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真是奇怪,馮斯在北京已經待了一年有多了,居然從來沒有去過隻需要二十多分鍾車程就能抵達的天津,即使是北京的旅遊熱點,他也幾乎沒有去過。他好像是陪同學去過一次天安門,去過一次長城,去過一次北海公園,其他諸如故宮、頤和園、圓明園、十三陵、天壇、香山什麽的,即便近在咫尺,也一概沒有去過。他這一年多的大學生涯,似乎先是耗費在了電腦前和籃球場上,以及偶爾進一進的教室裏,然後突然就被扔進了守衛人世界的狂風暴雨中,疲於奔命不得安生。


    “這根本就不叫生活啊。”他看著旅遊大巴窗外漸漸出現的農田和村莊,輕歎一聲。忽然之間,他又想起了在決定抹去薑米的記憶之前,他和薑米的對話。當時他強忍著內心的酸楚,假裝答應了薑米來北京做交換生的計劃。


    “等你申請了交換生,我們就能成天在一起啦,我帶你吃遍全北京的小吃。”那時候馮斯說。


    “光是北京不夠,其他地方的我也要吃……”


    “沒問題。隻要我們在一起,做什麽都沒問題,全聽你的。”


    如果那番話是真的該多好,馮斯想。我們都還那麽年輕,年輕到仿佛有一生的時間去揮霍,卻最終隻能被現實狠狠地捆起來吊打,打到人口吐鮮血奄奄一息。但我不會再迷惘,不會再彷徨,不會再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不會再……患得患失。


    是的,不會再患得患失。馮斯一邊想著,一邊看著手機屏幕,曾煒和馮琦州在照片上笑得青春飛揚意氣風發。


    兩個小時前。


    馮斯接起了顯示為黎微的來電,卻沒有想到,聽筒裏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小。


    “你還真是花心呢,這個小姑娘不是你的前女友嗎?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陌生人想要做出輕鬆的語調,但聲音裏卻有近似哮喘的嘶嘶呼吸聲,似乎是身體狀況不佳。


    “你是誰?為什麽黎微的電話在你手上?”馮斯並沒有慌亂。自從目睹了曾煒的死亡後,他的心境開始產生了某些微妙的改變,不再像過去那樣容易受到情緒的支配。


    “明知故問。她的手機在我這兒,自然她的人也在我這兒了。”電話裏的人怪笑著。


    “你是誰?”馮斯問。


    “先別管我是誰,你想不想救她?”電話裏的人說,“不用說,答案一定是想的。你一向都是那麽有責任心的好孩子。”


    “說得你跟我睡上下鋪似的……”馮斯咕噥著,“所以咱們也不用廢話了,你要我去哪兒找你?不會在海南島吧?”


    “放心,很近的,你要願意的話,騎自行車都能到。”對方怪笑著,告訴了馮斯一個地址。


    “明白了,我馬上過去。”馮斯淡淡地說。


    他把電話揣進兜裏,臉上居然隱隱有點興奮,因為對方告訴他的地址,是京郊的一家廢棄瘋人院——那正是詹瑩獲得哈德利資料的地方,也是劉豈凡曾經協助囚禁他的家族探查的地方。他早就想要去那裏探個虛實,隻是近期身邊的事情接二連三,一直沒有找到空。現在可好,對方主動撒出了餌,他必須咬著鉤硬上了。


    “又是瘋人院,”他自嘲地搖搖頭,“看來我命中注定要做個瘋子。”


    他想要和文瀟嵐打個招呼,卻想起現在正是上課時間,文女俠這樣嗜學如命的貨色多半正坐在第一排心無旁騖地記筆記呢。但來到教室後,卻發現文瀟嵐並不在那裏,這可比公雞下蛋還稀罕。給文瀟嵐打電話時,他注意到對方的語氣充滿困頓,像是嚴重睡眠不足,掛斷之後想了想,又撥通了寧章聞。


    聽完寧章聞的敘述後,馮斯的兩條眉毛又擰在了一起。好些日子不見,他幾乎已經快忘了慧心了,沒想到這個小道士居然那麽執著,不惜移植附腦來追求力量。至於整容什麽的,更是匪夷所思。


    “我覺得他很恨你,”寧章聞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超越你。”


    “是啊,力量比我強,個子比我高,臉比我漂亮,”馮斯嗤嗤直樂,“我覺得下一步他該去參加高考了,上大學之後再考研,那樣就學曆也比我高啦,全麵碾壓。”


    笑歸笑,笑完之後,馮斯的心裏一陣陣的不好受。他親眼見過小道士慧心在棲雲觀裏的慘狀。盡管當時慧心隻是裝傻充愣,但被人欺侮、被人瞧不起的經曆仍然會深深刻在心裏。而同為一母所生的雙胞胎,一個成為天選者引發整個守衛人世界的關注,另一個默默無聞被人徹底無視,那種巨大的落差也的確讓人不容易接受。現在慧心改了名,而且變得如此之強,未來給馮斯添麻煩的強敵,又多了一個。


    “但是我也沒辦法啊,兄弟。”馮斯喃喃自語,“我總不能把我的腦袋砍了給你吧。”


    而他同樣也想到了,那個約曾煒到救助站見麵的“比你長得好看”的高大男青年,必然也是慧心。曾煒和馮斯是“自己人”,自然也就是慧心的敵人,多麽簡單明了的邏輯。


    旅遊大巴速度不慢,一個多小時之後已經快要到了,這時候卻發生了意外。一輛農用小貨車刹車失靈,和馮斯所乘坐的這輛大巴發生了剮蹭,大巴司機和小貨車車主就賠償問題產生了誠摯友好的熱情交流,看起來一時半會兒車是別想走了。


    馮斯心急火燎,想要打電話通知對方自己晚到,但黎微的手機已經關機。他用手機定位,看看距離已經不算太遠了,索性跳下車,直接步行前往。


    到達瘋人院所在的村子時,太陽已經西斜。馮斯在村口的小吃店買了兩個肉夾饃,邊吃邊打聽著瘋人院的位置。看起來,這個瘋人院在村子裏相當有名,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這簡直像是恐怖片的畫風,馮斯站在瘋人院外,看著墜落的斜陽把最後一點暗紅的餘暉塗抹在那棟二層樓房的屋頂。房子已經十分破舊,脫落的牆皮下露出腐朽的紅磚,窗戶幾乎都沒有了玻璃,剩下一個個黑黢黢的方洞。院子裏枯黃的雜草東倒西歪,中間夾雜著沒有融化的雪塊,一些野鳥正在雜草裏蹦蹦跳跳地覓食,聽到馮斯走近的腳步聲後,又迅速撲騰著翅膀飛走。


    馮斯走進了院子,小心地繞開雜草叢中的石塊、磚塊、鐵皮之類的障礙物,來到小樓下。之前他已經從詹瑩留下的信息裏弄清楚了,這個所謂的“精神病院”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非正規民辦機構,根本沒有醫療資質,所以幾年前就被政府強製關閉了。但馮斯住在貨真價實的精神病院裏時,也大致聽病友黃力講過,農村的精神病人收治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很多農村家庭沒有財力把病人送到正規精神病院,也沒有人力去看管病人,此類民辦瘋人院雖然往往條件比較差,卻也總比沒有強。


    “看這個樣子,恐怕還不如沒有呢。”馮斯看著這棟二層樓前破損的台階和到處都是的鳥糞,自言自語著。天色將晚,十二月的寒風開始越來越凜冽地刮起,吹動著沒有上鎖的門窗劇烈碰撞,發出巨大的聲響。馮斯緊了緊衣服,走進門洞。


    剛剛踏進去,他就注意到手裏提著的麻袋裏有了響動。自從今天早晨離開那間出租屋之後,巨鼠在麻袋裏一直很安分,幾乎沒有弄出任何聲響,這也讓馮斯一路順利地把它帶到這裏,沒有出任何岔子。但現在,它卻離奇地騷動起來。


    “別鬧!安靜點!”馮斯伸手拍拍麻袋,小聲嗬斥著。然而巨鼠恍若未聞,懂得越來越厲害。馮斯聽到幾聲嗤拉嗤拉的撕咬聲,心裏知道要糟,情急之下差點連“再動我開槍了”的胡話都脫口而出。麵對著這樣一隻尖牙利齒的怪獸,他一時間想不到辦法去阻止,脆弱的麻袋頃刻間被咬破了,巨鼠的身影竄了出來,一溜煙向著樓上跑去。


    馮斯沒有辦法,隻能跟在巨鼠身後追上樓去。他還有點餘暇注意到,這棟樓房雖然外部殘破不堪,裏麵倒是比較幹淨,看來這裏的主人還會經常打掃。


    他順著樓梯跑上了二樓,眼看著巨鼠一瘸一拐地衝向二樓最裏邊一個掛著“院長室”牌子的房間,狠狠地在木門上撞了一個洞,闖了進去。他加快腳步追過去,然而剛剛跑出幾米遠,就聽到房間裏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馮斯連忙停住腳步,不敢貿然進屋。屋裏很快又響起了另外一聲尖叫,尖銳刺耳,和前一聲的聲音稍微有所不同。兩個聲音此起彼伏,似乎是在相呼應和,震得馮斯耳膜發疼。


    這難道是巨鼠在呼朋引伴?馮斯猛然間想到。不可能吧,在這間陰暗破舊的廢棄瘋人院裏,怎麽會那麽巧就藏著第二隻巨鼠?他回想著之前曾偉告訴他的,巨鼠一共有一雌一雄兩隻,正好是一對,這隻跟隨在哈德利身邊並引發軒然大波的是雌的,雄的則早在被哈德利帶到內地的時候就失蹤了,到現在有十多年了。


    難道那隻失蹤的公鼠,就一直藏在瘋人院裏?


    他正在想著,屋子裏想起了第三個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馮斯一聽就知道,是先前打電話給他的那個人。這個男人的語調裏充滿了驚惶,正在大喊大叫:“金剛!金剛!快點來!”


    隨著他這一身喊,馮斯隻覺得一陣風從身邊掠過,隻見一道黑色的影子以閃電般的速度穿過走廊,直衝入院長室。他依稀分辨出,那是一隻肥大而醜陋的黑貓,身上的長毛又髒又亂。


    隨著黑貓進入院長室,房間裏的聲音變成了四個:兩隻巨鼠此起彼伏的尖叫,黑貓更加銳利刺耳的怒嚎,以及那個男人一連串的命令:“幹得好!金剛!”“製住它們!金剛!”此外還有各種雜亂的碰撞聲和器皿碎裂聲,聽起來,房間裏已經是天翻地覆。


    這隻名叫金剛的黑貓絕對不一般,馮斯想,那可是兩隻被當成神來膜拜的巨鼠,尋常的貓怎麽可能有能力和它們搏殺?但聽那個男人的口氣,似乎金剛還占據了上風。


    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心起,躡手躡腳地溜到門口,然後趴到地上,悄悄順著門上被巨鼠撞出的破洞朝裏麵窺探,這一看讓他吃驚得差點叫出聲。隻見與他患難與共的“鼠兄”——其實是雌鼠——正和另一隻個頭差不多大的無尾巨鼠倚靠在一起,這另外一隻巨鼠,想必就是她的配偶、那隻十多年前失蹤的雄鼠了。相比雌鼠,雄鼠的形體略瘦一點,但身上並沒有外傷,所以也不像雌鼠那樣可以從體外看到附腦。不過它的外型上倒是有頗為獨特的地方:頭上竟然有一對小小的角,彎彎曲曲的有點像牛角。


    原來那隻失蹤十多年的雄鼠,一直都在魏崇義的手上,馮斯想。看來這廝也有著自己的算計和陰謀,自己就這麽帶著雌鼠過來,似乎有點送肉進鍋的感覺。


    兩隻巨鼠的身畔有一圈淡綠色的光暈,無疑是它們聯合催動的蠹痕。但真正讓馮斯吃驚的,是那隻黑貓的身邊也有一圈土黃色的光暈,正在和巨鼠的蠹痕激烈碰撞,而且占據著優勢。


    這隻醜陋的黑貓也能使用蠹痕!馮斯瞠目結舌,很快反應過來:這隻黑貓多半是一隻妖獸,而且是進化層級比較高的妖獸,因為低級的妖獸是不能使用蠹痕的。


    這個曾經幫助過哈德利、現在又綁架了黎微的奇怪的家夥,居然養了一隻妖獸。馮斯這麽想著,把視線移向了給他打電話的人。這個人身材佝僂幹瘦,蒼白的麵容上布滿了皺紋,頭發也白了一大半,和詹瑩在留下的文檔裏所描述的那個接頭人差不多。看樣子,這應該是那個名叫魏崇義的人。


    魏崇義正把自己的身體裹在厚厚的棉被裏,縮在床上,目不轉瞬地注視著巨鼠和黑貓之間的比拚。他明明是躺在床上並沒有運動,卻仍然顯得呼吸急促,可見身體確實不大好。而在他的身邊,黎微正被繩子綁在一張木頭靠背椅上,不過麵容還算鎮定。


    這倒是黎微一貫的風格,馮斯想,好姑娘,果然是除了罩杯別的什麽都沒變。作為一個廢物天選者,他不敢輕舉妄動——動了也沒用——隻能繼續撅著屁股趴在地上靜觀其變,這讓他產生了一點偷窺狂的錯覺。


    兩隻巨鼠和金剛的碰撞越來越激烈,用肉眼都能看明白,金剛占據了上風。它的蠹痕在不斷擴張,與之相反,巨鼠的蠹痕不斷地縮小。雌鼠腹部的附腦已經全部染上了刺眼的綠色光芒,似乎是在說明它已經全力以赴。金剛則不斷從喉管裏發出威脅式的呼嚕聲,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把兩隻巨鼠逼到了屋子的角落裏。


    馮斯也不知道這一場爭鬥到底是黑貓勝利比較好還是巨鼠勝利比較好,所以連為某一方加油的傾向都無法產生。正在想著這就是在看一場沒有立場的籃球賽,他忽然用眼角的餘光撇到,在走廊的另一側,連接樓梯的那個地方,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動。


    馮斯轉過頭,借著最後一點殘陽的光亮定睛一看,樓梯口有一隻小小的生物正在探頭探腦,賊溜溜的雙眼閃動著微微的光亮。


    這是一隻老鼠。


    緊跟著,從它身後鑽出了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一大群的老鼠順著樓梯來到了瘋人院的二樓。與此同時,從走廊另一側的窗口,也有不少老鼠順著水管爬了上來。


    和出租屋裏發生的一模一樣,馮斯想,這他媽真是兩隻鼠王了,把它們在附近的族群全他媽召喚過來了。而且,這裏是鄉村,能招出來的耗子恐怕比城市裏還要多出不少。他雖然不害怕,看著這成群結隊的老鼠還是難免覺得很不自在。


    老鼠們看見馮斯站在那裏,同樣還是有些膽怯,但從屋裏散發出的常人無法捕捉的巨量信息素還是誘惑著他們慢慢靠近院長室。終於,有第一隻老鼠壯著膽子從馮斯身邊溜過去,鑽進了屋子裏。


    “這麽大膽子,一定是舒克……”這當口馮斯倒是依然不缺無聊的幽默感。但馬上,他看到了一幕令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場景。老鼠鑽了進去,顫顫巍巍地經過金剛的身邊,然後……金剛的身子抖了一下。


    馮斯揉了揉眼睛,想確認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此時又有兩隻膽子夠大的老鼠爬進去,金剛又是連續兩次發抖。


    我靠,這隻黑貓怕老鼠!馮斯目瞪口呆。這隻以自己的蠹痕壓製住了巨鼠的強大妖獸,卻居然會害怕普通的老鼠,這令他想起了武俠電影裏什麽都能做就是不能擋雨的傘。


    又竄進了幾隻老鼠。金剛終於支持不住了,它發出一聲怪叫,一躍而起跳到了魏崇義的身上,身畔的蠹痕也在那一瞬間由於金剛精神上的鬆懈而消失。而就在這一刹那,正在全力施為的兩隻巨鼠的蠹痕失去了壓製力,猛然間暴漲。那股淡淡的光華迅猛地擴大到了十米以上的半徑範圍,把門口扮演偷窺狂的馮斯也卷了進去。


    糟糕了!馮斯想要爬起來逃跑,卻怎麽也不可能跑得過蠹痕擴張的速度。那種無法抑製的愉悅感再度從頭腦裏升起,和兩隻巨鼠的蠹痕琴瑟和鳴,好似甜蜜的情人。一人二鼠就像是達到了生命中的大和諧,在這種類似共振的奇特狀態中,馮斯的眼前出現了一片光亮。


    這次要把我帶到什麽樣的幻域裏呢?馮斯想著,那片世界裏會有薑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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