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正處在一種相對而言較為尷尬的境地中。


    對麵的三個人毫無疑問都是敵人,但此刻他們卻跪在地上,朝著自己的方向作頂禮膜拜狀,這一幕看上去頗為滑稽。


    而他們膜拜的對象——那隻巨鼠——現在依然死死地纏綿在馮斯的右手上,沒有半分鬆開的跡象。但馮斯和曾煒都可以看得出,它的生命力已經越來越旺盛,附腦處那些奇特的綠色閃光也越來越耀眼。


    “它的附腦一會兒會不會爆發出什麽特別的效用?”曾煒皺著眉頭問。


    “我不知道,或許會讓我們產生一些快樂的幻象,”馮斯回答,“幻象中的幻象,我實在沒法兒想象到底會是什麽樣,但願別把我的腦子弄瘋。我倒是有另外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們現在到底該做點什麽?”


    確實,馮斯不知道現在能做些什麽。對麵的三個敵人正以虔誠的姿態匍匐於地,動手攻擊似乎有點不妥,何況對方都是能催動蠹痕的黑暗家族成員,即便是曾煒的槍也未必好用,激怒他們並不明智。


    倒是懸掛著巨鼠的右臂已經發麻,漸漸失去知覺。他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讓不堪重負的右臂休息休息,也抬眼看看周遭的景致。他從未到過西藏,此時雖然知道身邊隻是幻景,也難免好奇想要多看幾眼。


    他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幹淨透明的天空,無限開闊地向著遠方延伸,那些突兀挺拔的雪峰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險峻姿態,仿佛隨時可能刺破蒼穹。此刻,幻境中正好是日落時分,太陽也呈現出一種淡紅色,把雪峰染出瑰麗的色澤。天空之下,高原上的湖泊反射出珍珠一樣的光彩。


    真的就像是一幅畫,幾乎沒有真實感,馮斯想,那些酸腐文人和文藝女青年們,居然沒有誇張呢。


    不過他並沒有得到太多欣賞的時間。正當他觀賞著一頭犛牛吃草的悠閑姿態時,三個歐洲人終於結束了膜拜,站立了起來。他不得不也跟著站了起來。


    “你們不會打算也像你們的同伴那樣,二話不說就扔一坨牛糞過來砸死我吧?”馮斯說。


    “我們之前的確是這麽打算的,不過現在,計劃變了。”混血女人的臉上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她的中文說得不太流利,也帶了一些口音,但語法用詞都沒問題。


    “之前的確是這麽打算的……看來我這個寶貴的天選者,在你們的眼裏簡直一錢不值啊。”馮斯歎了口氣。


    “因為我們對魔王並不感興趣,不管是做他的手下還是殺掉他,”混血女人說,“那些守衛人和黑暗家族爭過來鬥過去的玩意兒,在我們的心目中就是一錢不值。”


    “謝謝你這麽直白,”馮斯翻翻白眼,“那現在計劃為什麽變了呢?”


    “因為我們發現其實你還是有用的,至少比我們之前以為的更有用。”混血女人又是一笑。


    “是因為這位鼠兄麽?”馮斯費力地抬起右手,展示那隻和他抵死纏綿的巨鼠,“抱歉啊,我知道你是個娘們兒,但是‘鼠姐’不太順口。”


    他注意到,當“鼠兄”這兩個字出口後,兩名白人男子的臉上都閃過一絲怒意。混血女人倒是笑容不變:“我建議你用詞略微尊重一些,我的兩位同伴並不像我這麽好說話。”


    “你至少該跟我解釋一下,這條半死不活的耗子為什麽值得我尊重。”馮斯索性也擺出他招牌式的無賴笑容。他故意把“半死不活的耗子”說得很清楚,擺明了就是要激怒對方。果然,混血女人的臉色也微微一沉。


    而她身邊的那個卷發殘耳的男人已經怒不可遏,大步走上前,一拳向著馮斯的臉上打了過去。這倒是有些出乎馮斯的意料,他原本以為對方會運用蠹痕,沒想到最終等來的是這種“原始”的攻擊。他也懶得閃避,直接提起右手,用巨鼠擋在自己身前。殘耳男人就像被開水燙了一樣,忙不迭地收回拳頭,連退出好幾步,神情看上去有些狼狽。


    馮斯忽然靈光一現:“你們是不敢用蠹痕,對嗎?”


    對方並沒有回答,但從他們的表情,馮斯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明白了:“是不是在這位鼠兄麵前你們根本不能用蠹痕,否則就會帶來一些不可收拾的後果?”


    歐洲人們還是沒有否認。馮斯哼了一聲,猛地一甩手,把巨鼠扔到了地上。巨鼠發出吱的一聲痛叫,趴在草地上瑟瑟發抖。


    “你!”看似好脾氣的混血女人也忍不住了。


    “終於找到個機會好好和人打一架了,”馮斯活動著右臂,“曾警官,你打架應該比我還厲害吧?”


    “打你三四個還是沒太大問題的吧,”曾煒輕描淡寫地說,“不過,現在恐怕不是打架的時候。”


    “為什麽?”馮斯問。


    “首先,我手裏有槍,在他們不能使用能力的情況下,這把槍比拳頭管用多了,”曾煒說,“其次,你這個笨蛋剛才就一直沒有留神周圍的變化嗎?從這三個洋鬼子靠近開始,這個地方就不對勁了。”


    馮斯一愣:“不是吧?他們趴在地上拜神仙的時候,我一直在看周圍的風景——盡管是假的吧——沒看出什麽異常啊?”


    “你那雙隻會玩遊戲的眼睛怎麽能和我這樣幹慣了刑偵的相比?”曾煒嗤之以鼻,“注意到遠處的那些雪山了嗎?它們好像……在長高。”


    馮斯悚然回頭,看看遠處犬牙交錯的雪峰山巒。他隱隱覺得那些雪山似乎真的變高了,但作為一個理性的人,又不能排除這是曾煒的言語暗示給他造成的錯覺。


    “沒看出來?不要緊,抬頭看天。”曾煒說,“雲朵的變化你總能看出來了吧?”


    馮斯依著他的話抬頭看天,這一看讓他一下子愣住了,沒留神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一跤。


    天空中的白雲正在匯集,以一種完全脫離自然的速度,高速地向著某一個中心點移動——那就是馮斯所在的位置的上空。


    “應該不是以我為中心,而是以你,對吧,鼠兄?”馮斯看著地上的巨鼠。雖然被馮斯重重摔了一下,但大概是吸入的天選者的血液開始起作用了,它顯得精神愈發健旺,半點也不像之前似乎隨時都可能斷氣的模樣了。腹部的附腦在先前耀眼的綠光閃爍之後,光澤反而比以前黯淡了,但那種柔和的綠色更加顯得和整個附腦渾然一體,彰顯出一種良好的運作狀態。


    巨鼠抬起頭,毫不避讓地和馮斯對視,馮斯意識到,巨鼠能聽懂他在說什麽。盡管沒法開口對話,巨鼠還是用眼神向馮斯傳遞了一些信息,其中有淡淡的感謝,有濃烈的諷刺,還有一種馮斯無法確認的東西。


    似乎是……親切。


    “是不是我的血喚起了你的一些遠古記憶呢?”馮斯喃喃地說,“你和我真的有著同樣的血脈嗎?你到底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什麽,我又是什麽?”


    巨鼠的眼神裏冒出一絲狡黠的意味,它用眼神示意馮斯抬頭看天。馮斯抬起頭,頓時覺得血往上湧。


    他看到了一副似曾相識的畫麵:那些飛速移動的白雲已經聚集在了一起,並且漸漸改變形狀,組成了一個圖案——他自己的頭顱。大半年前,在去往貴州山區的火車上,在時間停止的迷境中,他也看到了車窗外的氤氳雲氣組成了他的頭顱。


    不過,現在的這個頭顱更大,也更有氣勢。高懸於藏地風光的青空之上,馮大少的頭顱帶著逼人的威勢俯瞰大地,簡直有一種佛陀俯視蒼生的錯覺。那些原本就巍峨雄奇的雪山,此刻正以肉眼都能看得到的速度向上生長。


    天空慢慢暗了下來,太陽由之前燦爛的金色轉化為落日般的暗紅,平添了幾分不詳的氣息。空氣開始流動,轉為高原的風,並且風力越來越大,成為吹得人臉上生疼的狂風。湛藍的天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陰沉沉的鉛灰色,星星點點的雪花落了下來。原本閑適地吃草遊蕩的牛羊也受到驚嚇,四散奔逃。


    幾乎是在轉瞬之間,先前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景蕩然無存,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陰鬱而壓抑,危險的氛圍在蔓延膨脹。即便是幻境,這一片虛幻的領域也似乎把握住了青藏高原天堂與地獄並存的本質,那裏上一刻是生靈的樂土,下一刻就可能成為死神的墓場。


    三個歐洲人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的變化。叼著煙鬥的馬臉男人猛地把煙鬥往地上一擲,身上激發出一圈瑩白色的蠹痕。馮斯不明白他的用意,連忙拉著曾煒後退了幾步。但還沒退出多遠,那道蠹痕消失了。馬臉男人的臉上現出了驚恐的神情,大聲對著他的同伴喊了幾句,既不是漢語也不是英語,馮斯聽不懂。


    “他說的是法語,大意是‘創造之神發怒了,不許我們退出幻境,危險了’。”曾煒說。


    “你還真是多才多藝呢,居然懂法語?”馮斯有些小詫異,“不過,‘創造之神’是什麽玩意兒?是指的我們這位剛剛把我當奶媽一樣吸血的鼠兄麽?”


    “我不知道,他就是這麽用詞而已。”曾煒說。


    三個歐洲人看上去都相當恐慌。但從馬臉男人剛才的話來判斷,這隻從險境中重生的“創造之神”,阻止了他退出幻境的操作。在創造之神的能力壓迫之下,他竟然不能撤銷掉自己創建的幻域。


    “鼠兄,你到底想幹什麽?”馮斯蹲下身,對巨鼠說。巨鼠用充滿智慧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後頗有尊嚴地邁著四條小短腿跑遠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被大風吹得搖曳不休的長草中。馮斯很是無奈,想追也追之不上,隻好轉向歐洲人。


    “這位小姐,現在我們好像都被鼠兄困在這片幻域裏了,算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馮斯說,“能不能稍微告訴我一點兒關於你們的事情,我們好一起想法子脫困。”


    混血女人堅決地搖頭:“抱歉,我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能告訴你任何與我們有關的事情。你自求多福吧。”


    話音剛落,她和兩名同伴一起背靠著背呈三角方位坐下,一道淡青色的蠹痕從她身上釋放出來,將三個人全部籠罩其中。三人閉目而坐,以佛教七支坐法的標準姿勢開始打坐,蠹痕的淡青色裏也摻雜入了瑩白色和藏藍色。馮斯隱隱猜到,這三個人在用獨特的修煉方法把三人的力量匯聚在一起,以便迎接即將出現的巨大變故。


    “媽的,太沒義氣了……”馮斯無奈地擺擺手。雖然穿著冬裝,他還是已經感受到了明顯的寒意。天色已由之前的陰霾轉為更加令人不安的灰黑色,組成他頭顱形狀的雲朵也已經漆黑如墨,低垂在仿佛觸手可及的頭頂。呼嘯的狂風帶著驚人的力度,讓人連穩當站立都有些困難。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那樣的環境,馬臉男人在創造這片幻域的時候,連他媽的高原因素都考慮進去了。現在馮斯覺得自己好像是開始出現了高原反應,腦袋很疼,呼吸不暢,胸口像被填了一團棉花一樣發悶。他大概記得出現高原反應的時候盡量不要運動,連忙坐在了地上。


    曾煒卻似乎沒有受半點影響,他隻是抄著手站在原地,仰頭看著雲朵組成的馮斯的頭顱,若有所思。


    “你看到自己的腦袋飛在天上,好像並不是特別吃驚的樣子。”曾煒忽然說。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幾個月前我也見過差不多的。”馮斯說。他本想一筆帶過,但曾煒看來對此頗感興趣,他隻能緊了緊衣服,強忍著高原反應的種種不適,大致講了一下其時發生在火車上的那一幕。他不過講了短短的幾分鍾,身邊已經是天昏地暗,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集集地掉落下來,地麵上已經是雪白一片。氣溫驟降,夾雜著冰粒的狂風吹在皮膚上有如刀割。


    馮斯還從未經受過這樣的嚴寒,當真有一種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要凍成冰塊的錯覺。但曾煒始終顯得一切如常,他的強脾氣不禁上來了,也努力咬牙死扛著。


    “你想沒想過,兩次在不同的狀況下,都出現了你的頭,這到底是在暗示著什麽?”曾煒問。


    “也許是想說明……我老人家的腦袋特別值錢?”馮斯凍得牙關緊咬,發出格格的聲響,“比如說,他們是在提醒我,我的附腦和魔王有著關鍵性的聯係。”


    “廢話,你是天選者,你的附腦當然和魔王關係緊密,連我都知道了,還用得著提醒?”曾煒說,“我覺得這當中別有文章。但是這種雲團匯聚的形式,就很有趣,其中肯定包含著一些特定的信息。”


    “現在顧不上琢磨那些了,”馮斯把身體縮成一團,“要是先在這兒凍死了,什麽信息也沒用啦。我們要不要去找個山洞避避風雪?不然不等凍死,可能直接就被雪活埋了。”


    “照我看,你的鼠兄不是這個意思,”曾煒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他突然間把環境變得那麽極端,就是想要考驗你。你瞧,我們恐怕是走不到山洞了。”


    馮斯向周圍一看,果然,巨鼠不知什麽時候將幻域的地形都做了改變。先前距離兩人並不遠的幾個歐洲人,居然已經被轉移到幾百米開外,成為暴風雪中完全看不清楚的幾個小黑點。而遠方那些先前還在不斷生長的雪峰,此刻已經完全消失,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一望無際的茫茫雪原,恐怕走出幾十公裏也沒法找到任何躲避風雪的所在。而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馮斯未必能走出一公裏。


    這片虛幻的世界就像是橡皮泥,由巨鼠任意捏著玩。


    “看來還真是考驗呢……不過它想考驗什麽?考驗我凍死的時候姿勢好看不好看?”馮斯翻翻白眼,“大哥,連你都快受不了啦。再說了,就算是要考驗,那也是考驗我這樣有身份的大人物,不該連你也拉下水。”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曾煒簡短地說,“哪怕我自己凍死,也要保證你活著。”


    馮斯說不出話來。曾煒不隻是說說而已,居然真的在他身邊坐下,緊緊地擁住他,那是荒野求生的一個基本招式:減少體溫流逝。


    馮斯剛開始感到很不自在,但很快屈從於求生的本能。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曾煒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味,細細想想,這味道和亡父馮琦州身上的煙味很像。那是一種全國各地都能買到的中檔偏低的香煙,馮斯從記事時起,就從來沒有見過馮琦州抽其他任何牌子的香煙。早年間馮琦州窮困的時候,抽這種便宜牌子的煙算是理所當然;後來他成為了算命大師,成為了有錢人,卻也一直隻抽這種煙,別人送的各種昂貴的名煙他碰都不碰一下。


    那時候馮斯隻是以為那是父親的某種獨特的怪癖,但到了此時此刻,他卻有那麽一點明白了:那是父親對過往歲月的一種特殊的紀念方式,對那個在年少輕狂的歲月裏陪著他抽同一種便宜煙的摯友的留戀。曾煒沒有撒謊,馮琦州和他的確是生死之交。


    皮膚已經麻木到幾乎沒有知覺,在低溫和缺氧的雙重壓迫下,馮斯的頭腦也開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曾煒的臉和馮琦州的臉混雜在一起,竟然有些分不清楚了。


    “爸……這麽多年了,你還抽這種煙啊?”馮斯迷迷瞪瞪地說。


    “馮斯!醒醒!不能睡!”曾煒用力搖晃他的肩膀,他才猛然醒了過來。曾煒艱難地伸手,替他抹去沾在頭臉上的雪片:“這種煙,年輕的時候我和你爸都喜歡抽。那時候我經常有一些長時間蹲守的任務,監視一個嫌疑犯窩點就可能整夜整夜地不能睡覺。這種煙煙味比較衝,可以提神,我抽上癮了後介紹給你爸爸,他也喜歡上了。就這麽抽了一輩子。”


    “我們繼續先前被打斷的聊天吧,”馮斯強打起精神,“你之前跟我說,我爸過去是職業殺手,而你是個警察。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那時候年紀很輕,有一種衝動的熱血,為了調查一個本地販毒組織,主動申請去做臥底。”曾煒說,“但是臥底這種事,實在比電影裏描述的黑暗上百倍,那種巨大的精神壓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半年之後我就垮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那個販毒組織也注意到了我的異常,開始對我有所懷疑,他們通過他們自己的臥底,查出了我的身份。”


    “那你豈不是很慘?”馮斯回想著自己在各種影視片裏見到的身份泄露的臥底的下場,覺得全身更冷了。


    “我被帶到一個秘密據點,吊在一個空房間裏,販毒組織的頭目親自來審問我,想要弄清楚我到底傳回去多少重要的消息——這樣的審問當然是伴隨著酷刑。”曾煒說,“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熬不住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看上去像是組織裏的小嘍囉的人忽然闖進來,連開五槍,把屋裏連同那個頭目在內的五個毒販全部殺死了,一槍一個,幹淨利落,隻剩下了我。”


    “那個自然是我爸了?”馮斯咧嘴一笑,“這個出場蠻酷的。”


    曾煒點點頭:“他把我帶了出去,告訴了我事情原委。原來他接受了委托,一直在尋找那個頭目的下落。但頭目十分狡詐,他始終找不到,直到我被販毒組織揭穿身份後,他才算得到了機會。”


    “為什麽?”馮斯問,但馬上自己反應過來,“哦,我明白了。因為組織裏混進了一個臥底半年的警察,事關重大,他必須要親自審訊,這就是我爸唯一能把握的機會了。話說,你的身份泄露不會就是我爸搞的鬼吧?”


    曾煒笑了起來:“我當時也這麽問他,他的原話是:‘我倒也想,但是你太笨,笨到我還沒揭穿你你就自己被揪出來了。’我也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不過這件事之後,我和他算是認識了,慢慢發現彼此的性格脾氣都很接近,居然成為了朋友。”


    馮斯強打起精神,聽著曾煒的講述,倒是也能分散不少注意力,身上的感覺沒有那麽難熬了。按照曾煒的說法,馮琦州是那個年代黑道上相當厲害的一名職業殺手,而且行事一向手腳幹淨,從來不留任何證據。以他解救曾煒的那一次為例,救出曾煒的同時放了一把火,在汽油的幫助下把屋裏的一切都燒得精光。


    曾煒和馮琦州結交後,一直在勸說對方放棄黑道營生,馮琦州自然不會答應,卻也不得不佩服曾煒身上那種近乎淳樸的正義感。


    “你知道嗎?雖然我很煩這樣用詞,但是你他媽的身上,真的有他媽的一顆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有一次喝酒的時候,馮琦州戳著曾煒的胸口說,“這一點老子不如你,真的不如你。”


    “赤子你大爺!你也可以選擇像我這樣嘛,兄弟!”喝得臉膛通紅的曾煒回應說。


    “沒得選!沒得選!”曾煒誇張地揮舞著他那雙殺人無算的大手,“路早就選好了,回不了頭了!不過,如果有朝一日你找到了證據要抓我,我不會怪你。”


    “抓住你之後,我一定給你送飯!保證你每星期都吃到烤腰子!”曾煒一拍桌子。兩個人的眼圈都有些發紅。


    兩人這種奇特的友誼一直維持了好幾年。然後,在某一個曾煒上街執勤的冬夜,馮琦州突然不依常規地找到了他。當時曾煒正和同事們利用巡邏的間隙吃盒飯,馮琦州像鬼魅一樣地出現在警車旁,曾煒連忙告訴同事們這是他的線人,然後把他拉到了一旁。


    “我知道你膽子大,但也不必非要跑到警車旁邊來顯擺吧?”曾煒說。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馮琦州說。


    “告別?”曾煒一怔。


    “我要走了。而且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未必有機會再見你。”馮琦州說。


    曾煒思考了幾秒鍾:“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還是以前我和你說過的話……”


    “別開玩笑了,哥們!”馮琦州拍拍曾煒的肩膀,“我寧可被人亂刀砍死,也不會任由你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法律來處置。我也不是遇到了麻煩需要跑路,隻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曾煒有些失望,但還是問道:“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你幫不上忙,這事兒太難了,搞不好連命都得賠進去,”馮琦州的語氣就像在描述一場郊外踏青,“不過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這一個朋友,總得跟你道一下別。”


    曾煒沉默了。兩人相交已久,對彼此的性情心知肚明,馮琦州盡管隻說了寥寥數語,卻已經傳達出了清晰的意思。曾煒是不可能阻止他的。


    “好吧,希望以後有機會再見。”曾煒拍拍馮琦州的肩膀。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爸,黑道裏也再也沒有任何關於他活動的消息。”曾煒說,“我利用工作之餘多方打探,也沒有任何結果。他真正地人間蒸發了。”


    “但是二十年後,你還是重新遇到了他?那是今年還是去年的事兒?”馮斯問。他的臉和嘴唇已經全無血色,身上反而漸漸不覺得冷了。他知道,這樣的感覺比寒冷更加糟糕,說明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逐漸過渡到凍死過程的第三個階段:抑製期。如果再不抓緊離開低溫環境並治療,那就真是離死不遠了。但他也相信,那隻眼神充滿智慧的巨鼠把他放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目的絕不是讓他活活凍死。他必須忍耐,忍耐,不停地忍耐,等到事情出現變化的那一刻。


    周圍的能見度已經降到了最低,天空中落下的雪仿佛全都變成了黑色。世界像是被壓縮到了極致,又像是擴張到了無限。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冰雪領域裏,馮斯和曾煒就像是兩隻微不足道的螻蟻,隨時準備葬身於雪海之下。


    “是的,去年底,那一次是我出差去到了你老家所在省的省城,竟然無意間在一個娛樂會所的剪彩儀式上聽到了你爸爸的聲音。”曾煒說,“雖然改變了樣貌,但他的聲音我是不會忘記的。”


    “我相信他改換身份一定有重要原因,所以並沒有現身相見,而是悄悄調查了一下他。原來他已經改名為馮琦州,又有了一個道號‘忘虛子’,居然成了一個省內很紅的算命騙子,那天我撞見他就是那個會所請他去剪彩開光。最奇怪的是,當年他是那樣獨來獨往的一個人,現在居然有了一個差不多二十歲的兒子——從時間上來算,這個孩子應該誕生於他消失後沒多久,我相信二者之間必然有重大聯係。”


    “我沒有在省城停留多久,因為出差要辦的事情辦完了,必須回北京。我當時想,利用警局的數據庫來查也沒什麽關係。”曾煒的聲音忽然間充滿了愧疚,“可我沒想到,我利用數據庫調出二十年前與你父親有關的若幹案件的時候,被敵人潛伏的內奸發現了。一個警察,忽然開始調查他們苦苦尋找了二十年卻沒有結果的人,自然引起了他們的興趣。他們根據我回北京之前的行程,派人手去省城調查,這次是有的放矢,終於找到了你父親的蹤跡。”


    “這麽說起來,倒也的確不能怪你,”馮斯低聲說,“如你所說,這隻是一個無心之失。”


    “但我還是很難原諒自己,特別是當我在北京看見他的屍體的時候,”曾煒長歎一聲,“我找了他二十年,最後擺在我麵前的是一具腸穿肚爛的冰冷屍體,那種感覺我實在找不到言語來形容。但死者已矣,無法挽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他照看他的兒子。”


    “但你沒想到,你卷進的會是這麽怪異難纏的大事兒,”馮斯苦笑一聲,“不過,不管怎麽說,還是得謝謝你。我總算是知道了一些我爸過去的事情——和他在我麵前的形象還真是截然不同呢。真希望能夠多聽一點……再多聽一點……”


    他的嘴唇甕動著,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身上一點也不冷,那種暖洋洋的感覺實在太舒暢了,簡直讓人一動也不想動,就想趕緊閉上眼睛,美美地大睡一覺,睡到春暖花開,睡到世界末日。


    他隱隱感到曾煒在搖晃他的身子,在他耳邊拚命喊著些什麽,但他一個字也聽不到了。黑暗不再隻是視覺的感受,仿佛變得有了觸感,有了氣味,把他包裹在其中,溶解在其中,讓他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如果這就是死亡的話,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嘛,馮斯想著,簡直比活著還舒服呢。就讓我這麽沉下去吧,沉到黑暗的最深處,沉到深淵的底部,永遠不用再睜眼,永遠不用再見到光亮……


    然後他的眼前就突然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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