的體質、可以讓這種基因表現出來。那就像是一種基因開關,開關一旦打開,生死就要看運氣。我算是頭一個有足夠的運氣一路活下來的人,盡管這對人類而言其實是壞運氣。”


    “那麽,現在一切看起來都木已成舟了,”徐武雄說,“你還來我這裏做什麽?我和阿卜杜拉的蠹痕想必你也知道了,可以吞噬妖獸和魔仆的力量化為己用,但這種力量並不能阻止你身上的魔王之血被喚醒。”


    “不,我來找你們二位,是為了考慮到後續和魔王的對抗。”馮斯說,“針對他的這一手,我已經有辦法了。”


    “哦?什麽辦法?”徐武雄眉毛一揚。


    “你聽說過範量宇這個人嗎?”馮斯反問。


    “有所耳聞,聽說他是這個時代最強硬的守衛人戰士,但現在好像已經身受重傷。”徐武雄回答。


    “那個家夥確實厲害,但他啟發我的,是他的兩個腦袋。”馮斯又把範量宇如何拯救文瀟嵐的過程講了一下,“所以我突然想到了,如果最終魔王將會喚醒我的血脈,導致我原來的腦體死亡,但我卻擁有第二個頭顱呢?”


    “那樣的話,魔王就會以為他控製了你,但實際上你卻可以自主。”徐武雄眼前一亮,“這倒是個好主意。但是,如果你真的創造出第二個頭顱,像範量宇那樣藏在體內,那樣……還是原來的你嗎?”


    馮斯淒然一笑:“那還用問?肯定不是了啊。雖然我可以把我全部的記憶都精確地複製進第二頭顱,但是……那隻是一個擁有我的記憶的複製品。至於我本人,肯定會在被魔王召喚的那一刹那就消亡。我必須死,非此不能消解魔王的陰謀。”


    徐武雄喟然長歎:“路晗衣當時果然沒有騙我,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年輕人。我相信你,也代表我的老兄弟相信你,把我們的命拿走吧。不過,是不是還需要手術啊?”


    “不需要手術,也不需要您二位的命。”馮斯說,“以我現在對物質和精神的自由轉換,已經不需要移植你們的附腦,隻需要直接把精神力量吸取到我自己的附腦裏就行了。”


    “那倒也不壞。”徐武雄說,“我們還能留著這條命,等待你勝利歸來。”


    “承你吉言吧。”馮斯笑了笑,“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想要問你。按照你的說法,你早已經猜到了守衛人存在的結果就是被魔王利用,為什麽你還要跟著路晗衣回到這裏?萬一我沒有識破魔王的陰謀而又吸取了你的力量,那不是加倍糟糕嗎?”


    “我隻是想賭一把。”徐武雄說,“我的命微不足道,但我很愛我的子女和孫輩們,他們和我並無血緣關係,卻彼此至親至愛。我不希望他們今後一輩又一輩都活在魔王的恐慌之下。守衛人這樣徒勞地打殺一些魔仆和妖獸,根本就沒有用處,事情終究需要從根子上來解決。我賭對了,等到了你,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我盡力而為。”馮斯鄭重地向徐武雄鞠了個躬。他側過身,同樣給阿卜杜拉鞠了一個躬。阿卜杜拉依然不明所以,但看著有人給他鞠躬似乎很開心,咧開嘴嗬嗬哈哈笑出聲來。


    此時此刻,回想著和徐武雄與阿卜杜拉的短暫會麵,馮斯說不清自己腦子裏到底是什麽感受。徐武雄的問題非常敏銳,直擊核心:此刻的馮斯,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馮斯了。他雖然擁有著過往的全部記憶,卻隻是一顆複製出來的頭顱。而過去的那個真正的馮斯,在魔族的基因開關打開的那一瞬間,已經死去。


    “所以我也鬧不明白我到底算馮斯還是不算……不算的話,剛才就是騙吻了吧?”馮斯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剛剛被薑米吻過的嘴唇。“不過,反正我也快死了,臨死前騙個吻也不是什麽大罪過……”


    他的蠹痕如同原子彈爆炸後的衝擊波一樣,不停以他為圓心向外擴散,每吸收一頭妖獸的力量,蠹痕的擴張速度就又快了一分。但同樣的,妖獸的力量對他的精神和肉體造成的壓力是巨大的,那雙金色的魔瞳裏已經飽含痛苦,鮮血從鼻孔和嘴角裏不斷地流出來。又過了一會兒,馮斯甚至已經感覺到無法站立,隻能慢慢地坐了下去。當然,即便是到了這樣生死一線的時刻,他仍然保留著那種惡趣味的幽默感,還不忘創造出一個豆包沙發來墊在屁股下麵。


    “還不夠,還得再吞點兒,堅持一下,兄弟。”馮斯給自己打著氣,“說起來還真鬱悶呢,活了不到半天時間,就得丟掉小命。但是我的腦子裏偏偏還有二十來年的記憶,所以我到底是賠了還是賺了呢?”


    他嘟嘟囔囔地說著碎嘴話來轉移注意力,以免被顱腔裏那種劇烈的疼痛感所壓倒。記憶裏留存著馮斯過去感受過的各種各樣的頭疼,包括強行吞服魔花後替他人催化帶來的仿佛被人吸食腦髓的痛感,但那些都不能和此刻相比。他簡直覺得腦袋裏已經什麽都不剩了,而是密密地填滿了痛覺神經,每一次輕微的牽扯波動都能讓痛感爆裂,以至於他要費很大力氣壓抑住自己直接把頭砍下來的衝動。


    “剛剛已經砍了一個了,再砍就沒了。”馮斯哼哼唧唧,努力把吸取到的妖獸的能量和自己本體的力量融合在一起。他不知道這樣夠不夠和魔王正麵來一波,但這是唯一的選擇,生而為人必須做出的選擇。


    終於,馮斯感覺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再撐下去的話,說不定腦袋真的會炸裂。就這樣吧,他想,我能做的就到這兒了,調集所有的力量,向魔王開炮,是生是死聽憑天命。


    他搖搖晃晃地從豆包沙發上坐起來,渾身上下都如同太陽神般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正準備進行最後的一擊,忽然間眼前一花,一個氤氳的黑洞憑空出現,隨即,從黑洞裏冒出了一張人臉。


    “劉安?淮南王?”馮斯吃驚非常,“你怎麽會在這兒的?”


    “我是來幫你的,孫兒。”劉安回答,“我能看出你想要做什麽,但這點力量並不足夠,隻能徒勞送命。”


    “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馮斯說,“如果不趕緊阻擊魔王,他就會放任妖獸在人間肆虐,會死很多人的。”


    “這並不是唯一的機會,我還有辦法。”劉安說。


    “什麽辦法?”


    “把你的力量全部轉移給我,我會把魔王帶進異度空間,讓他和他的族人們永遠長眠在其中。”劉安說。


    馮斯滿腹狐疑:“你憑什麽讓我相信你不會反戈一擊?而且,那個空間已經被我封閉起來了,你也沒本事把他帶進去。”


    “不,我能。”劉安說,“不久之前,王璐在巴丹吉林廟暗算了我,用她的新蠹痕把我送進了被魔王故意撕裂的異空間。她卻並不知道,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你的預料之中?為什麽?”


    “我和王璐是偶遇,但我一發現她的新蠹痕,就猜到她一定會想辦法暗算我,所以故意給了她這個機會。”劉安說,“我就是想要借助她的力量把我送進異空間去,以便在那裏尋找到魔王的破綻。培養你的任務已經完成,我留在人世間反正也無事可做。假如異空間能直接取走我的性命,也算是一種解脫了。”


    “但顯然你還沒死。”馮斯看著在黑洞裏若隱若現的劉安的頭顱,“你發現了什麽?”


    “封存遠古異族的空間,和正常的地球空間之間,存在著一個中間層。”劉安說,“我在那個中間層裏非但沒有死掉,反而獲取了更大的能量,有辦法在異空間上打出一個稍瞬即逝的蛀洞。當然,那裏也危機四伏,我見到了不少被吸進去的骸骨。”


    馮斯回想起了之前見到的陳廣澤和驚鴻一瞥的梁野,有點明白了。梁野一定也是在那個空間裏領悟到了魔王的陰謀,才拚死現身出來警告他。


    “那我明白了,你是打算利用這個中間層,把魔王吸進去,再通過蛀洞把他關進內部空間。但是,我怎麽才能相信你?老奸巨猾、無惡不作、殺人不眨眼的老妖怪?”馮斯冷冷地說。


    劉安笑了起來:“我的孫兒,我的確無惡不作,但我所做的一切惡,都是為了消滅魔王,解除掉我身上的千年詛咒,讓我可以獲得平靜的死亡。如今,你已經完成了其他的一切,做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就把這最後的一件事交給我,保住你的性命吧。”


    馮斯能判斷出劉安說的是真心話,但麵對著這個老怪物,他仍然有些猶豫。劉安歎了口氣:“還記得我常說的那句話嗎?還記得你喜歡的故作深邃的解讀嗎?”


    馮斯點點頭。劉安喜歡說“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這句話比較常規的解讀是說,與其淹沒在小人當中,不如淹沒在深深的潭水裏。淹沒在潭水裏還能遊出來,淹沒於小人之中就沒救了。但馮斯在網上寫雞湯騙錢的時候,把這句話往所謂的“深度解讀”方向發揮了一下,將它解釋成“與其深陷在人性之中,不如陷入深淵”。


    “那句話就是我的心境啊。”劉安繼續說,“人世讓我厭惡,人間的生活也讓我厭惡,兩千年來,我隻求擺脫人而溺於深淵。眼下,借助著你吸取的妖獸的力量,我真的可以完成這個心願。相信我,死亡對你來說是深淵,對我而言,卻是求而不得的天國。”


    馮斯沒有馬上回答。他強忍著頭痛,環顧著四周。在這片濃霧彌漫的涿鹿戰場上,成百上千的妖獸呆若木雞,站立在原地,因為它們的力量已經被馮斯吸取。但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魔王還能繼續製造妖獸,還能繼續懷著仇恨對人類施加殺戮。而他自己,曆史上第一位成功喚醒了魔王之血的天選者,已經失去了太多了,已經太累了,累到很想就此丟開一切,什麽都不管。


    “我不管了。”最後他充滿疲憊地搖了搖頭,“也許你是在騙我,但這根救命稻草,我還是想撈上來。淮南王,祖父,我太累了,而且我也確實沒有把握取勝,我決定把力量交給你。如果你是在說謊,如果你也不能把魔王封印起來,那大概就是地球的命運吧。覺醒之日,萬物俱滅,既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那即便賭輸了……也可以接受。”


    “謝謝你在最後時刻還願意叫我一聲祖父。”劉安的笑容顯得莫名慈祥,居然真的有幾分像一個親切溫煦的祖父。“我曾經為了一己私欲而為魔王效力,並且付出了兩千年的代價,現在,就讓我稍微贖一點罪吧。我想要看著你活下去,看著你在一個沒有魔王的世界裏去活,去笑,去愛。”


    馮斯眼瞳中的金色消失了。他渾身脫力地癱軟在地上,在全身上下一陣陣淩遲般的劇痛中,努力睜大眼睛,看著繼承了那片金色的劉安逐漸化為一個瑰麗的剪影。這片空間開始扭曲、折疊,讓其中的妖獸們也變得七歪八扭分外滑稽。天與地倒懸,一切都歸入一個巨大的圓,並且在漫天紛飛的塵埃中逐漸坍縮成一個點。


    那是魔王降臨人間的原點,也是魔王和淮南王劉安的終點。覺醒之日,他們踏上了終點。


    在被送出這片最後的異空間之前,馮斯看到了劉安的笑臉。毫無遺憾的、充滿解脫的笑臉。劉安的嘴唇動了動,仿佛是在對他說話,但在這天地崩裂的混沌中,馮斯已經聽不到他說什麽了。他隻能猜測,那或許是祖父贈給他的最後的遺言。


    “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淮南王劉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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