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幾個月,再次回到學校裏,馮斯的心裏難免有些滋味獨特。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是一個成天曠課不務正業的大二學生,現在卻已經退學成為了職場白領。盡管不管學生還是白領,都隻是一種表麵上的身份,無法洗掉他骨子裏需要麵對的諸多難題,但他還是更喜歡學生的身份。


    “怎麽說呢,總感覺學校就像是一層保護殼,”馮斯曾這樣對文瀟嵐解釋,“當我還有著大學生的身份的時候,就像是縮在這一層殼裏,雖然真要遇到點兒什麽事它根本不可能保護我,但至少是一種心理上的慰藉。”


    但是現在,這層心理上自我安慰的外殼已經沒有了。如今的馮斯,是走在大學校園裏的一名社會人員。


    正是四月好春光,校園的道路上照例走著無數成雙成對的學生情侶。馮斯孤單的身影從他們當中穿行而過,最後停在了籃球場旁邊。他從籃球場裏認出了一些熟悉的身影:都是他過去在係隊裏的隊友。


    如果說離開學校會讓馮斯產生某些內疚情緒的話,他最感到內疚的人,可能就是籃球隊的這幫隊友了。從頗具潛力的新人到可以信任的中堅力量,馮斯和隊友們一同在球場上揮灑了無數汗水,彼此也有著深厚的情誼。尤其是日漫中毒的隊長,雖然開口閉口總帶些日漫腔,偶爾會說出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漫畫式台詞,但他確實對馮斯照顧有加,甚至於在馮斯球場打人遭禁賽後都沒有把他驅逐離隊。


    然而,馮斯卻主動離開了他們。


    現在係隊似乎是正在打一場隨隨便便的野球,大家連隊服都沒統一,有的直接穿一件t恤、腳上套著跑鞋就上場了。對麵的球隊看來也是臨時拚湊的,有穿著校服青春年少的大學生,有膘肥體壯的中年人,有傳說中身懷絕技的球場老大爺,甚至還有一個金發碧眼的白人小夥子。這個小夥子長得高大俊朗,在場上打中鋒位置,籃下腳步很紮實,尤其擅長小勾手,係隊外號“坦克”的中鋒應付起他來都很吃力。


    馮斯看得一陣手癢,幾乎就想要上場和夥伴們一同比賽,但最後,他隻是歎了口氣,搖搖頭準備離開。剛剛邁出兩步,他像被電擊了一樣停住了腳步。


    薑米。他看見了薑米。


    薑米看上去和幾個月前並沒有什麽兩樣,仍然像是一道足以把一切陰霾照亮的燦爛的陽光。她來到籃球場旁邊,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這場甚至於連計分都沒有的野球賽。而馮斯就站在遠處,幾乎是目不轉瞬地看著薑米,內心百味雜陳。


    他沒有想到,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年,看見薑米時的那種難過和酸楚還是一點沒有減輕,反而比以前更加深沉。馮斯並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經曆的毛頭小子,過去也有過好幾個女朋友,包括去年年底在北京意外重逢的黎微。但沒有哪個女孩能像薑米這樣激發起他如此熾烈的情感。他用理智把薑米推離了自己的生活軌跡,然後用之後的每一天去傷心,去後悔。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現在,他希望能改變這一切,希望能喚起薑米失去的記憶,不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教學區的下課鈴聲響了,籃球場旁邊的時鍾也指向了中午十二點,打野球的人們停止了比賽,相互點頭道別。係隊的球員們向和馮斯反方向的出口走去,這讓他鬆了一口氣,畢竟和昔日的朋友們見麵還是有些尷尬,尤其在他無法說明退學真相的情況下。


    等到係隊隊友們離開後,他才轉過身,準備走向薑米。他已經在腦子裏想過無數種開場白,但似乎每一種都免不了像街頭猥瑣男的搭訕,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再次讓薑米從自己身邊擦身而過。他決定不顧一切地抓住自己的幸福。


    馮斯邁出了第一步,然後,他就僵在了原地。


    ——薑米正和先前打籃球的那個白人小夥子手拉著手站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親密,薑米甚至還掏出紙巾替白人小夥子擦汗,明白無誤地彰顯出兩人的關係。


    馮斯站在那裏,就像一尊石像一樣,許久都沒有動。直到薑米和白人小夥子的背影漸漸遠去,他才失魂落魄地邁著步子來到籃球場旁邊的一張石凳邊,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的心裏一片茫然,忽而回想起和薑米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忽然想到剛才薑米和白人小夥子的親密神態,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最離奇的是他並沒有感到吃醋的感覺。這並非因為他是一個心胸博大到不會吃醋的人,事實上他中學時打過的好幾場架都和爭風吃醋有關,然而現在,在薑米重新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刻,他並沒有覺得酸溜溜的刺痛,心裏更多的是迷惘,如同北京城十二月的霧霾一樣的深重的迷惘。


    我到底應該怎麽辦?


    “你在這裏坐上一年,薑米也不會主動回來的,不是麽?”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讓馮斯總算回過神了。他回頭一看,站在那裏的是他的老朋友,來自守衛人世界的何一帆。


    “我怎麽感覺我做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呢?”馮斯苦笑一聲,“每次有點什麽狀況,第一個遇到的總是你。”


    “這次你可真冤枉我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今天會回到學校。”何一帆說,“不過我來這裏的目的和你是一樣的。”


    “為了薑米?”馮斯問。


    “就是為了她,當然說到底肯定還是為了你,”何一帆詭秘地一笑,“她畢竟和你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啊,而你求路晗衣幫忙抹去她的記憶,也說明你很看重她。她如果一直在美國乖乖呆著,倒是什麽問題都不會有,但偏偏重新回到了中國,我當然得關注著她可能給天選者造成怎樣的影響啊。”


    她接著說:“我本來隻是想觀察一下她現在的情況,沒想到你也來了,所以我改成觀察你了。”


    “觀察我得到了什麽結論?”馮斯問。


    “非常不妙的結論,你看她的眼光,就像是灰太狼看到了喜羊羊,”何一帆歎息著,“從你的目光裏,我就能看出來,勸你從此遠離她,假裝她並不在北京是根本不可能的。”


    “確實不可能,”馮斯澀然說,“但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剛才的那些,你都看到了。”


    “其實也不是沒辦法解決,”何一帆說,“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天選者,隻要發一句話,會有很多家族願意替你把那個美國小帥哥……”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馮斯擺擺手:“別鬧了,你以為這是山大王搶親哪?”


    “我就知道,在這種事兒上你總是很古板,因為你始終還沒有真正融入這個黑暗的真實世界,”何一帆說,“總之,隨便你了,女朋友什麽的也不至於就讓你鬱悶到跳樓。我現在也有點了解你了,你骨子裏強得就像一頭驢,沒有誰能強迫你什麽。但是希望你不要因為這件事太影響情緒。畢竟你已經選擇了擔負起天選者的責任,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不要辜負了你自己的決心。”


    “不談這個了,你那麽年輕,別裝我倒是有其他問題想問你。”馮斯說。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何一帆說,“過去幾個月,魔王世界確實很安靜,沒有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事件發生。但是就在最近這幾天,有了一些新聞。在埃及、挪威、委內瑞拉等幾個國家,發生了好幾起守衛人家族被屠殺的血案。”


    “屠殺?整個家族?”馮斯一驚,“能端掉一個守衛人家族,那樣的實力可不一般啊。是誰幹的?”


    “現在還不得而知。”何一帆說,“下手的人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且殺人手段十分殘暴。那種感覺,就像是有好幾個範量宇一起出手一樣。”


    馮斯哈哈笑起來:“這個比喻太精當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發生那麽大的事情,梁野他們不可能不行動吧?”


    “他們已經行動了,”何一帆說,“除了範大爺照例是不理會別人的事情,四大高手裏剩下的三位都直奔埃及而去。”


    “為什麽都去埃及?”


    “因為埃及被殲滅的那個家族,實力很強,雖然不如中國的四大家族,但相差也不遠。”何一帆說,“如果他們都能被滅族,那四大家族隻怕也危險,所以他們幾個一定要去調查清楚。”


    “聽起來,似乎是新一波的麻煩又來了,”馮斯若有所思,“反正這一年來,每一樁麻煩我都逃不掉,那就等著它落到我頭上來吧。”


    與何一帆道別之後,馮斯覺得薑米帶來的心情煩悶似乎減輕了一點,因為魔王世界發生的變故可以稍稍讓他分一點神。但他很快又想到,通過分神去減輕對薑米的思念,本質上是自我欺騙,就好比武俠小說裏用爛了的橋段——某位大俠陷入了左右為難的三角戀裏,無法做出抉擇,於是對自己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馮斯啊馮斯,你此刻當以家國大業為重,兒女私情暫時放到一邊……”


    狗屁!老子才不要做那種虛偽的大俠!馮斯狠狠拍了一下額頭。他決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找到薑米,把過去的事情向她說清楚。至於薑米信不信、萬一信了會如何做出選擇,那是薑米的事兒。但此時此刻,他一定不要讓自己因為口是心非而後悔。


    馮斯來到了留學生公寓附近,猜測薑米應該住在這裏。他在公寓對麵的一個校內咖啡館坐了下來,點了一杯橙汁,慢慢地喝著。離開學校那麽久,他也不願意再去打擾文瀟嵐或者寧章聞去替他查課表,索性就在這裏守株待兔。


    慢吞吞喝了兩杯橙汁一杯炭燒咖啡,膀胱都憋得難受了,還是沒有見到薑米出現。馮斯想要去衛生間,又擔心這一分鍾的時間可能會錯過薑米,正在左右為難,忽然想起了點什麽。


    “我怎麽這麽笨!”他敲敲自己的腦袋。


    馮斯想起來了,薑米上一次來中國的時候,自己幫她弄了一個中國的手機卡,那個手機卡後來隨著行李一起被她帶回了美國。這一次再來,她多半會沿用那個號碼。他竄進廁所迅速地放了水,然後回到座位上,開始撥打那個電話。


    電話果然打通了。響了幾聲後,薑米接了電話:“hello?”


    終於又聽到薑米的聲音了。馮斯握著電話,愣了好一會兒,隻覺得心髒跳得快要蹦出口腔了。不過他總算回過神了,用盡可能誠懇無害的語氣說:“請問是薑米同學嗎?我知道這件事說出來有點難以置信,但是……”


    “是你?”薑米用詫異的口吻說。


    馮斯又愣住了。他當然很清楚,在路晗衣的手下的幫助下,薑米的腦子裏一切和他有關的記憶都消除了,無論是兩人在一起的經曆,還是他的相貌、性格和聲音。但是現在,薑米竟然脫口而出“是你”,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自己的聲音還殘留在薑米的記憶中?


    “你……怎麽會聽出我的聲音?你知道我是誰?”馮斯試探性地問。


    “不,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的聲音,”薑米說,“我的手機裏有一段起床鬧鍾,就是你的聲音。”


    原來是這麽回事!馮斯猛然間回想起來了。幾個月之前,當兩個人還在一起的時候,薑米曾經吵嚷著要馮斯替他錄一段起床鬧鍾,馮斯沒有辦法,隻能捏著鼻子怪腔怪調地錄了一段。現在他都還記得那段錄音的內容:“薑小姐,快起床,飼料已經備好,再不起床就被其他豬仔搶光了!”


    後來在抹去薑米的記憶的同時,他也小心地檢查了薑米的行李,把一切可能和他有關的東西都拿走了,手機裏相關的照片、聊天記錄甚至通話記錄等等也全部刪除。唯獨這段錄音被他忘了。他沒有想到,這段錄音成為了證明他和薑米相識的唯一的證據。


    “薑小姐,快起床,飼料已經備好,再不起床就被其他豬仔搶光了!”馮斯對著聽筒,緩緩念出了這句話。


    “果然是你。”薑米說,“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我的手機裏會有你的錄音,而我卻完全不記得?”


    “我們見個麵吧,”馮斯說,“見麵之後,我會詳詳細細地全部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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