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宴眉頭一皺,盡管在來之前她已有所預料,但當她看著輕煙如月下秋水般幽深的雙目裏漸漸燃起一簇熾熱的火焰,那焰光越燃越亮,直亮到讓人無法忽視。


    商宴明白,此刻展現在她麵前的,才是真正的黎蔓。


    “可是,”


    商宴略微轉開目光,麵色平靜。


    “雖然我曾聲稱自己是從奉安過來的,但我左不過是一個閨閣女子,既無功名也無權勢,麵對這樣一起盤根錯節的大案,縱使有心想幫你,我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更何況刨根究底,蘇州舉子案在背後的操縱者是陳家,不提旁的,光是一個陳國公就壓得半個朝堂喘不過氣來。蘇州舉子案雖然動靜頗大,但底下的這些醃臢事或許連陳賢的耳朵都吹不到。官僚權力層層遞增,要想翻案,談何容易。


    “因為我也是在賭,賭你真的來自奉安,賭你身份殊榮。”


    輕煙低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熾烈的星芒。


    “而你身邊的那位大人,就是最好的答案。”


    商宴默然,對於輕煙,她的確存在幾分試探和疑慮,但她也很篤定輕煙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畢竟,沒有誰會癲狂到認為一個小姑娘會是大商的帝王。


    聽著窗外的雨聲,商宴思緒萬千,最終她慢慢開口道,“我理解你,因為我也曾在年少時慘遭奸人迫害,一場大火,導致我家破人亡,自此孤身一人,甚至都不能以真正的身份存活下去。”


    “我知道那無數個黏稠深重的夜晚有多難熬,也知道孑然獨活渾渾噩噩的折磨,麵對仇敵卻不能手刃,隻能任由心底仇恨的烈火日日灼燒,直到心力交瘁也不鬆懈分毫,直等到一天可以報仇雪恨。”


    “可是我們往往忘了,心懷仇很所帶來的痛苦是遠超於仇恨本身的。”


    她的聲音輕緩,帶著不同於這個年紀的成熟和明智,讓人不由自主為之側耳。


    “所以,我願意助你,不僅僅是遵守諾言,也是遵從本心。”


    室內燭火在商宴臉上打出柔和的光芒,輕煙仔細凝望了她片刻,卻是由衷的笑了。


    “看來那位大人真的對你很重要。至少,他能將你從仇恨的深淵裏拉出來。而我……卻是已經墜得太深了。”


    簷角的雨珠‘啪噠’一聲打在窗沿上,緊閉的房門也不能阻絕樓裏男女的歡笑嬉鬧聲。


    輕煙從雕刻著合歡花的床榻枕頭裏找出一紙書信,那信紙已經發黃枯槁,想必也是被拿在手裏翻閱無數次了。


    “這是父親在牢獄中苦苦央求一位他普經教導過的學生傳給我的書信,裏麵記錄了他被柳宗權誣告迫害的始末。柳家將自己的尾巴藏得太深了,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和陳侯爺攀上了關係,毫無底線荼毒科場考生不說,竟還將罪證藏匿在與我訂親的婚書裏麵。”


    輕煙說著,呼吸逐漸加重加深,下意識的攥緊了掌中書信。


    “可笑我還滿心期待的想要與他成親,可歎我父親含冤,阿姐慘死,可憐我黎家上下九十多條無辜的性命!卻原來,不過是人家攀高結貴的墊腳石。”


    輕煙雙目隱隱發紅,她竭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將書信交到商宴手裏的一瞬,輕煙如釋重負。


    “如今,他柳家已是扶搖直上,柳宗權做了蘇州知州,父子倆同朝為官,風光無限。而每每提及蘇州舉子案,黎家都會被當做禍國殃民的貪官汙佞被口誅筆伐一番。”


    “父親在世時廉政親民,死後卻被百姓戳著脊梁骨,這叫我如何不寒,如何不恨。”


    商宴接過書信打開,薄薄的兩紙陳情書字跡潦草卻條理清晰,針針見血。不僅痛斥了柳宗權背信棄義,營私舞弊,還羅列出了許多案件疑點和錯漏之處。


    看著這一紙血淚交加的書信,商宴緊壓著眉頭,內心裏卻是無聲的歎了口氣。


    “可惜這終究隻是一紙陳情,以柳宗權如今的官位,若無實證,要想翻案何其困難。”


    “我明白,”


    輕煙肩膀微動,她背過身去,不讓商宴看見自己眼底的難堪。


    “曾經來我這裏過夜的官員都是這麽說的。他們外表看著清廉公正,其實骨子裏跟那些酒肉嫖客並沒有什麽兩樣。”


    “他們大多是途經章台的官員,會先跟你陳清利弊,然後再讓你開出自己的籌碼,而每服侍他們春風一度後,我都會將父親的信臨摹一份給他們,現下我還能想起他們那滿口答應,信誓旦旦的樣子。三年,我用盡渾身解數成為燕春樓的頭牌娘子,就是為了能接觸到那些遊曆的官員。三年過去,那封信我臨摹了十七次,每個字都爛熟於心,卻至今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停頓片刻,輕煙突然嗤笑一聲,無不嘲諷的繼續說著。


    “我又何嚐不知,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官場黑暗無疑是蚍蜉撼樹,但我也隻剩一個人了,除了這樣做,我別無他法。”


    她的聲音冷幽幽的,像是懸掛於頂的利刃,隨時會穿透那具纖薄的軀體。


    商宴有些不忍的扭過頭去,憐惜和怒意在胸前交織著,隻覺得樓內傳來的聲音越發嘈雜刺耳。


    她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這個千瘡百孔,對世情官場已經徹底絕望的女子,那種無能為力和憤懣,她已經很久沒感受過了。


    壓下心頭情緒,商宴同時也很清楚,蘇州舉子案畢竟是蘇州轄案,柳宗權高居蘇州知州之位,普通官員尚不敢去觸他的黴頭,更別提背後是權勢滔天的陳家。官場之間,都是風向互通,許多事情,或許他們知道的遠比黎蔓更加清楚。


    要為一紙書信,一個官妓,一夜風流而去得罪權黨,官場的那些人可都不傻。


    人性,永遠是不能苛求之物。


    “事到如今,其實我已經不抱什麽期望了,隻是最後還想再搏一把。”


    輕煙轉過身來,清豔的麵孔上眼神微微發亮。


    “如今我將父親的親筆信給你,無論事成與否我都不會怪你,相反,我很感激。若是三個月後沒有音信,我會用我自己的方法去做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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