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齊。


    這是一個在守衛人世界裏毫無名氣、甚至可以說默默無聞的名字,但馮斯碰巧知道他,而且還和他見過兩次麵。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貴州的山村裏,那是馮斯作為天選者第一次出現在守衛人們的公開視線中。在一大群守衛人當中,丁小齊穿著民警的服飾,顯得多少有些與眾不同。


    第二次見到他,則是在那場驚心動魄的籃球館事件中。丁小齊作為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守衛人,告訴了馮斯敵人的目的是劉豈凡,並且告訴了他對付歐洲人的方法。不過在此之前,馮斯狠狠一頭撞在他身上,把他的肋骨都撞斷了好幾根。事件平息後,丁小齊也不知所蹤,馮斯很快忘記了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瘦瘦的年輕人。


    “我還記得他,丁小齊,”馮斯說,“他好像和我說過,你們家族也是一個勢力並不大的小家族,而且碰巧就在‘老祖宗’所在的那片貴州山區。可是,你說我害死了他,是因為什麽?難道是他被我撞傷之後……”


    男孩輕輕地點了點頭:“受傷之後的第三天,我哥哥離開北京,飛回貴州,但是回到家的時候,卻已經受了很重很重的致命傷。他中了別人的埋伏。”


    “所以你怪在我身上?”馮斯問。


    “不怪你還能怪誰?”男孩突然激動起來,提高了聲音,“我哥哥的蠹痕能讓他自個兒到處亂閃,雖然不如那個叫王璐的可以讓其他東西也動起來那麽厲害,但是用來逃命最好用不過。如果不是因為你讓他受了重傷,他怎麽會逃不掉?你明明知道的,你當時完全可以不去傷他,而且他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你,也根本不會受傷。”


    男孩嘴裏的“到處亂閃”“讓其他東西也動起來”,指的是丁小齊和王璐的蠹痕。丁小齊可以在蠹痕範圍內瞬間移動自身,王璐則強得多,可以移動蠹痕內所有的物體。


    馮斯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你說得對,其實他並不算是有惡意,隻是我當時……心情不太好,也看出他不想要我死,所以想拿他出出氣。對不起,他原本不應該受傷,那是我的錯,確確實實是我的錯。”


    馮斯雙手抱著頭,心裏一陣陣地後悔。丁小齊在守衛人世界裏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他的死,對於範量宇王璐等人來說,或許還不如死一隻螞蟻。但對馮斯而言,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和他打過交道的人,卻因為他一時的衝動戾氣而失去了生命。


    失去生命。無論已經在魔王的世界裏見到過多少次血腥的死亡,這種事還是始終讓馮斯感到不舒服,更別提自己是造成丁小齊死亡的重要間接原因。那個和和氣氣的、喜歡說兩句笑話的年輕人,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親人麵前了。


    過了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看著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小男孩,輕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丁騫,張騫出使西域的騫。”男孩回答。


    馮斯走到丁騫身前,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誠懇地說:“丁騫,你聽我說,這件事確實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丁小齊,對不起你和你的家人。但是我不能因為這件事就讓你殺死我,抱歉我做不到這一點。”


    “我明白的,”丁騫咬著嘴唇說,“其實我也並不是真正想要殺你,我以為你是天選者,我的刀肯定傷不了你,就是想嚇嚇你,沒想到你那麽……那麽……”


    “那麽沒用是吧?”馮斯說,“我本來就是個沒用的天選者。不過你那一刀的確夠狠的,要不是我打架經驗還算豐富,說不定真被你一刀開膛了。話說回來了,我也不太了解一個守衛人家族裏的成員應當有什麽樣的生活,但你看起來也不過就十歲上下吧?不需要上學或者練武什麽的嗎?”


    “本來是需要的,但我的家族已經沒有了。”丁騫低聲回答。


    “沒有了?怎麽回事?”


    “我的家族原本就很弱,一直悄悄躲在大山裏,過著山裏人種田砍柴的生活,很少和其他守衛人打交道。就是自從去年你被發現之後,族長、就是家族裏的一位叔公開始不甘心就這樣一直躲著,他也想要出去做點事,至於是真的想要幫忙還是想要借機撈一把,那就不知道了。我哥哥一直反對,也沒有什麽用。”丁騫撇撇嘴,顯得對這位族長頗為不屑。


    “你們家族原本就一直在貴州山區嗎?”馮斯問。


    “不是,聽說最早是得罪了另外一個家族,因為惹不起,從北京逃到貴州的。”


    “難怪你的口音不像西南那一片的,倒像是北方人。所以,這位族長讓你們的家族重新出山,然後……你們遇到麻煩了?是守衛人還是黑暗家族?”馮斯問。


    “我也不知道,我的附腦到現在還沒有覺醒過,沒法兒注意到別人的力量,”丁騫說,“總之是在一天晚上……一天晚上……一天晚上……”


    丁騫的神情又是憤恨又是恐懼,看來情緒似乎又要激動起來,馮斯連忙按住他的肩膀,扶著他在沙發上坐下:“別想那天晚上的事了。放鬆點兒,放鬆。深呼吸。”


    丁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慢慢平靜下來。馮斯看著他:“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們家族不會出山,也就不會招致滅族。所以你把這筆賬也算到我頭上了,是麽?”


    “我也知道這麽想不大對,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麽,”丁騫低垂著頭,“我什麽也不會,附腦也從來用不上。現在家族隻剩我一個人了,那一天正好我翻山去另一個村子上學,遇上大雨沒法回來,在校長家留宿了一夜,結果撿了一條命。”


    “你已經無家可歸了?”馮斯問。


    “差不多算吧,”丁騫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我們家族的那起案子被做成了山體滑坡的樣子,整個村子都被毀了,政府的福利院收養了我。我在裏麵呆不慣,就跑出來啦。”


    “然後你就跑來殺我出氣……”馮斯苦笑一聲。總算弄明白了這個孩子的來龍去脈,他卻仍然不知道該拿對方如何是好。他並不喜歡孩子,也不熟悉應當如何與小孩交流,如果是在過去,假如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跑來找他的麻煩,他說不定會一腳把對方踢出門去拉倒。


    然而,他對丁小齊的死的確抱有深深的內疚。傷害丁小齊是一個毫無必要、完全隻是用來泄憤的行為,但這樣的泄憤卻導致了對方的死亡。他不能欺騙自己說這件事與他無關。那麽,麵對著整個丁氏家族唯一的幸存者,他該怎麽辦呢?


    “你還打算殺我嗎?”馮斯問。


    丁騫眼神有些呆滯地搖搖頭:“殺了你,死掉的那些人也回不來。算了。我走了。”


    他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馮斯伸手攔住了他:“你去哪兒?”


    “不知道,到處亂走吧,”丁騫說,“我雖然還小,怎麽也是個守衛人,死不了。”


    “我知道,你居然能孤身一人從貴州來到北京,並且找到我的住處,確實比很多成年人都強得多。但是,你畢竟還是個孩子,你沒有身份證,連住旅館都不行,離開這裏也隻能流落街頭。”馮斯說。


    “那倒是無所謂,習慣了。”丁騫極力做出年少老成的樣子。


    馮斯喉頭蠕動了一下。他想要留下丁騫,讓丁騫就在這裏暫住,如同將近一年前收留關雪櫻時那樣。然而,關雪櫻是住在寧章聞家,原本不會和他朝夕相處;何況關雪櫻已經接近成年,性情也文靜,和一個十歲的有本事獨自一人從貴州流浪到北京的小男孩還是有著巨大的差別。稍一猶豫間,丁騫已經打開門走了出去。但他的腳踩到了地上一塊馮斯剛才沒有清理幹淨的油漬上,身子失去平衡,差點摔倒。就在丁騫伸手扶住門框的一瞬間,從他的褲兜裏掉出來一樣東西。


    馮斯走上前,替他撿起這樣東西,目光無意中瞟了一眼,然後就像過電一樣渾身一顫:“這張照片……這張照片從哪兒來的?為什麽會在你身上?”


    “這是從我哥哥身上找到的遺物,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所以一直留著的。”丁騫說。


    “遺物?”馮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照片,“你哥哥身上為什麽會帶著我祖父的照片?”


    “你祖父?”丁騫大吃一驚,“照片上的這個人……是你爺爺?”


    “我從來沒見過他,大概不會使用‘爺爺’這種親切的稱呼。還是叫他祖父吧。沒有血緣關係,戶口本意義上的祖父而已。”馮斯說。


    照片上的畫麵雖然模糊,位於畫麵中央的中年人的臉還是能馬虎看清楚。這正是曾經與年少的馮琦州合影的祖父的麵容。


    但是這一次,照片上沒有了馮琦州,地點也不再是能清晰看出形狀的大山,而是一個既像是天然形成、又帶有人工斧鑿痕跡的山洞,馮斯的祖父就站在山洞口,臉上帶著曖昧不明的笑容。山洞兩邊還掛著一幅鏽跡斑斑的對聯,可以隱隱看到上麵的字跡:戰天鬥地征服自然千軍辟易,開山發電造福百姓萬民景仰。


    這是一幅充滿了革命老幹部體韻味的“對聯”,顯然帶有非常特殊的時代印記。而“開山發電”這四個字更是讓馮斯想到了些什麽。


    “你先別走行麽?”馮斯說,“這張照片很重要,非常重要,拜托你多留一會兒,把照片借我多看幾分鍾,讓我想一想。”


    丁騫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重新走回屋內。馮斯關上房門,對他說:“桌上有零食,牛肉幹巧克力花生米什麽的,你隨便拿。”


    丁騫咽了一口唾沫,最終還是來到桌旁,拆開一袋牛肉幹吃了起來。馮斯笑了笑,靠在沙發上,看著這張照片出神。這僅僅是他第二次見到祖父的照片,再加上之前在劉豈凡那裏聽到一些片段式的描述,總體而言,他還是對祖父幾乎一無所知。這是個什麽人,有著怎麽樣的身世和家族背景,想要利用天選者幹什麽,最重要的是,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馮斯都無法得到答案。他甚至連對方的姓名——無論真假——都不知曉。


    然而,這個名叫丁騫的小男孩身上的照片,卻給他帶來了意外的線索。如果這張照片是丁小齊的遺物的話,說明丁小齊生前曾經和祖父打過交道,最低限度也曾經見過他。那麽,如果能弄明白丁小齊或者丁氏家族在滅亡前的最後時段做過些什麽,也許就能順藤摸瓜發現一些祖父的蛛絲馬跡。


    “你還知道你哥哥臨死前最後幾次執行任務是做什麽嗎?”馮斯問丁騫。


    丁騫搖搖頭:“我年紀太小,他們什麽都不告訴我。不過,我哥哥有時候會和我聊聊天。在那一次去北京之前,他好像連著去了幾次雲南,具體做什麽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雲南?”馮斯琢磨著,“聽上去更熟了。雲南……山洞……開山發電……發電?”


    丁騫有些好奇地看著馮斯一個人喃喃自語。突然之間,馮斯拍了拍腦袋,抓起手機,打開了搜索引擎,輸入關鍵詞“地下河+水電站”,結果很快出來了。


    “我的記性還不錯,果然是這裏。”馮斯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這確實是一條他很久以前見到過的新聞,講述一位全國勞模的故事。馮斯自然不會對勞模什麽的感興趣,當時注意到那條新聞,純粹是因為新聞所配的關鍵詞:地下水電站、堅守三十年。


    這條新聞的主人公名叫豐華明,已經在雲南的一座水電站裏工作了三十年的時間。這座水電站非常與眾不同,是依托一條地下河修建而成的,整個工作環境都在深深的地下,不但工程難度大,在其後幾十年裏,運行維護也非常艱苦。根據報道裏的說法,由於交通不便,水電站實行輪流值班製,每班三人乘坐電車深入地下,一次必須要呆足二十四小時。地下潮濕、悶熱、噪音極大,長期工作會帶來包括風濕、神經衰弱、皮膚病、胃腸功能紊亂等多種疾病。


    再加上待遇很低,這座水電站向來留不住人。但有一個名叫豐華明的男人,卻在這裏堅持了三十年,讓這座地下發電站可以正常運轉三十年,為周邊的礦區和相關的幾萬人提供生產生活用電。所以,他終於被當成典型公開報道了一次,並且獲選全國勞模。


    照片上的那個山洞,就是水電站的入口。


    這條新聞馮斯看過一次也就拋在了腦後,當時隻是在心裏感慨兩句在那樣惡劣的條件下堅持工作真不容易,但現在,發現祖父出現在水電站的入口,發現丁小齊生前在追查這件事,他卻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座水電站絕對不一般,裏麵多半隱藏著什麽秘密,而且是和祖父有關的秘密。


    不要患得患失。不要猶豫不決。馮斯默默念叨著這十二個字,馬上做出了決定:去雲南走一趟。


    “我要去一趟雲南,也許能幫你的家族找到殺害他們的凶手,”他對丁騫說,“不過我是沒有能力替他們報仇的,隻能看看其他守衛人能不能出手——假如凶手是黑暗家族的話。”


    丁騫瞪大了眼睛,看了馮斯好一陣子,忽然低下頭,咕噥了一句什麽。馮斯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丁騫看上去很不情願,但還是提高了聲音,含含混混地說:“對不起。謝謝。”


    馮斯笑了起來。他發現眼前的這個小屁孩其實和他很相像:硬骨頭,倔強卻又不會無理取鬧,有錯還是會認——盡管認錯方式很別扭。他恍恍惚惚從丁騫身上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我給你留一把鑰匙,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住在這兒。”馮斯說,“如果你實在不想住這兒,我也不勉強,不過我可以借你些錢——別先擺出一副‘老子不受人恩惠’的臭臉,以後要還的啊,可不是白給你。”


    丁騫左右打量了一下,想了一會兒,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好,我住。”


    馮斯把備用鑰匙放到丁騫手裏,又掏出兩張鈔票遞給他:“自個兒去買點洗漱用品什麽的。要記賬啊,以後你能賺錢了,都是要還的。”


    丁騫還沒答話,馮斯的電話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電話號碼,臉色微微一變,想了想,還是接了起來:“喂,薑米,找我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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