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權見柳相癡狂入魔的樣子,不由仰頭落下兩行熱淚,哀歎著,“我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啊!”


    說完,柳宗權又舉起戒棍,—咬牙打在柳相另一條腿上,衣袍上滲出的血跡很快把雨水都染紅了。


    這一次柳相沒有出聲,他咬緊牙關,生怕黎蔓聽見了會害怕。


    簷下眾人都扭過頭去不忍再看,柳相雙手在地上都磨破了皮,他終於爬不動了。


    “把這個畜牲抬下去!”


    柳宗權發了令,幾個家丁趕緊上前架起柳相的身體。


    柳相任人拖著,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他眺望著遠處柳府大門的方向,突然開始悲慟的大笑出聲。


    “人心懸反覆,天道暫虛盈。”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


    沒有人知道柳相心底有多蒼涼,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掙脫不了身上的重重枷鎖。


    很快,柳府又重歸於寧靜,雨裏一路隻留下兩行蜿蜒的血跡。


    “原來你的腿傷是這樣來的,”


    夜裏雨霧涼得浸人,商宴微蹙了蹙眉,“既如此,你為何不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聞言柳相卻隻是沉重的搖了搖頭,苦笑著說。


    “告訴她真相又有什麽用,黎家遭此無妄之災,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這麽多條性命和血仇橫隔在兩人之間,你認為我們還能回得到過去嗎?”


    商宴心頭一跳,不知為何眼前又閃過八年前宮變時混亂的場景——鴆毒,烈火,對峙,一些撲朔迷離的頭緒讓她的神思有些雜亂,商宴不由低下頭去,垂眸不語。


    靜默的大廳裏響起柳相低沉的歎息。


    “況且,始終是我有負於她。”


    柳相的腿傷很嚴重,大夫都說,很有可能會落下終身殘疾。


    盡管柳宗權請來了蘇州最有名的大夫,柳相依舊不吃不喝,也不讓大夫治療。他形如枯木的躺在床上,渾身血汙,隻一心求死。


    最後是柳夫人傷心欲絕的告訴他,黎蔓沒有死,而是被遣送到了章台為妓。


    聽到這消息,柳相空洞的雙目乍然進射出些許光亮,柳宗權趕緊揮手示意大夫上前。清洗傷口時,柳相的身體抖如糠篩,大夫讓他忍一忍,沒有人知道,他隻是在慶幸之餘又為黎蔓即將麵對的處境而感到無比痛心。


    柳相的腿骨幾乎是被打斷了,至少要將養個—年半載,可六個月後就是奉安會試,為此,柳宗權整日唉聲歎氣,愁眉不展。


    他毫不懷疑,以柳相的文采卓見,定能在會試中大放異彩,青雲直上。而這也是柳家旭日東升的絕佳時機,一旦錯過,便隻能再等三年。


    可看柳相如今的狀態,是鐵了心的要與柳家劃清關係,他將自己整日關在院子裏,不與任何人言語,他派人送進去的書籍文卷也原封不動。


    而比之令柳家止步於此更令柳宗權心驚的是,柳相似乎並沒有放棄對蘇州舉子案的請罪肅清——而這無疑是將整個柳家置於屠刀之下。


    為此,柳宗權常在深夜從夢裏驚醒,大汗淋漓時他方才明白過來,光是打斷柳相的腿骨並沒有用,他必須要徹底摧毀柳相的脊梁,這才能保得住柳家。


    “所以,最後你父親用了什麽方法,才讓你甘心隱瞞真相。”


    “你殺過人嗎?”


    商宴一怔,似是沒想到柳相會突然這樣問,她凝眸看向自己潔白的掌心。


    “平心而論,我並未親手殺過人,但因我而死的人卻不在少數,有時候,我也會迷茫,究竟我的雙手是不是早已沾滿血腥。”


    “又或許,我隻是在自欺欺人。”


    柳相點了點頭,“那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感受。”


    他收回目光,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而來。


    “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若我執意翻案,黎家的慘案會在柳家再度重現,這無異於親手戮殺自己的族人。很多時候,人往往會因各種感情所束縛,從而違背了自己的本心。”


    半年後,柳相終於可以下地走動了,他日複一日的咬牙鍛煉,就是為了使雙腿盡快恢複,因為黎蔓還在等著他,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這日,柳相打開房門,初冬的陽光終於得以進入這方小小的院子。


    朝陽照在他蒼白憔悴的臉頰上,青綠錦袍下的身軀依舊挺拔,卻如大病初愈般瘦削的可怕。


    柳夫人見自己的兒子這般模樣,眼淚當即就掉了下來。


    “我的相兒啊,你怎麽把自己磋磨成了這個樣子!”


    柳相暗沉無光的眼神動了動,麵上卻是平靜得可怕。


    門外夾道站滿了男女老少,一副副表情各異的麵孔,全是他平常所熟悉的親人。


    此時所有人都沉默著,隻能聽見柳夫人傷心的啜泣聲。


    在眾人或惶恐或凝肅的神色中,柳相拖動跛腿走出了房門。


    柳宗權低沉威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柳相,這件事情或許是為父做錯了。但你要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感情與信仰之外,還有著更為重要的責任。若你能眼睜睜看著柳家的血脈至親都慘死在鍘刀下,那你就去吧。”


    “為父扛著柳家走了數十年,如今已然是扛不動了,今日不論你作何選擇,我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


    話畢,院裏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隻是目光都齊刷刷的落在柳相身上。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柳相跛著腿艱難的向前移動著,可每走一步,那些如影隨形的目光就像一座座大山,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恍惚中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柳相即將踏出院落時,一隻蓮藕般的小手突然從後麵拉住了他的衣角。


    “小叔。”


    柳相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那奶裏奶氣的聲音繼續說著,“小叔,你的病好了嗎?阿娘說等你的病好了就可以帶我去買糖葫蘆吃了。阿娘平日裏都不許我買糖吃,說吃多了對牙不好。”


    見柳相垂著頭沒有說話,年僅四歲的柳茵又噔噔噔跑到柳相身前,腳腕上的銀鈴鐺隨之發出悅耳的聲響。


    她仰起粉嘟嘟的臉頰,卻在看清柳相的臉時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小叔,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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