劊子手用火炬點燃了柴堆,升騰的烈焰迅速吞沒了那個瘦小的軀體。很快地,皮肉燒焦的濃烈臭味在空氣中散布開來。


    “願烈火洗滌你汙穢的靈魂,願上帝從此寬恕你的罪孽。”神父的左手按在聖經上,莊重地祈禱著。


    漢娜的目光越過神父,望向燃燒的火堆。行刑柱上的米莉安已經完全化為蜷曲的焦炭,不過她並沒有真正遭受到火刑的痛苦。在耳聞目睹了太多恐怖到讓人做噩夢的殘酷審訊後,米莉安喪失了一切抗爭的勇氣,被捕後幾乎是立刻承認了自己女巫的身份。法庭因此賜予了她寬大的慈悲,先對她執行了絞刑,吊死之後再進行火刑。


    對於那些被教會認定身份的女巫來說,這幾乎是最好的結局了。假如堅持不承認自己是女巫,囚犯們就會遭受種種駭人聽聞的酷刑:鞭打、灌水、針刺指甲、夾棍、虎鉗、用通紅的烙鐵燒灼雙腳、拉伸肢體的肢刑架、在頭皮上澆白蘭地然後用火燒……光是聽到描述,就足以讓人全身顫抖。之前漢娜也曾親眼目睹過鄰村的珊德拉的慘狀,在被抓捕後,她堅持不肯承認自己是女巫,僅僅過了一個星期,她就幾乎失去了人形,變成一團爛肉。


    更加悲慘的是,盡管始終倔強地拒絕認罪,法庭仍然裁定她是被魔鬼引誘而背叛了上帝的女巫,最終判處火刑。那一次的火刑,漢娜沒敢去看,但聽看完了行刑過程的人說,即便在被烈焰吞噬的時刻,珊德拉仍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拚命喊叫:“我不是女巫!上帝一定會懲罰你們的!”


    而眼下,已經被絞死的米莉安無法發出聲音,那種無言的寂靜卻更加讓人不安。漢娜不由得又冒出了那個拚命抑製卻又怎麽也抑製不住的念頭:什麽時候會輪到我呢?


    在這個時代,教會對女巫的製裁達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人們簡直難以想象,自己的身邊會潛伏著那麽多魔鬼的情人,但法庭的宣判是不容置疑的。一個又一個平時看起來尋常無害的婦女被發現其實是女巫,然後遭受酷刑審判並最終被執行死刑。魔鬼的陰影籠罩著整個歐洲。


    漢娜居住的村子位於普魯士勃蘭登堡的南部,原本是一個寧靜祥和的地方,但“識破者”來到勃蘭登堡區域後,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這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自稱擁有上帝賜給的天眼,能夠從人們的眼珠裏辨認出隻屬於魔鬼的邪惡光芒,帶有這種光芒的人自然就是巫師和女巫了。他宣稱,他在十年的時間裏走遍了歐洲,總共揪出了五百多個巫師和四千多個女巫。這一次,應教會的邀請,他來到了勃蘭登堡,也帶來了腥風血雨。


    女巫的辨別有多種方法,隻要符合任意一種特征,就可以被認定是女巫。這樣的裁判標準就像是在魚汛期撒大網捕魚,入網的人不計其數,審判的過程也讓人完全無從自辯,基本上被捕就意味著被認定為女巫,也就意味著死亡。


    按照抓捕女巫的寶典《女巫之錘》的記錄,女巫們擁有各種各樣的邪惡力量,她們會飛、會驅使動物、會用詛咒殺人、會在田地裏散播瘟疫,她們在女巫的集會上會殺害嬰兒作為獻給撒旦的祭品,等等。最初聽到這些說法時,漢娜也對女巫懷有深深的恐懼和憎恨,但當一個個看起來絕不像女巫的村民、熟人甚至朋友被揭發出女巫身份後,她開始產生了懷疑。更加可怕的是,按照那些捕風捉影的標準,她覺得自己也可能符合女巫的定義:她的肩頭有三顆排列成近似等邊三角形的黑痣,那可能被認為是魔鬼賜予的標記;幾年前的一個春天,她家的母牛生下一頭隻有三條腿的畸形牛犢,這也會被認為是巫術作祟。


    最最要命的在於,漢娜是一個寡婦。最近一兩百年來在對女巫的鎮壓中,寡婦總是首當其衝,據說是因為身邊沒有男人,容易被魔鬼趁夜交媾得手。在附近村落已經有好幾個寡婦被判為女巫執行了火刑,村裏人看她的眼神也越來越奇怪,但她沒有任何辦法,隻能聽天由命。除了祈禱上帝保佑,她知道自己無處可躲、無路可逃。


    米莉安的火刑結束後,漢娜回到家裏,回想著屍體燒焦的氣味,連晚飯都沒有胃口吃,隻是把身子縮在床上,滿腦子都在想象著倘若自己被抓後會發生些什麽,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在夢裏,她被綁在行刑室裏,腳下踩著燒紅的火盆,一個渾身裹在黑袍裏的男人手裏握著鋒利的鐵鉤,一下子劃開了她的肚腹,腸子流了出來。


    漢娜尖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隻覺得渾身都已經被冷汗濕透了。她正在心有餘悸地喘著氣,忽然間心跳幾乎停頓:她發現,自己的床前站著一個人,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穿著相貌,隻能隱隱從體形判斷出這是個瘦削的男人。


    “你、你是什麽人?”漢娜一邊發問,一邊悄悄伸手在床頭摸索,但除了一個燭台之外,並無其他可以做武器的東西。她隻能把燭台攥在手心裏。


    “請放下吧,我來這裏並沒有惡意,”黑暗中的男人說,“何況那麽小的一個燭台,也根本傷不到我。”


    這個人的德語說得相當純正流利。但正因為太純正了,不帶一點口音和方言詞匯,讓漢娜意識到這是一個外國人。她定了定神,輕聲問:“我可以點燈嗎?”


    “請便。”對方回答。


    漢娜穿好衣服,點亮了蠟燭,燭光下她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長相,不由得十分詫異。她原以為這是個法國人或者英國人,卻沒想到會看到一張黃色皮膚的東方麵孔。這竟然是一個東方人,雖然穿著歐洲式樣的衣服,頭上卻古怪地挽著一個發髻。漢娜隱隱記得曾有人提起過,在遙遠的東方,有一群不信上帝而隻信東方神明的人,頭上就會挽起這樣的髻。


    “你到底是什麽人?來找我幹什麽?”漢娜問。


    “你的祖父名叫莫裏茨·塞巴斯蒂安·弗林斯,因為鬥毆傷人被關進監獄,然後在監獄裏感染鼠疫死去了,對嗎?”東方人並沒有回答,反而向她提出了問題。


    漢娜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的?”


    東方人不答,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的祖父死後屍體直接被燒成了灰燼,根本沒有交給你們舉行葬禮,對嗎?”


    漢娜默默地點了點頭,還沒有張口,東方人已經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你祖父的遺物裏,有一個銀質的雞心吊墜,能不能給我看看?”


    這個奇怪的東方人,好像什麽都知道。漢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櫃子裏掏出一個木盒遞給他。東方人打開木盒,取出吊墜,仔細觀看了一分鍾,把它重新放了回去,然後轉頭對漢娜說:“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你已經在女巫名單上了,大概四五天之後,等處理完了手裏的這一批,就會來抓你。”


    漢娜踉踉蹌蹌地退後幾步,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雙手捂著臉哭泣起來。但很快地,她又止住了哭泣,哽咽著說:“謝謝你來告訴我。可我該怎麽辦呢?”


    “我很想帶你逃走,但是時機不太對,”東方人說,“誠實地說,我現在也是個逃犯,正在被一些比教會更厲害的人追捕,在擺脫掉那些人之前,帶上你隻會兩個一起死,所以我其實隻是來給你捎個話的。”


    “捎個話?”漢娜一陣茫然。


    東方人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漢娜,上麵寫著一句話。漢娜看著這句話,忽然間渾身一震:這是祖父的字跡!從小就從書信裏看習慣了的祖父的字跡!


    “我的祖父……他還活著嗎?”漢娜十分驚詫。


    “總而言之,這一行字的真假你自己判斷,願不願意相信也由你。”東方人沒有正麵回答,“我得走了,願你們的上帝能保佑你逃脫劫難,美麗的女士。”


    東方人像一陣風一樣,突然出現又迅速離開,如果不是那張上麵有祖父筆跡的字條,她幾乎要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但這不是夢,紙條是真的,祖父的筆跡也完全看不出破綻。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的處境:東方人沒有任何理由編造謊言來騙自己——因為他什麽都沒有索取,何況自己也早有預感,被當成女巫抓起來受刑看來是無法避免的了。但是女巫也可以少受痛苦,那就是痛痛快快地承認女巫身份,懇求法庭直接賜予慈悲的絞刑,那樣可以免除審判過程中的種種酷刑,也能夠在絞死後才經受火刑,不必體會烈焰焚身的痛苦。米莉安就選擇了這樣的結局。


    可自己呢?自己應當怎麽辦?祖父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他要給自己留下這句話?漢娜完全想不明白。但是祖父的話明明白白放在眼前,難道這句話當中會蘊含著……某種生機?可是這樣的生機,漢娜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氣爭取,因為那根本就是生不如死的煉獄。


    她的腦子裏一團亂麻,不知不覺間手一鬆,紙條落到了地上。在燭光照映下,那一行潦草而有力的文字顯得分外清晰:


    “千萬別認罪,無論經受多少刑罰,一定要活著熬到火刑!”


    東方人的預測是準確的,五天之後,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來到了漢娜的家門口。漢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胸前虔誠地畫了一個十字,走出家門。她的臉色蒼白,身體也在微微發抖,卻努力讓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平穩而優雅。


    “我們走吧,先生們。”漢娜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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