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要抓我呢,還是打算直接殺掉我?”馮斯看著黎微發問說。


    “你在說什麽?”黎微皺起眉頭看著他,“你是真瘋了嗎?”


    馮斯愣了愣,看看黎微的眼神,對方似乎不大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他禁不住撓了撓頭皮:“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麽?”


    “哪一切?你是說時間停止麽?”黎微反問。


    馮斯更加愣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怎麽把時間停止說得像太陽落山一樣輕鬆隨意?”


    “那能怎麽樣?我大哭大叫著紮到你懷裏‘不得了啦時間停止啦’,就能解決問題了嗎?”黎微嗤之以鼻。


    “說得也是……”馮斯喃喃地說。他很快又想到了點別的:“可為什麽你還能活蹦亂跳地四處亂竄?”


    “你不也能動麽?我們至少有兩個人嘛。”


    “為什麽我認識的女人都是這樣神經大條百無禁忌?”馮斯嘟噥著。他心裏同樣在奇怪,自己擁有天選者的特殊體質,雖然對大多數蠹痕都沒有效果,但對於一些極其特殊的蠹痕,偶爾能發揮出奇效,火車上那次經曆就是例證,這倒是不足為奇——但黎微為什麽也可以呢?


    按照黎微的說法,由於模特工作的特殊性質,她患有慢性胃炎,中午有些胃疼,沒有去吃午飯,到了晚飯時間,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但偏偏護士沒有來叫她吃飯。


    黎微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護士,按鈴召喚也無人應答。和馮斯一樣,她開始四處觀察,並且從蛛絲馬跡裏發現了時間停止的痕跡。於是她想辦法打開了門,鑽了出來,發現這一層樓裏的所有人都像泥塑一樣無法動彈了。她又想到了馮斯,連忙從護士那裏找到鑰匙,打開了馮斯所住病房的門。


    黎微說得輕描淡寫,簡直像是在描述她這一天的洗臉梳頭日常起居,馮斯卻聽得瞠目結舌。他忍不住發問:“‘所以我打開病房門出來了’,這話說得那麽輕而易舉,你是怎麽打開的?”


    黎微一攤手,瑩白的手心裏露出一截鐵絲。她拍了拍馮斯的肩膀:“你就忘了上高中的時候你們這幫廢物男生求著我開教務室的鎖、幫你們偷數學考卷的事情了?”


    “是的,我真忘了您還是有一技之長的強人……”馮斯苦笑一聲。他頓了頓,接著說:“可是,這是你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場麵,你居然半點也不慌亂,比我當初都強了。”


    “慌有什麽用?我這些年見識過的事情也不少了,有一條經驗:慌的唯一作用就是讓你死得更快。”黎微說著,瞪眼看著馮斯,“聽你的口風,你倒是對這一切有所了解了?”


    “算是有那麽一點吧,不過三言兩語說不清,如果我們能活下去,我詳細地跟你說。”馮斯回答。


    “如果我們能活下去?什麽意思?”黎微的眉頭又是一皺。


    “這種時間停止的怪像,是某些特殊的人製造的,”馮斯說,“這些人的目標是我。”


    黎微上下打量著馮斯:“你?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值錢了?”


    “這也是我一直想要弄明白的問題……”馮斯歎了口氣,“喏,我們的朋友來了。我聽到腳步聲了。”


    走進來的是兩個從長相來看半點也不奇怪的人。第一個人是個身材中等偏胖的男人,一張臉圓乎乎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有點像是個從酒店廚房裏鑽出來的廚子。另一個人看年紀比馮斯大不了幾歲,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白淨斯文滿臉書卷氣,像是個剛剛畢業參加工作的職場新人。


    馮斯倒是見怪不怪了,守衛人世界裏魚龍混雜,什麽樣的人都有。他悄悄拉了黎微一把,示意對方躲到他身後,然後開口說道:“看上去,我躲到哪兒也躲不過你們啊。”


    胖男人和善地笑了笑:“說句實在話,你這次躲得真挺好的,那個警察確實有計謀。隻是你運氣不是太好,碰巧我的本職工作就是在這間精神病院當廚師,那天送飯過來的時候無意中見到了你。不然的話,恐怕誰都沒本事找到你了。巧合,徹頭徹尾的巧合。”


    馮斯無奈地歎了口氣:“這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麽?話說你怎麽會找到這麽一份工作?”


    “精神病人的腦部化學物質和常人不太一樣,某些特殊的病例對我們尋找附腦的本質或許會有所幫助。”胖廚子倒是很耐心,一臉的有恃無恐,“我這麽說你應該能夠明白吧?”


    “人體實驗,對麽?”馮斯哼了一聲,“令人作嘔。”


    “你樂意怎麽評價是你的事,”胖廚子嘻嘻一笑,“現在我隻管把你帶走就行了。”


    “你的蠹痕是什麽呢?”馮斯問。


    “你已經見識到了,蠹痕空間內時間流逝的急劇變慢,感覺上就像時間停止了一樣。”胖廚子說。


    馮斯搖搖頭:“不對。這種令時間流逝變慢的蠹痕,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他的。”


    馮斯伸手指向那個進門之後就始終一言不發、站在一旁有若木樁的年輕人。胖廚子臉色微變:“別開玩笑了,我對你的底細摸得很清楚,你還沒有能力分辨蠹痕的性質。”


    “但是我會觀察,也會動腦子,”馮斯說,“改變時間這樣的力量,不是普通的蠹痕所能比擬的,它一定會耗費大量的精力來維持。所以自從走進門來之後,他就始終連話也不敢說,不能有絲毫的分心。”


    胖廚子臉上的和善笑容消失了,嘴角有些猙獰地抽動了一下:“你還挺有眼力的。看來,得讓你吃點苦頭才能帶走你了,我的蠹痕發揮出來,可是相當疼的。”


    “我們打慣了群架的什麽都怕,就是不怕疼。”馮斯說著,順手抄起了房間裏的一個小圓凳。按理說這種危險物品不應該留在精神病人的病房裏,但馮斯反正隻是假裝精神病,所以護士對他的管理相對鬆一些,此時倒是給他留下了一樣馬虎趁手的武器——盡管這樣的武器在擁有附腦的守衛人麵前可能完全不值一哂。


    黎微也不聲不響地從頭發上拔下一根長長的簪子捏在手裏,似乎是做好了和馮斯同仇敵愾的準備。馮斯的心裏有些歉疚,想想兩人久別重逢,都還沒有好好地聊上幾次天,卻又這樣莫名其妙地把對方卷入了危險之中。我他媽的就是個禍胎……這樣的想法再次從心底不可遏製地湧起。


    不過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何況也不能讓黎微出手——不大可能有用的。馮斯上前一步,攔在黎微身前,手裏握著圓凳,目光炯炯地死盯著敵人,這是打架時增加己方威勢的手段。他就像是一個準備抵禦蒙古兵入侵的南宋村長,明知道手中的鋤頭鐮刀不可能有任何用處,卻也要把這一丁點救命稻草捏在手裏。


    胖廚子渾不在意,好像馮斯手裏捏著的隻是一隻香噴噴的燒雞。他踏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踱到馮斯身前,黎微禁不住發問:“他身上……好像有一道光暈?棕黃色的……那是什麽?”


    “特技效果。”馮斯回答得很輕鬆,心裏卻頗有些惴惴,不知道這個胖廚子的蠹痕到底有什麽功用。管他三七二十一,總不能任人宰割,想到這裏,他咬了咬牙,掄起圓凳就朝著胖廚子的頭頂拍了過去。


    胖廚子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蠹痕的範圍瞬間擴大,把馮斯的身體籠罩在其中。馮斯心知要糟,卻也別無選擇,手上加倍用力。


    接下來的事情大大出乎馮斯的意料。他原本已經做好了被蠹痕傷害、乃至於狠狠傷害的準備,但隨著兩隻手的重重落下,耳朵裏隻聽到哢嚓一聲脆響,手掌和手臂都被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發麻。


    ——他擊中了胖廚子,穩穩地、狠狠地將這個板凳砸在了胖廚子的頭上。


    木頭和顱骨撞擊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板凳粉身碎骨,胖廚師也倒在了地上,被生生砸暈過去。他的頭上破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汩汩地流出。


    除了不明就裏的黎微外,剩餘的兩個人都驚呆了。一直沒有說話的年輕人麵色慘白,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粒,看來這意外的變故讓他分外緊張,加劇了精神的疲累。


    馮斯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心裏滿是納悶:他的蠹痕為什麽沒能產生任何效果呢?難道是在無意中,自己的附腦終於覺醒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一陣喜悅,倒是黎微已經快步上前,用發簪的尖頭抵在了年輕人的咽喉上:“快把這破玩意兒撤掉!”


    馮斯這才反應過來當下的處境。他略一思考:“不行,讓他繼續保持這種時間流逝的狀態!”


    “為什麽?”黎微問。


    “這些人從來都不是單獨行動的,背後有一整個家族的支援,”馮斯說,“這兩個人既然來了,他們的家族一定還有後續的援兵。我們得抓住這家夥,利用他作人質。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蠹痕——就是這種令時間變慢的能力,回頭我跟你細說——對我們倆不起作用,但正好我們就可以利用這個能力來掩護我們脫逃。”


    年輕人渾身發抖,眼神裏充滿了乞求,但馮斯和黎微就像兩個劫道的男女山賊,一左一右夾住了他。他猶豫了一會兒,隻好虛弱地點點頭,勃頸處竟然有隱隱的熱氣冒出來——那是被蒸騰的汗水。


    “你真夠累的,也真夠……膽小的。”馮斯說。


    年輕人低著頭沒有吭聲。


    “來,搭把手,把這個死胖子捆起來塞到床下。”黎微衝馮斯說,“然後把你的手機給我,我的快沒電了。從這兒回我家的路我不太熟,需要導航。”


    “知道了,女王大人。”


    兩個小時後,三人開著胖廚子的小車,來到了黎微的住處。馮斯在沿路上把這幾個月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大致跟黎微解說了一遍,隻是礙於身邊有外人,很多細節不能講清楚,所說的無非是守衛人世界都了解的新聞事件。黎微聽得眉頭緊皺,顯然這些怪事的衝擊力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但她卻和學生時代那樣,控製著自己不流露出驚詫的表情,好像馮斯所說的並不是那種能顛覆人類曆史的大事,而隻是一段遊山玩水的簡報。


    果然還是死強到底,無論遇到什麽事都絕不示弱,馮斯想。也好,給她一些時間好好消化消化吧。


    黎微在京城的四環邊租了一套一居室,房子不大,隻有五十來個平方,按照她的生活習慣被弄得亂七八糟,幾無立錐之地。馮斯一走進房門就笑了起來:“這幾年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還是有變化的,罩杯到c了。”黎微肆無忌憚地說。跟在她身邊垂首喪氣的年輕人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略微抬頭朝她的胸前瞅了一眼,正迎上黎微的目光,嚇得他立即重新低頭,白淨的臉龐一下子從脖子紅到耳根。


    “放輕鬆點兒,愛胸之心人皆有之,起碼我不會為了這個砍你一板凳。”黎微大大咧咧地說。


    年輕人的臉更紅了。馮斯歎了口氣:“好吧,我更加確認了,除了罩杯之外,你哪兒都沒變。至於你……你真是我見過的最膽小的一個黑暗族人。”


    “我……我不是膽小。”年輕人嘴唇動了動,顳顬著說出和兩人見麵以來的第一句話。


    “那就是怕羞了,是麽?”黎微饒有興致地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頭頂。年輕人像觸電一樣向後退出兩步,一不小心絆在了地上的一個塑料整理箱上,摔了個四仰八叉。


    黎微哈哈大笑,馮斯也不禁莞爾。他走上前,扶起年輕人:“坐下吧,我們聊聊。黎微,有吃的嗎?我快要餓死了。”


    “紅燒牛肉、酸菜牛肉、香菇燉雞、蔥燒排骨……你隨便挑。”黎微打開食品櫃,露出裏麵花花綠綠的方便麵和方便粉絲袋子。


    “不出所料……我能要求多兩根火腿腸麽?”馮斯再度歎息。


    “豈止火腿腸,鹵蛋鹹菜管夠。”黎微作大方狀。


    黎微燒了開水,兩人唏哩呼嚕一人吃了一碗麵。被挾持來的年輕人一直怯生生地坐在一旁,既不要求吃東西,也不說話。馮斯吃飽了肚子放下碗,一扭頭,才發現自己居然忽略了這個剛剛被抓來的重要俘虜。


    這家夥的存在感簡直和空氣一樣,馮斯想。他站起身向著年輕人走過去,對方立即畏懼地向後縮身。馮斯笑了笑:“放心吧,你是人質,我不會傷害你的。認識一下吧,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愣了愣神,過了好半天才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劉豈凡。豈有此理的豈,平凡的凡。”


    馮斯在心裏比劃了一下這三個字:“豈和凡連在一起,去掉一個點,不就是個凱字麽?幹麽要拆開?”


    “因為叫劉凱的人太多了,當年我的小學就有三個,我爸就給我改名了……”劉豈凡紅著臉說。


    黎微在一旁吃吃地笑起來,劉豈凡的臉更是一直紅到了耳根,馮斯歎了口氣:“你在你的家族裏,一定是經常被人嘲弄的吧?”


    劉豈凡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目光中隱隱流露出一絲恐懼,同時還有一絲憤怒。馮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種非同一般的情緒:“你怎麽了?”


    “沒什麽。”劉豈凡擺擺手,沒有再說下去。


    “好吧,這個問題我不問了。但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到底屬於哪個家族。”馮斯說。


    “我不知道。”劉豈凡飛快地回答。他好像是看出馮斯和黎微臉上的不信任,連忙補充說:“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我隻是一枚工具而已,他們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從來不問為什麽,而且即便是問了,也不可能得到回答。”


    馮斯從這番話裏聽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不知道怎麽的,雖然對對方還完全不了解,但從他那幾句簡單的回答中,卻隱隱嗅到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味道。馮斯有一種感覺,這個羞怯的年輕人身上,似乎有一點和自己相仿的被命運擺布的無奈;另一方麵,他那種不善於和他人打交道的模樣,也像極了自己的好友寧章聞。而且從年輕人的神情,他有了一些新的猜測。


    “你的附腦,是後天移植的,對麽?是被強迫移植的吧?”馮斯忽然問。


    劉豈凡渾身一震,目光裏流露出一種極度的痛恨,拳頭也不知不覺地握了起來。過了好半天,他才輕聲說:“難道我可能會自己選擇改變我的人生嗎?你也看到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歡和別人說話,不喜歡交往,被女孩子開兩句玩笑就會臉紅。我一直以為,我將來的人生就是大學畢業,在一個不用和人打交道的研究機構裏和各種儀器、試劑打交道,或者每天坐在計算機前麵敲擊代碼,就這樣過完一輩子。可是我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


    劉豈凡講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他出生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家境雖然不富裕,但父母一直盡心竭力供養他讀書,日子過得平淡而幸福。劉豈凡念書也確實爭氣,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生。他在心裏深信,他可以依靠自己的知識來改變未來的命運,至少是讓父母過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未來的變化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他剛剛初中畢業的那一年暑假,由於以前五名的成績考入了本地重點高中,被免除了高昂的擇校費,父親十分喜悅,咬咬牙決定帶他出門旅行一趟。盡管去的隻是省內一個爛大街的旅遊風景區,盡管出於省錢的考慮,母親並沒有跟隨前往,那也是劉豈凡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的遠行。


    十六歲的少年人雖然一向活得孤僻沉默,畢竟是人生中的初次旅行,內心還是難免有些小小的激動。他十分難得地一路上都開朗而愉悅,對著父親手裏老舊的膠片相機展露出笨拙的笑容。


    當然了,由於預算有限,這一趟旅行並不是很持久。第五天,父子二人踏上了行程,但由於高速路上的車禍耽誤了時間,兩人不得不在離家不遠的縣城先住一夜。為了省錢,劉豈凡的父親選擇了便宜的路邊小旅店,和他人同住一個四人間,這個決定釀成了最終的悲劇。


    和父子兩人同住在那個四人間裏的,是兩個相貌樸實憨厚的中年農民,看起來是兄弟倆。這兩人和劉豈凡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不怎麽擅長和陌生人說話,打過招呼之後,弟弟早早地睡了,哥哥則靠在被子上,看著一本市麵上流行的官鬥小說。


    劉豈凡也默默地靠在鋪位上,翻看著一本高中物理教材——那是他未雨綢繆的學習方式。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口渴,起身去倒開水,不小心蹭到了中年農民手裏的書,書掉落到了地上。他連忙道歉並且把書撿了起來,對方倒是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但看到劉豈凡遞書過來的方式,微微一愣。


    “你怎麽知道我看到哪一頁了?”他問。劉豈凡的手指正夾在某兩頁書頁之間,正好是中年農民所讀到的頁數。


    劉豈凡紅著臉不知道怎麽解釋,他父親開口說:“這是我家孩子的一點小本事。他從小就這樣,眼睛就像是慢鏡頭一樣,動得再快的東西也能看清楚。剛才你的書被撞到地上,他肯定是瞄了一眼,就看清了你剛才翻到的是哪一頁。”


    中年農民微微皺眉:“瞄了一眼就能看清……你剛才說,他能看清楚那些動得飛快的事物,是怎麽回事?”


    說這一句話的時候,他的腔調明顯有所改變,不再像之前那樣的憨態可掬,甚至使用了“事物”這樣不太口語化的詞匯。但劉豈凡的父親並沒有留意,而是為了能找到一個誇耀自己孩子的機會感到高興。他興致勃勃地說:“那是我家孩子打生下來就有的本事。路上跑過去一連串的車,飆得飛快,他能把每一輛車的車牌都看的清清楚楚。”


    “哦,是不是像電影裏的雨人那樣?一盒牙簽掉在地上,他馬上就能報出牙簽的全部數目?”


    “不是這個意思,我家孩子雖然數學學得不錯,但並不是雨人那樣的數字天才,”劉豈凡說,“他的本事和數字無關,而是眼睛。比如就拿你所說的牙簽來舉例,假如有一盒牙簽掉到地上,他並不能一下子報出數,也得一根一根地數。但別人看到那一堆牙簽,肯定數不清楚,他卻可以像過慢鏡頭一樣清晰地分辨出每一根牙簽的跌落順序,一絲不亂地把數字加出來。”


    “這可很有趣了……了不起!了不起!”中年農民換出一張驚歎豔羨的麵孔,誇讚連連。這樣的反應自然讓劉父更加得意,他一五一十地把劉豈凡的種種能力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番。的確,如他所言,在劉豈凡的感官裏,時間似乎是慢行的,他的大腦能在極短的時間裏捕捉並且處理大量的信息,隻是這樣的用腦會讓他感到疲累,甚至於頭痛,所以平時他總是克製著這樣的能力。出於天生的羞怯和害怕麻煩,他也並不願意把這種特長告訴旁人,隻有父親會偶爾拿出來吹噓幾句。


    中年農民擺出一副聽故事的生動表情,邊聽邊誇,很快從劉父嘴裏弄清楚了基本情況。這時候夜已經深了,大家各自鑽上床睡覺。小旅館裏沒有空調,夏夜溫度有些高,劉豈凡貪涼不願意蓋上毛巾被,迷迷糊糊中,他感到父親很小心地拉過毛巾被的一角,搭在他的肚子上:“把肚子蓋上,免得著涼。”


    這是劉豈凡一生中所聽到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清晨,劉豈凡一覺醒來,發現周圍的一切全都發生了莫名其妙的巨大變化。他不再身處於那間破舊簡陋的路邊小旅店,而是躺在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裏,身下是舒適的席夢思床墊和潔白的床單,而原本和他同住在旅店裏的三個人——包括他的父親——全部消失了。現在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


    他足足花了半分鍾才弄清楚自己並不是在做夢,有些猶猶豫豫地站起身來,試圖打開門走出房間,卻發現房門被牢牢鎖住,無法打開。而這個房間並沒有窗戶,他也無從得知自己所處的位置。


    他隻能百無聊賴地等待著,一直等到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終於房門被打開了。昨晚認識的那個中年農民走了進來,但他已經不再是那副憨厚樸實的農民扮相了,此刻穿著一身民國風的長衫,雙目裏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儼然一個從時光裏走出來的博學大儒。


    “這是哪兒?你是誰?你要幹什麽?我爸爸呢?”一向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的劉豈凡,此刻卻憋不住一口氣蹦出一連串的問題。


    “你一口氣問了四個問題,最希望我先回答哪一個呢?”中年人微笑著問。


    “我爸爸在哪裏?”劉豈凡毫不猶豫地說。


    中年人讚許地點了點頭:“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你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瞑目的。”


    劉豈凡渾身一震,聲音由於緊張而變得尖銳:“你……你在說什麽?”


    “你聽明白了我在說什麽,”中年人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著劉豈凡,“很抱歉,我必須殺死你父親,以便斬斷你和那個世界的聯係。”


    “你在說什麽?你在胡說些什麽?什麽這個世界那個世界的?”劉豈凡全身都在發抖,目光裏充滿了恐懼,“快放我走,讓我見我爸爸!”


    中年人憐憫地搖搖頭,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正在對晚輩諄諄教誨的祖父:“你沒有可能見到他了,接受現實吧。你注定不屬於那個世界。從今往後,你要適應一個全新的環境。過去認識的那些人,都將永遠無法相見了。”


    他這番話說得別有深意。劉豈凡思索了一下,猛然間臉色煞白:“我媽媽……”


    “是的,你也不會再見到她了。”中年人說,“這裏隻有——屬於我們的世界。”


    “後來,我果然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爸爸,無論是活人還是屍體,”劉豈凡神色木然,“他們給我移植了附腦,我差點兒死,但還是熬過來了,並且逐漸掌握了令時間暫停的力量。幾年以後,我終於在一次任務裏得到了回家鄉的機會。我偷偷抽空冒名聯係了一個親戚,打聽到我媽已經在我失蹤的那一年跳樓自殺了,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自殺,誰也不知道。”


    劉豈凡結束了講述,低垂著頭坐在椅子上,不再說話了。馮斯和黎微對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頗有一些憐憫。馮斯也算是遭遇過家庭不幸的人,但生來性情堅韌,有很強的獨立性,失去父母固然悲痛,還是能扛過來;但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望而知原本應當是父母手心裏的乖寶寶,家庭可能就是他世界裏的全部。這種一夕之間失去整個世界的感覺,確實太殘酷了一些。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反抗?”黎微忽然問,“你爹娘都死了,你還有什麽好怕的?就是為了苟活下去麽?”


    劉豈凡雙手抱著頭,手指插進了頭發裏,顯得痛苦不堪:“你不明白,我的這點能力在他們麵前根本沒有用。他們如果不給我‘酒’,附腦就會覺醒並且反噬,我會變成瘋子,發狂而死。命沒了,怎麽談複仇?”


    馮斯低聲向黎微解釋了“酒”是什麽東西,黎微思索了一下:“對不起,你說的是對的。首先要活下來,才有可能報仇。”


    劉豈凡沒想到黎微會那麽痛快地道歉,反倒是愣住了。過了一小會兒,他才小聲說:“當然,其實我也有點兒怕死……”


    黎微噗嗤一樂:“你還真是誠實呢。”


    馮斯插嘴說:“你剛才說,你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個家族,但你好歹也待了這麽多年,不可能完全沒有了解吧?”


    “可以說,幾乎是沒有什麽了解,”劉豈凡說,“我已經說過了,我在家族裏完全像是一件工具,沒有事情做的時候,我成天被軟禁起來,雖然生活條件還不錯,但完全沒有自由,哪兒也不能去,也沒有任何人願意和我說話——我問問題也不可能有誰回答。有任務的時候,會有不同的人來帶領我,這些人都刻意地和我保持距離,而且由於人員不停輪換,我也不可能和誰特別熟。”


    “聽上去,他們對你這種操縱時間的能力十分看重,所以處處謹慎小心,”馮斯說,“那你就沒有一丁點有價值的情報可以提供給我們嗎?比方說,那個抓了你又殺害了你父親的中年人,你能給我一些更多的描述嗎?”


    劉豈凡思考了一陣子:“說真的,從那一次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是他那張臉,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他仔細形容了中年人的長相,然後驚奇地發現馮斯的臉色變得蒼白。黎微也很奇怪:“你怎麽啦?他說的那個中年人,你見過麽?”


    馮斯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沒有見過真人,但是我想,我可能見過他的照片。”


    “照片?你怎麽會有他的照片?”黎微更加奇怪。


    馮斯沒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機,打開了一張加密過的圖片。那是他掃描後存入電子郵箱的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在過去的幾個月裏,這張照片被他不停地翻出來查看,幾乎可以背出來照片上的每一處細節。


    黎微和劉豈凡的腦袋一起湊到了手機前。黎微的長發蹭到了劉豈凡的臉上,令後者有點發窘,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黎微毫不客氣地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別鬧,現在不是你害羞的時候!”


    劉豈凡滿臉漲紅,不敢回應,把視線投向手機屏幕。隻看了一眼,他就驚呼出聲:“是他!就是他!絕對是他!你怎麽會有他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人和一個農民打扮的中年人,兩人看上去像是父子倆,穿著幹農活的衣衫,背後有一座形若雙峰駝的大山。


    “雖然我和這個人並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如果要算計戶口本的話,他應該是……我的祖父。”馮斯一臉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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