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中時候的女朋友?”黃力的嘴張得能塞下去一個椰子,“你沒有騙我吧?你還真是豔福不……”


    馮斯擺擺手:“你先坐著。我失陪一會兒。”


    他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走到那個女孩身前。距離較近後,他更能看清楚對方的五官。不會錯的,就是她,雖然五官算不上特別精致,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野性和冷豔,這樣的麵孔,如黃力所言,的確很受寫真攝影師們的歡迎——配合上性感的內衣或者泳裝什麽的,這種受歡迎還會翻倍。


    女孩注意到有人靠近,轉過頭來,當看清馮斯的臉後,先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落花時節又逢君啊,馮君。”


    馮斯苦笑起來:“這樣的偶遇,放在三年之前,你我大概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吧,黎微。”


    黎微是馮斯高中時代風流史中的一部分,當時兩人都在高二。兩個人的家庭都不大如意,馮斯失去了母親,和父親關係冷淡;黎微雖然父母健在,卻和雙親勢如水火。大概是出於這種同病相憐的心態,兩個人發展出了一段戀情。


    但時間長了,馮斯發現自己和黎微並不是太合拍。黎微這個姑娘性情太獨立,和一般的同齡女孩子相比,少了一些溫柔如水,卻多了一些霸氣。馮斯自己逃課打架、不和父親一起住,已經顯得頗有些叛逆了,黎微卻比他走得還遠——高二下學期,她自己選擇了退學。


    馮斯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至少從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的——黎微卻大不一樣,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若不是當初為了支援地方建設隨單位遷到這座小城,如今說不定也都是北大教授的級別了。但說來奇怪,書香門第熏陶出來的女兒卻偏偏對念書學習毫無興趣,而且從小到大都喜歡和父母擰著幹。


    她差點連高中都沒有讀,想要直接去考藝校,後來母親以死相逼,沒有辦法,還是勉勉強強進入了馮斯所在的普高,兩人同年級不同班。認識之後,馮斯曾經蠻好奇地問她:“你那麽想考藝校,是想當明星麽?”


    黎微從鼻子裏嗤了一聲:“明星有什麽好稀罕的?我就是想自由自在地活著,想工作的時候工作,想玩的時候玩,誰的臉色都不看,誰規劃的路都不走。”


    “誰規劃的路都不走……你是說你爹娘嗎?”馮斯說。


    “還能是誰?”黎微撇撇嘴,“我才不要像他們那樣無聊無趣地活著,把自己裝在一個烏龜殼子裏,從來不敢稍有反抗,卻總有著無窮無盡的抱怨。”


    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模仿著男人吸煙的動作,故意粗著嗓子說:“我這輩子啊,就算是給國家奉獻了,革命的黎斌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當初如果我沒有服從調配下基層單位,而是一直留在所裏,現在說不定都是副所長啦。”


    馮斯噗嗤一樂:“你還真學得像模像樣。”


    黎微沒有笑:“我就是不喜歡他這副一麵怨天尤人一麵故作偉大的德行。你要真想奉獻,就別抱怨;你要真不想來這座小城、想要留在大城市,當初就別服從調配。一個不敢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的人,在自己的一生被毀掉之後,成天叨叨些無用的廢話,有什麽意義?”


    “咱們這個年齡的人,好像很少有人想得像你這麽深。”馮斯感歎著。


    “不想的深一點,我也要和我家老頭子一樣被毀啦,”黎微說,“我才不要像他那樣過著隻會用嘴抱怨的人生呢。”


    後來黎微真的用行動實踐了這番話。高二那一年的暑假,她瞞著家裏去北京旅遊,結識了一位專門拍攝各種性感寫真的知名攝影師,為他拍了一套泳裝寫真。這套寫真被放到一個知名的寫真網站上,被老家的同學看見了,於是引發了軒然大波。


    黎微的父母顯然無法接受女兒和那種穿著暴露的照片聯係在一起,在他們的觀念裏,那就叫做傷風敗俗。尤其當道貌岸然的班主任趕到他們家裏,嚴肅地告訴他們這種寫真網站一般都是淫媒的時候,老兩口幾近崩潰。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大吵一架、徹底決裂。黎微不等父母宣布將她逐出家門,自己主動選擇了離開。她落落大方地獨自去往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絲毫不在意同校的學生們或明或暗的指指點點。馮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沒有多說什麽,但心裏清楚,兩人的這段感情無疑將就此畫上句號。


    “我問你,你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拍這套寫真就是陪人睡覺、甚至陪很多人睡覺嗎?”黎微忽然問。


    “不會。”馮斯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黎微看了他一會兒,嘴角浮現出一絲淺笑:“你說的是真心話。許多年後再見麵,你會是這所學校裏我唯一一個還能當成朋友的人。”


    那以後黎微獨自一人去了北京,更換了手機號,沒有和任何人繼續保持聯係,也包括馮斯。兩人都沒有想到,用不著過許多年,僅僅是三年後,兩人就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場合重逢了。


    黎微拍拍身邊的椅子:“坐下來慢慢說吧。”


    這個姑娘並沒有什麽變化,馮斯想,還是那麽坦然,那麽大氣,卻總讓人有一種距離她很遙遠的感覺,和薑米那種天生讓人感到親切的氣質正好截然相反。他順從地坐下:“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我先吧,也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黎微說,“我是為了求個清靜才來到這裏的。”


    “求個清靜?”馮斯一呆。


    “我前段時間認識了一個男人,我不喜歡他,但他老纏著我,”黎微說,“那個人和圈內的經紀人、攝影師什麽的都熟,總能掌握我的動向,每天我到哪兒開工他都開著輛蘭博基尼在屁股後麵死追著。我煩了,正好前幾個月工作太累,又想找個地方清淨一段時間,於是找了個熟人,躲到這兒來了。這兒挺好的,安靜沒人打擾,每天吃的藥也都是假的……”


    “看來全世界人民都在瘋人院有熟人啊!”馮斯禁不住感慨一句,“不過你要圖清淨,出門旅遊一趟也好嘛,何必一定要往這兒鑽?”


    “旅遊更累,再說了這年頭哪兒還有給人清靜的旅遊的地方?全被蠢貨們紮著堆去尋找假冒偽劣仁波切或者‘旅行的意義’了。”黎微一攤手。


    馮斯笑得咳嗽起來:“你還是和過去一樣嘴損,快趕上我了。”


    “那你呢,你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麽?”黎微看著他,“別告訴我你真病了。就你那沒心沒肺的德行,打死我也不相信你真會得神經病。”


    “神經病和精神病是兩碼事,別弄混了。”馮斯糾正她,接著臉色變得嚴肅,“我的確沒病,但具體原因不能告訴你。相信我,我隻是為了不欺騙你,不然我隨口編一個謊話騙你是並不難的。”


    “我相信你,人都有難以言說的苦衷,”黎微沒有什麽不快,“我不問就是了。不管怎麽說,在這兒能遇到你,挺好的。”


    “我也覺得挺好的。”馮斯點點頭。


    遇到過去的戀人是一件頗為微妙的事情,尤其當新戀人剛剛離去不久、內心傷痛未散的時候。不過此刻身處精神病院這樣奇特的場所,能遇到一個舊相識,欣悅總會先壓倒其他的情緒。黃力隻能瞪著憂傷而哀怨的眼睛,看著馮斯拋下他去和前女友言談甚歡,體會著舊愛壓倒新歡的孤寂。


    黎微果然成為了一名模特。她基礎條件不錯,但接受正規培訓太晚,加上機遇的問題,並沒能夠混到大紅大紫,盡管簽約了正經的模特經紀公司,能得到的工作機會也並不多。所以在經紀公司的平麵與秀場安排之餘,她還得兼職做網絡模特,包括網店模特和令黃力垂涎三尺的那些性感寫真,也在一些影視片裏跑過龍套。按她的說法,有時累死有時閑死,不過足夠養活自己。


    “可惜我不怎麽看國產片,不然說不定還會看到你的英姿呢。”馮斯說。


    “你也不愛看網上的美女圖片麽?”黎微瞅著他,“想當年,你可是召集班上的男生到你家裏去開賞片會呢。我現在都記得你爹想訓你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往事不要再提……”馮斯尷尬地笑了笑,“這兩年,身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最近的這大半年,我恐怕是沒有賞片的雅興了。”


    黎微若有所地點點頭,又問:“你爸呢?你們倆現在還老吵架麽?”


    馮斯的笑容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低聲說:“他死了。”


    黎微歎了口氣:“那你過得確實不容易了。”


    話題到了這裏,氣氛有些沉重,馮斯正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一名護士走到了他身邊:“15床,有人探訪。”


    精神病院的探訪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此時並不是探訪時間,馮斯立即猜到,一定是曾煒來找他了。他衝黎微點點頭,跟著護士去往探訪室,坐在那裏的果然是曾煒。馮斯在曾煒對麵坐下,護士知趣地離開,關上了門。


    “怎麽樣,在這裏還行麽?”曾煒問。


    “老實說,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有時候還真會產生療養院的錯覺,”馮斯說,“不過手邊沒有電子設備,總覺得與世隔絕了。”


    “與世隔絕挺好啊,至少能保住你的命。”曾煒說。


    馮斯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曾煒:“曾警官,一直以來,都是你跟在我屁股後麵,想要挖掘出我身上的秘密。但是現在我才發現,你身上藏著的秘密,並不比我少啊。論到深藏不露,你還真是個高手。”


    曾煒搖搖頭:“我也不是刻意要騙你的。我也需要先觀察你,弄清楚一些事情。”


    “你和我爸,到底是什麽關係?”馮斯說,“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提起他的時候,可是完全像是在提一個陌生人。”


    曾煒淒然一笑:“我和他,有二十來年沒有見麵了,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啦。”


    “二十來年,意思是不是就是我出生之後?”馮斯追問,“曾警官,我拜托你告訴我,我爸到底是什麽人?”


    “我會告訴你的,但不是此時此地。”曾煒說。


    馮斯搖了搖頭:“詹瑩教授曾經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離開了,第二天早晨,她死了。哈德利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拒絕離開,他很快也死了。現在我都不知道我該怎麽回答你了,似乎我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都是錯的。”


    “不,那不是你的錯,”曾煒伸手握住了馮斯的手腕,“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一個勇敢的年輕人,你的堅強超乎我的想象。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完成你肩負的使命,一定!”


    曾煒的眼神裏有一種馮斯從來沒有見過的熱情和堅毅。馮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似乎完全陌生起來的曾煒,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片刻之後,曾煒收回手,往常那種玩世不恭的閑散眼神又回到了雙目中。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馮斯。


    那是馮斯被醫院收繳保管的手機和充電器。


    “手機還是你自己拿著,以免誤事,”曾煒說,“不過對外聯絡小心些。”


    “我什麽時候能離開這裏?”馮斯問。


    “等我處理好一些事情,”曾煒說,“我答應過你的父親,要保護你的安全,我不能食言。”


    馮斯怔住了。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曾煒默默地離開了。


    晚飯之後,他回到房間裏,打開手機充上電,開始收取他那個秘密賬號裏的電子郵件。萬能的寧章聞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這短短幾天裏,已經把那個在校園裏遭槍殺的老人的資料調查得一清二楚。馮斯看著寧章聞整理出來的東西,眉頭緊皺。


    “果然又是一樁大大的怪事,不過麽……西藏?”他自言自語著,“怎麽會和西藏相關?你大爺的,這事兒鬧到最後,不會要逼著我去一趟西藏吧?這是還嫌老子活得不夠折騰死得不夠快麽?”


    他沒有料到,這句無意識的發泄式的抱怨,最後卻一語成讖。


    盡管是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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