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車終於被逼到了一條鄉間的死路裏。車停了,馮琦州回過身來低聲說:“躲在車裏,千萬別出來,無論發生什麽都絕對不要出來。”


    說完,他以很小的動作扔了一個東西到馮斯身邊。被綁得死死的馮斯艱難地側身一看,那是一片鋒利的刀片。他心裏一喜,用還能活動的手指把刀片捏了起來。


    就在馮斯一點一點用刀片割斷繩索的時候,馮琦州已經打開車門下了車。他故意沒有關上車門,似乎是為了方便讓馮斯聽到他和敵人的對話。


    外麵同樣響起車輛靠近和停車的聲音,然後是開門聲和腳步聲。馮斯從腳步聲粗略判斷,對方來了六七個人。


    “馮三,你可真會躲啊,誰能想到找你要花19年的時間?”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響起,柔媚而甜膩,卻有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仿佛是摻雜了毒藥的蜜糖。


    “19年了,仍然沒躲過,”馮琦州用石頭一樣冷硬的聲音說,“還是你們厲害。”


    “但你已經是躲藏時間最長的一個了。”甜膩的女聲發出一聲輕笑,“我們做出了無數種猜測,猜測你會怎樣偽裝身份,卻萬萬沒有料到,你竟然會反其道而行之,變成了一個作風張揚的風水大師。”


    “大隱隱於市。”馮琦州簡短地回答。


    “你覺得反正從來沒有人見過你的真麵目,你這樣偽裝是絕對安全的,但最終卻還是暴露了,能猜到為什麽嗎?”女人說。


    “沒什麽難猜的,”馮琦州說,“你們的確沒見過我的臉,但這個世上還是有一個人見過的。你們想必是找到了那個人,那個被我當成生死之交的人。”


    “所謂生死之交,無非是隻能一起生,卻不能一起死而已,”女人悠悠地說,“你信錯了人,也就無須抱怨了。把那個孩子交出來吧。”


    馮斯心裏咯噔一跳,知道女人所說的“那個孩子”指的就是區區在下。他飛速地分析著馮琦州和女人剛才的對話。聽上去,父親過去的身份並不是現在的風水騙子,他是為了躲避一群人,才故意偽裝成這樣的身份的。而19年這個時間……不剛好是自己的年齡嗎?


    也就是說,父親逃遁和改換身份是為了保護自己,而這個女人所代表的“敵人”,目的則是抓獲自己。他不禁有些糊塗:他們圖的是什麽?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19年的人生:幼年喪母,有一個假冒道士靠著風水陰陽術四處招搖撞騙的父親,在一個平凡的小城裏長大成人,直到考上大學離開。他自幼就被人誇聰明,但並不是那種天才式的聰明,隻是比一般人頭腦更加靈活一些,有一些諸如網遊打錢或者經營營銷微博之類的小智慧,能考進全國重點大學。他身材高大,體魄不弱,但也說不上有多麽強健,打群架的時候被幾個人圍住一樣得被揍趴下。這樣的人馬虎可以稱得上優秀,但絕對不罕見,即便在同一所大學裏也能輕易找出比他更強的——可這幫人為什麽偏偏那麽重視自己?


    難道我其實是古代哪個不知名小國的王族後裔,這幫人覺得我身上藏著什麽王國寶庫的秘密?馮斯胡思亂想著,而馮琦州接下來的回答再次讓他震驚:“交給你們也沒有用的。他根本不是你們有能力掌控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掌控?順其自然?馮斯的腦子又亂了起來。我是什麽?機器人嗎?為什麽會用“掌控”這個詞?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女人又是一聲媚笑,“你守護了他19年,已經夠累了,就別再掙紮啦。”


    隨著這一聲笑,馮斯聽到對方的腳步聲重新響起,應該是有兩個人向麵包車所在的方向靠近了。正好這時候他也摸索著割斷了綁在身上的繩子,於是悄悄抬起一點頭,透過布滿灰塵的車窗向外窺視。他看到對方一共有五男一女六個人,女的果然長著一張狐媚的麵孔,看上去年紀很輕,男人則個個麵相不善。其中兩個男人靠近了馮琦州,個頭都不高,但身體敦實粗壯。根據他以往的打架經驗,這樣的對手並不好對付,對於父親這樣隻會坑蒙拐騙的假道士,恐怕三兩拳就得被幹暈。


    盡管這些年來對馮琦州積累了許多怨氣,但眼下父親顯然和自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馮斯稍一猶豫,權衡利弊,還是準備出去助拳。即便假定那個女人不會打架,以二敵五也是絕對劣勢,但此時此刻顧不了那麽多了。


    然而,他剛剛動了這個念頭,就發現馮琦州把右手背在身後,悄悄搖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去,接著又豎起大拇指,那大概是表示胸有成竹。


    看著馮琦州裹在運動服裏的瘦削身形,馮斯忽然有點明白了,於是按捺住沒有動彈。兩個男人來到馮琦州身前大約一米,忽然加速,左邊的那個飛腿向著他的胸口踢去,右邊的則以一個很難看的姿勢滾倒在地上,撲向他的雙腿。


    那一瞬間馮斯差點以為自己是在看一場現場直播的ufc無限製格鬥比賽,這兩個男人一個使用的是泰拳的腿技,一個使用的是巴西柔術,這樣的動作在日常小混混打架裏是見不到的。看這兩人的動作迅猛毒辣,他覺得馮琦州恐怕是死定了。


    然而馮琦州的應變卻遠遠出乎他的預料。麵對著兩名敵人的夾攻,馮琦州絲毫沒有慌亂,他的身子向右邊微微一側,恰到好處地閃過那一記淩空飛踢,同時左肘橫擊,準確地擊打在對方的膝關節上。敵人發出一聲悶哼,栽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右邊的敵人也已經撲到他身前,雙手已經觸及他的腿部,眼看就要用擒技死死纏住他。馮琦州並沒有躲閃,而是順勢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屈腿下跪的動作,雙膝猛然發力,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對方的雙臂上。“哢嚓”兩聲響後,這個壯漢的雙臂已經骨折了。


    這個人是我的父親?馮斯完全驚呆了。從小到大,他所見慣的父親一直是這樣的形象:穿著各種各樣色彩鮮豔的道袍,手裏捏著桃木劍和符紙,滿臉偽裝出來的神聖莊嚴,嘴裏胡扯著紫微鬥數、易經八卦、風水、驅鬼、招魂、轉運等亂七八糟的概念。而這樣高高在上的大師外表之下,實質是虛弱的,因為曾經有一次,馮琦州不知道是在批命時說錯話了還是怎麽的,得罪了一個家鄉當地的黑道老大,被幾個小嘍囉揍得滿地打滾,最後又是擺酒賠罪又是賠錢才算擺平。從那一次的遭遇來看,馮琦州應該是半點打架的能耐都沒有的。


    可是眼下,馮琦州所展現出來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格鬥能力。是的,這已經不是馮斯偶爾參與的那種在小城街頭或是在大學校園裏的打架鬥毆,這是格鬥的技巧,嫻熟、精準、冷酷、殺傷力極大的格鬥技巧。


    那個問題再次從心底升騰而起:我的父親到底是什麽人?


    不過他顧不得多想了,因為局勢依然危急。打倒了兩個男人之後,剩下的三個男人一齊圍了上來。而這一次,他們已經明白了馮琦州的厲害,再也不會輕易冒進,並且手上都拿出了武器。馮琦州則從麵包車裏抓出一根鐵棍,即便麵對著三個人的包圍,也絲毫不顯慌亂。


    這一次雙方搏鬥的時間更長,馮斯也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沒錯,馮琦州絕對是一個格鬥高手,力量、速度、反應能力和經驗都是一流的,令他想起大學軍訓時那個偵察兵出身的教官。他禁不住想,父親年輕的時候一定有非常豐富的實戰經驗。


    然而他也看出了馮琦州的問題,那就是體能。畢竟十多年來,他都沒有施展拳腳的機會,也許有瞞著自己進行鍛煉的時候,但那樣的時間是有限的。如今同時和三個年輕人纏鬥,他很快就汗濕背脊、氣喘籲籲。


    不過最終還是經驗和實力占了上風,馮琦州擊倒了三個年輕人,自己也累得直喘粗氣,而且身上也有多處受傷。在此過程中,那個妖媚的女人一直笑吟吟地站在一邊,似乎一點也不著急。


    “不愧是馮三,19年後身手還是那麽好!”女人拍起手來,“你要是年輕個十歲二十歲的,我多半就愛上你了。”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近,步子看上去漫不經心,馮琦州卻十分警覺地向後退了兩步,握緊了手裏的鐵棍。女人伸出雙手,隻見兩隻手上各握著一柄短短的匕首,刀尖上閃爍著寒光。她忽然彎下腰,用貓一般靈活而詭異的步伐一一掠過倒在地上的五名同伴,接著重新直起身來,一臉的若無其事。馮斯定睛一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下直衝到頭頂:那五個男人的喉管全都被割開了,鮮血正在汩汩地流出,眼看都活不成了。


    我靠,她真的會殺人啊!馮斯瞪大了眼睛,不是開玩笑的,真的殺人了。


    他並不是膽小的人,甚至比一般人都膽大,但之前即便是那些激烈的街頭群架,也從來沒有打死過人,更何況眼前發生的並不是誤傷致死,而是赤裸裸血淋淋的謀殺。他覺得自己有些想吐的感覺。無論人們如何喜歡在各種影視作品裏欣賞殺人的場麵,當真正的死人擺在麵前時,沒有幾個人會感覺到舒服。


    “你下手真夠狠的。”馮琦州淡淡地說。


    “我狠?還是得怪你下手太狠,把他們都打殘了,我不能帶著幾個累贅上路啊,”女人說,“咱倆也快點吧,再耽擱下去就天亮了。”


    話音剛落,她已經向著馮琦州猛衝過來。


    馮斯是個隨時隨地都笑眯眯的人,在外人眼裏的形象往往是玩世不恭,對什麽事都不太在乎,但實際上,他骨子裏從小就倔強好勝,所以打架的次數其實不少,即便考上了大學,也曾因為打架受到過警告處分。他打籃球時不喜歡身體接觸,也有一個原因在於打野球的人經常控製不好技術動作,導致野蠻犯規,衝撞過多容易引發他愛打架的天性。


    此時以他十來年街頭鬥毆的經驗,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女人相當厲害。她的反應異乎尋常地靈活,腰肢扭動得像條毒蛇,兩把匕首出手的方位動作也都詭異非常,不一會兒馮琦州身上已經添了好幾道新傷口,腳步也開始踉踉蹌蹌,隻能盡量用鐵棍把對方逼遠一些,不讓她近身。


    再這樣下去,自己和父親都會死在這個瘋女人的手裏,馮斯很快做出了判斷。他也明白,自己那點打群架的本領在對方麵前估計不值一提,但如果能替馮琦州吸引一點她的注意力,讓父親得到一絲反擊的機會,也是好的——總比等死強吧。


    想到這裏,他握緊了手裏的刀片,翻到前排座椅上,小心地探出頭。但沒想到,剛剛探出頭去,就已經被女人發現了。女人的眼神裏驟然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突然揚起左手,把左手握著的匕首猛地擲向馮斯。馮斯躲閃不及,匕首釘在了他的左臂上,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馮琦州吃了一驚,不由得稍微分神,動作出現了轉瞬即逝的遲緩。女人所等待的就是這樣的時刻,她敏銳地抓住了時機,一步跨到了馮琦州身前。馮琦州連忙回棍砸向她的左肩。沒想到女人竟然完全不閃不避,硬生生地用右肩承受了這一擊,而她的右臂已經借機攬住了馮琦州的脖頸,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關心則亂,”女人笑眯眯地說,“不然你還能多堅持15秒左右。”


    馮琦州咬著牙,沒有出聲,女人的目光投向了馮斯:“終於見到你了,真不容易。”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找我?”馮斯用沉穩的語氣問道。刺中左臂的匕首已經拔了出來,傷口處一陣陣的劇痛,心裏更是填滿了“老子居然幫了倒忙”的沮喪,但他強迫自己忍住,不但不露出一丁點兒疼痛或者後悔的表情,還掛上了他招牌式的溫和笑容。這是街頭打架的鐵律: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向對手示弱。


    “看不出來,骨頭還挺硬,”女人的聲音裏微帶一點讚許,顯然也看出了馮斯正在強忍痛苦,“我喜歡硬骨頭的男人。”


    “但我不喜歡人老珠黃的老女人。”馮斯扮了個鬼臉。這時候他已經能看清楚女人的臉,雖然的確長得很漂亮嫵媚,聲音聽起來也夠年輕,但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歲月的痕跡,她的年紀應該不輕了。


    女人的笑容一窒,很快又恢複常態,若無其事地說:“反正你喜歡不喜歡也沒關係了,你這樣的無價之寶,我要是想要染指,恐怕會掉腦袋的。”


    無價之寶?我算哪門子的狗屁無價之寶?又是一句讓人不明白的話,馮斯想。女人繼續說:“但是這一次不把你帶回去,我同樣會掉腦袋。所以麻煩你乖乖跟我走,別再做無謂的反抗,否則的話,我會先殺死你的父親。”


    她手上微微用力,匕首的鋒刃割破了馮琦州喉部的皮膚,鮮血順著匕首滴落到地上。馮斯一言不發地看著女人做完動作,忽然間啞然失笑。


    “這次你又笑什麽?”女人微微皺眉。


    “我笑你顯然事前的調查遠遠不夠充分,”馮斯說,“你們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


    “什麽事實?”女人一怔。


    馮斯微笑著,用食指指向馮琦州:“你覺得這個人是我的父親,一定和我父子情深,所以你可以利用他來脅迫我,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和你的想象大有出入。”


    “你難道是想說,你和他……”女人有些意外。


    “沒錯,我對這個人恨之入骨,”馮斯搖晃著手指,“事實上,今天晚上我是被他綁架到這兒來的。你想要用他威脅我,那絕對是打錯算盤了。”


    女人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放開馮琦州:“那我倒是想試一試了,如果我真的殺死這個人,你也會毫不在乎嗎?”


    馮斯一攤手,隻說了兩個字:“請便。”


    說完,他把探在車門外的身體縮了回去,關上車門。尾部已經被撞得變形的麵包車重新響起引擎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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