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夜晚。


    溫泉山莊的保衛處處長黃冠,此刻正盯著眼前的監視屏幕,腦門上全是汗水。這座山莊作為政府重點扶持的旅遊項目,通常情況下是沒有人敢來這裏撒野的,而山莊的投資人本來也背景強硬,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這座小城裏固然有那麽幾個難纏的幫會,在老板的打點之下,也都很知情識趣,從來不來找麻煩,大家相安無事。去年年底的時候,還有一個幫會到這裏來包了一個院子開“年會”,當值經理請示老板後果斷免單,對方十分滿意,甚至主動提出可以協助山莊的安保。總體而言,同為黑道出身的黃冠在這裏過得比較愜意,基本沒有遇到過麻煩,他也相信道上混的人都是說話算話的,隻要事先說好了、打點到了,就不會有問題。


    然而今天跑到這兒來的,恰恰是兩股不接受打點的奇怪勢力。


    大概在晚間八點左右的時候,一名手下向黃冠報告:“單強帶著七八個他的人來了,一起還帶著一個老太太,看神態不太對勁。”


    黃冠有些犯疑。在本市的大佬裏,僅有兩個對山莊老板不聞不問從不接近,單強就是其中之一。雖然他也從來沒有來挑過事,但一直都在山莊的重點防範名單上。而眼下,單強突然來了。


    “他們要了一個大套間,沒有任何人過來和我們打招呼。”手下匯報說,“晚飯也是直接送到房裏去吃的。”


    黃冠思索了一會兒:“先不要驚動他們,派人遠遠地監視就行了。但記住,一定不要驚動他們。”


    布置完之後,他開始回想這位名叫單強的大佬的行事作風。和其他本地黑幫相比,單強大多數時候顯得低調平和,隻是固守著自己的幾塊產業,幾乎從不惹事。但有一次,一個年輕氣盛的新老大曾經對單強出言不遜,還揚言要搶奪單強名下的幾個鋪麵。幾天之後,他在去往外省的途中神秘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人們這才知道了單強並不是好惹的。


    黃冠最怕這種不說話隻做事的主,因為這樣的人一旦出手,就不會輕易罷休。此刻單強突然進入了他的地盤,怎能不讓他心裏七上八下?


    他來到了監控室,一直盯著監控攝像頭傳回來的山莊各處的畫麵。當時鍾走過了十一點之後,手下通過對講機向他報告:“他們離開房間了!”


    黃冠一麵讓手下隨時注意動向並向他及時匯報,一麵在監控屏幕上搜尋著單強的蹤跡。這個一向臉上不帶什麽表情的中年男人,帶著他的手下,和那個身份不明但氣質優雅的老婦人,走向了溫泉山莊的東北方向。


    東北角有什麽?黃冠快速地思索著。那邊的地勢不是太好,高低不平,難以修建整體規模較大的建築物,於是山莊因地製宜,把那裏建成了一個小小的兒童遊樂場,包括了一些常見的中小規模遊樂園機械。不過現在,那裏有一台貨真價實的大型機械正在安裝,並且即將裝配完成——一架高空觀覽車,即俗稱的摩天輪。按照財大氣粗的老板的指示,這台高空觀覽車不圖賺錢,要的就是那種站在最高處俯視天下的氣勢。


    黃冠的汗又冒出來了。假如單強的目的是破壞摩天輪,經濟損失猶在其次,削了老板的麵子,那可真是畫麵太美不敢看,那我黃某人大概是不要想在川東範圍內混了。


    “給我盯死了他們,”黃冠咬咬牙,對著對講機下了命令,“如果他們敢有什麽出格的動作,不管三七二十一,給我拿下!責任我來負!”


    他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煙,心裏正在煩躁著,手下又傳回來另外一個消息:“老大,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兩個遊客在跟著單強他們。”


    “兩個遊客?這他媽不是添亂麽!”黃冠大怒,“是什麽人?找個借口先把他們帶走再說!”


    “恐怕不太方便下手,”手下的語氣有些猶豫,“那兩個人的房間,是王歡辰親自打招呼訂的,應該是老王的貴賓。”


    黃冠愣住了。在這座城市裏,沒有接受老板打點的一共有兩家,一家是單強,另一家就是王歡辰。和單強一樣,王歡辰也是那種表麵上不顯山露水,背後的實力讓人難以琢磨的人。今天這兩家竟然一齊打上門來了,這是巧合嗎?


    我得親自去看看!黃冠狠狠地掐滅了香煙,站起身來。


    片刻之後,他開車趕到了山莊東北。還好,兒童遊樂園夜間營業時間已過,此刻這裏除了兩個技術工人在調試已經裝配成型的摩天輪之外,並無其他的閑人。單強等人也隻是站在附近觀望著,並沒有靠近那座正在進行最後調試的摩天輪。而兩個跟蹤他們的人則站得更遠。


    黃冠沒有開車窗,就在車裏觀察了一下這兩名遊客,那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長相都還不錯,女的尤其漂亮,但看他們的年紀和氣質打扮,都完全不像是道上混的人,倒更像是學校裏讀書的大學生。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黃冠想。不管怎麽說,這些人並沒有靠近摩天輪,這讓他心裏稍微放鬆了一點。但沒過多久,一個新的變故發生了。


    ——又出現了三個人。


    黃冠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了。就在他的視線之內,單強那一行人中,突然間多出了三個身影。他完全沒有看清楚這三個人是怎麽來的,他們簡直就像電影裏拍的隱身人一樣,仿佛是隱匿著身形走到那裏,再突然間現形。


    鬧鬼了,黃冠想著,借助望遠鏡打量著那三個人。那是兩男一女,年紀都在三十歲上下,長相和身材也都很普通,乍一看毫不起眼,但不知怎麽的,黃冠總覺得這三個人給了他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在牆角發現了一隻色彩斑斕的毒蜘蛛一樣。


    這些是什麽人?黃冠的眉毛攪到了一起。他發現,這三個人似乎也不是單強等人的同夥,因為單強等人麵對著這三個突然出現的人,表現得比他還要詫異。雙方經過了幾句簡短的對話後,一名單強的手下把手伸到褲兜裏,掏出了一把折疊匕首。


    見鬼!這下子就算是得罪單強也非出麵不可了。萬一這幫人動刀動槍地在山莊李鬧出了人命,老板一定會把自己扔進長江裏喂魚的。黃冠趕忙發動汽車,急速開到單強等人身畔,從車裏鑽了出來。


    “單先生,我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您來做客我歡迎,但這位兄弟的刀子,是不是可以收起來呢?”黃冠說。


    單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但眼神裏那股凶惡的殺意卻讓黃冠不自禁地往後退出一步。黃冠並不是個笨蛋,此時此刻,突然有點明白過來:單強今晚來到這裏,一定是要做一件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事,重要到不惜得罪任何人,或者付出任何代價。和這樣的對手正麵對抗,搞不好不必等老板把自己扔進長江,今晚就要丟掉小命。


    黃冠權衡著利弊,一會兒想要不顧一切上前開打,一會兒想要退縮,甚至於連報警這樣的荒謬念頭都冒出來了。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忽然又有了新的發現。


    前方的空氣顏色好像有點……不對。


    黃冠以為是自己神經太過緊張,加上抽了太多煙,以至於老眼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去,確實有點不對勁,以那三個神秘出現的陌生人為圓心,有一道顏色怪異的圓弧正在空氣裏悄然擴散,漸漸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球體。在夜色裏看來,那是一道帶有淡淡橙色的圓弧。很快地,整個摩天輪都被包裹在了那道異色之中。


    這是什麽玩意兒?毒氣嗎?黃冠心裏開始感到害怕。他是黑道出身,弄刀弄槍的話,真要被人砍死打死倒也認了,死在毒氣下未免有些冤枉。他開始悄悄地退回車裏,倒車一點點退了回去。一直退到他所認為的安全距離,都沒有任何人搭理他,雖然有點傷麵子,倒也總算鬆了口氣。他重新從車裏鑽出來,這時候耳朵裏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


    雷聲。他聽到了雷聲。


    黃冠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來。他看見夜空中不知何時已經聚集了一大塊濃重的烏雲,雷聲正是從烏雲裏傳出來的。然而今年長江邊持續幹旱,根據天氣預報,未來半個月內都不應該有雨。眼下天空中突然匯聚出一片雨雲,著實有點不同尋常。


    但雨雲真的來了。幾聲驚雷後,電光也開始清晰可見,同時有細細的雨點掉落下來。很快地這些毛毛細雨迅速轉化為滂沱暴雨,雷電的閃擊也越來越密集,眼看就要形成雷暴。


    真是活見鬼了,轉眼間變成落湯雞的黃冠想,老子在這兒生活了四十年,從來就沒見到過這樣的雷雨。他也知道,在雷雨中暴露在相對空曠的地方並不安全,於是決定先開車離開這裏。拉開車門的一瞬間,他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嚇得他手腳發軟,差點一下子站不穩摔倒在泥水裏。


    他扶著車門,努力穩住身體,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時間忘記了逃命。


    在他的視線中,在那座高大的摩天輪周圍,就像是被水浸濕的水墨畫一樣,突然疊加出了一圈其他的東西。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座懸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建築物。隨著雷電的不斷轟鳴,那座建築物的輪廓也愈發清晰,清晰到足以看清楚掛在建築物正門上的牌匾,牌匾上有四個還沒有褪色的大字:玄化道院。


    玄化道院?黃冠的腦子裏立馬蹦出了那個當地人都曾聽說過的消失道觀的傳說。他也猛然間想起來了,當年道觀所處的位置據說地基本來就不是很牢,曆經幾百年的風吹雨打,經曆了幾次泥石流和山崩之後,原有的地基已經不複存在了。如果按照現在的地標來進行推算,玄化道院……似乎就應該懸在半空中。


    道觀的傳說是真的!黃冠渾身顫栗著,心裏想要逃,卻又不由自主地被眼前這難得一見的奇景所深深吸引——這可是人人苦苦追尋而難以得見、以至於被很多人斥為無稽之談的神秘事物啊。當傳說變成現實,當神話降臨人間,那樣的衝擊力,足以讓人忘記周遭的一切。


    而且,在過去流傳的那些傳說中,在雷電之夜裏所能看到的道觀,從來就沒有可以看到全貌的,道觀就像一條雲中之龍,總是隻若隱若現地展現出一鱗半爪。可是現在,黃冠看到了道觀的全貌:山門,靈官殿、三清殿、淩霄寶殿等等全都清晰可見。一道道電光閃過,謎一樣消失的道觀纖毫畢現,仿佛一個突然從雲端現身的巨人,用莫測的目光俯瞰著幾百年後的世界。


    一定有什麽東西不對,也許……就和那三個奇奇怪怪的人有關?黃冠猜想著,卻沒有辦法想得太深入。這並非因為眼前壯麗的景象讓他無暇思考,而是發生了一些別的他不得不關注的事情:單強和他的手下們,與那三個離奇出現的人打起來了。而接下來的一幕比這場打鬥還不可思議:摩天輪突然間發動了,轉了起來。


    這座摩天輪雖然還沒有最終調試完成,但其他裝配工作都已經做好,理論上的確是可以發動的。但是沒有自己的命令,工作人員怎麽敢貿然開動電動機?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努力在密密的雨簾裏睜大雙眼,仔細分辨著。他發現,在摩天輪的眾多座艙裏,有一個座艙裏竟然有人!從遠處模模糊糊地隻能看清楚裏麵似乎有三個人,具體的長相就不清楚了。


    他還想細看,忽然眼角的餘光瞥到自己腳下的泥水似乎顏色起了變化。低頭一看,泥水裏混進了一丁點紅色的小顆粒,似乎還在蠕動著,有點像是什麽被水流衝過來的小蟲子。沒等黃冠反應過來,那些紅色的小蟲子忽然消失了。緊跟著,一股難以忍受的可怕的疼痛從他的右腳上升起。


    黃冠這輩子在道上打拚,也是吃過打、挨過刀子的狠角色,否則也不會被老板委以安保重任。對於他而言,哪怕胸口被人插上一刀,也頂多皺皺眉頭。但此時此刻,那種痛楚卻仿佛超越了忍耐的極限,痛覺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以無可阻擋之勢洶湧地衝進神經的河道,讓黃冠在一瞬間被擊潰。


    “啊!!!”黃冠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右腳痛得完全無法出力,摔倒在了地上。他可以看到,他的手下們和單強等人也都以類似的姿態摔倒,看來是都被這種可怕的紅色蟲子所叮咬。那種疼痛不僅僅是叮咬,而像是一種迅速擴張的吞噬,仿佛蟲子一進入體內就開始瘋狂地撕咬他的血肉、並把它們一塊塊吞下去一樣。


    劇烈的疼痛很快從腳上轉移到肚腹,靠近心髒。在一種自己將被吃空的幻覺中,黃冠的意識漸漸模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甚至都來不及去想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


    我總算也見到過這座消失的道觀了。那麽宏偉,那麽壯觀,就像是去年在大城市裏看的imax電影那樣清晰而充滿壓迫感。


    它果然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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