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結束後,大學校園的氣氛漸漸趨於沉悶,因為馬上到來的六月將進入考試的季節。每到這個時候,學霸們安之若素,處變不驚,學渣們卻惶惶不可終日,唯恐一不小心掛科。而即便是心裏揣著這樣的“唯恐”,不到最後兩星期他們也不會開始看書。


    馮斯則連“唯恐”二字也扔到一邊,照舊逃課,照舊網遊掙錢,照舊經營營銷微博。隻是他的生活中多了兩件事:一件是經常往楊紹芬家跑,詢問寧章聞查找的進度;另一件則是在學校附近亂逛,試圖尋找到那隻猴子和它的主人。


    第一件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進展,因為涉及神話誌怪的資料過多,大多數都隻是講述視肉的傳說而已。但馮斯可以肯定,照片上的東西不可能隻是普普通通的視肉,因為這種傳說中延年益壽的肉靈芝,還不值得那麽多股不同的勢力興師動眾。尤其是發生在翟建國診所裏的血案,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用視肉的特性去解釋的,好在他的心態擺得比較正。


    “這種埋藏了千百年的秘密,要真能一下子就挖出來,那不跟遊戲開掛一樣嗎?”馮斯對寧章聞說,“現實生活中是沒有外掛這種東西的,慢慢來吧。”


    第二件事也一無所獲。自從被文瀟嵐目擊到一次之後,那隻猴子就再也沒有在附近亮過相,也沒有再像在老家時那樣來對馮斯進行襲擾。馮斯仔細想想,覺得這幫人不可能窮到需要賣藝賺錢的份兒上,那一次街頭賣藝,其實應該理解為一種發給他的信號:“我們來了,你悠著點,不該打聽的不要去打聽,我們隨時都盯著你。”


    因此馮斯可以肯定,猴子、少女和那個大個子一定離他很近,還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他。


    除此之外,他還在擔心著那六個殺手所從屬的勢力。按理說,這起殺人案雖然出於社會和諧的考慮一直被遮遮掩掩,但還是有消息放出去,網絡上更是有很多傳言,對方能找到他,就不可能不注意到這六人的死,但奇怪的是,從那一夜之後,除去猴子及其主人,再也沒有其他人來找他麻煩。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父親說的話:“他根本不是你們有能力掌控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難道這幫人改變主意,打算“順其自然”了?


    此外,生活中還發生了一個乍看似乎無關緊要的變化:學校來了一個新老師。馮斯在這學期選修了學校的特色選修課:外教口語。這門課頗為熱門,每次都是選課係統剛一放出課程就被選個精光,他不得不依靠萬能的寧章聞侵入係統來加上自己的名字。


    “你這樣做是擠掉了別人的公平機會!”文瀟嵐十分生氣。


    “人生就是不公平的,得讓他們從起跑線就開始受教育。”馮斯振振有詞,“要不要也幫你選上?”


    “我才不像你那樣拿無恥當飯吃!”文瀟嵐大聲說,接著聲音忽然變得很小,“要不然……讓寧哥幫我選一下古代詩詞鑒賞?這門課最好過……”


    外教口語受歡迎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在這個全球化時代,精通外語的人才更容易找工作,大學生們也都不笨。係裏流傳著一位學長的傳奇,此人號九門提督,原因是上學時一共掛了九科,差一點兒就沒法畢業和拿到學位證。但這廝別無所長,獨擅英語,尤其口語十分出色,大學四年跟隨賞識他的外教,在若幹北京舉辦的國際性會議裏撈到接待工作。這份履曆往簡曆上一放,再在麵試時秀一秀口語,居然成為全係第一個簽約的人。這樣的故事一傳開,誰不心動?


    然而本學期選課的學生卻十分失望。外教口語是一個教師人員流動性很大的課程,基本每學期都換老師。這學期來上課的是一個古板的英國老女人,滿臉嚴肅,看見女生穿露腰的吊帶背心,眼睛裏都要飛出不屑與批判。她上課也按部就班,無比乏味,聽得大家昏昏欲睡。更重要的在於,貴族味兒十足的牛津腔是有錢有身份的人才去追求的,對於廣大在盜版美劇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大學生們來說,還是更加喜歡活潑而流行的美式英語。


    馮斯照例上完前兩節課後就開始逃課,不過五一之後傳來消息,英國老女人因故提前回國了,但這學期還剩了三堂課,得臨時找人來頂一頂——這也是這門外教課時常發生的幺蛾子。他倒是來了興趣,想要看看這位新來的老師是什麽樣的。


    不過這一天他還是睡過頭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6點。他騎著自行車飛速衝到教學樓下,剛剛鎖好車,上課鈴聲已經響起。好在教室就在一樓,他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教室,鈴聲才剛剛止息。


    他喘著粗氣找到個空位坐下,這才顧得上抬頭看向講台,那裏站著一個年輕女性,應該就是新來的外教。但她並不是金發碧眼,也不是卷發黑膚,竟然是一個黃皮膚黑頭發的亞洲人。


    長得真不錯,這是馮斯的第一反應。她的麵容有一種頗具東方韻味的古典之美,一頭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披在肩上,仿佛剛剛從畫卷上走下來一般。此外,她還很年輕,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與其說她是老師,不如說更像一個學生。


    怪不得教室裏的一眾男生都帶有一點莫名的興奮。在這所男女比例七比一的學校裏,漂亮姑娘就像藏羚羊一樣珍稀,至於身份到底是老師還是學生,反而不重要了。


    “為什麽這學期隻剩下三節課了……”馮斯身邊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低聲抱怨著。


    “那麽,我們開始上課吧。”女外教用標準的美式英語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柔和動聽,讓坐在講台下的男生們好感倍增。


    女外教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她名叫索尼婭·林,是一個美籍華裔,祖上移民美國已經許多輩,卻始終固執地隻和華人通婚。所以她雖在美國文化中長大,卻有著純正的華人血統,是一個標準的“香蕉人”。


    “當然,我的中文也說得不錯,”她換成字正腔圓的播音腔普通話說,“你們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林靜橦。橦字在古書上是木棉樹的意思。”


    “我知道,按照慣例,應該到你們做自我介紹的時間了,所有的外教課都喜歡這樣,不過我決定略去這個環節,”林靜橦說,“我們隻有三節課而已,我不認為我有可能通過這三節課就記住你們,與其這樣,不如抓緊時間讓你們練習一些有趣的東西。所以這堂課的主題是:我最喜歡的美劇和美劇角色,英劇也可以。假如有完全沒看過英美劇的,不妨講講你為什麽不愛看。大家分組討論,我會分別參與每一組。”


    如前所述,這個年代的大學生,基本是看著各種網絡盜版影視劇長大的,這個話題立刻引起了廣泛的共鳴,課堂裏討論得熱火朝天。林靜橦則走到每一個組裏,傾聽學生們的討論,她走到哪一個組,組裏男生的聲音都會提高十分貝。


    而馮斯則是“基本”之外的人,他偏偏就不喜歡看電視劇,總覺得天下的電視劇無非是又臭又長拖時間,狗血橋段翻過來覆過去地編,而且屬於被動式的低級娛樂,愛看電視劇的人大抵智商都有點問題。但這些話又不能直說出來,不然全教室智商有問題的同學們,大概會把他撕成碎片。所以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他隻能根據平時網上看到的文字信息信口胡謅幾句,想來猥瑣男們見到漂亮女教師都會很亢奮,就讓他們多說好了。


    但沒想到,林靜橦靜靜地聽完他說的“我最喜歡《越獄》,因為劇情很緊湊,人物很有魅力”之後,居然向他發問:“你最喜歡裏麵的哪個角色?”


    馮斯愣了愣:“那個……弟弟。”他還略微記得裏麵的一點點人物關係,似乎是一個弟弟舍命救哥哥的故事。


    “那你覺得他好在哪兒呢?”林靜橦繼續問,“你最欣賞的關於他的劇情是哪一段?”


    馮斯覺得自己額頭的汗珠滾滾而下,就好像小學三年級偷偷跑進電子遊戲室被老師抓住時那樣。


    林靜橦笑了笑,也不再追問,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向另一組。但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她以旁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馮斯好似監獄裏的哥哥乍見到弟弟時那樣,陷入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馮琦州。”林靜橦隻說了這三個字。


    在男生們遺憾的歎息中,這堂課飛快地結束了,緊接著他們的眼神由遺憾轉為嫉妒:馮斯居然和林靜橦一起並肩走出了教室,就像是兩個老熟人。還有人隱隱記得,這廝似乎就是常和某個漂亮的長腿妹子在一起吃飯的那個家夥。


    “好白菜都讓豬拱了……”他們恨恨地自言自語。


    與此同時,豬跟在這棵好白菜身邊,腦子裏亂哄哄的,一時理不出頭緒。之前他已經遭遇了兩撥衝著他來的人,這個美籍華裔到底是這兩撥之一呢,還是新出現的第三股勢力?


    最糟糕的是,倘若是那一夜見到的那個故作妖媚的女人,他是不會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情的,但林靜橦偏偏看起來溫婉文靜,對這樣的年輕姑娘,他很難下得去狠手。


    “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怎麽和我動手?”林靜橦忽然問。


    “還沒想到那麽遠,”馮斯也跟著一笑,“我現在想的是,我還沒吃晚飯呢,就算要死也得做個飽鬼吧?”


    林靜橦嫣然一笑:“放心,你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既然是我打上門來的,那就我請客吧。大爺烤串?南門雞公煲?傻子肥腸粉?”


    林靜橦所說的,是校園裏幾處著名的價廉物美的小飯館或者小攤,馮斯時常去光顧。他很快領會到了這位美女教師的意思:你身邊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所以別試圖耍花招。


    不過,最後兩人沒有去那些地方,林靜橦帶著馮斯去了一家校外著名的連鎖比薩店,這裏多年前曾經是低收入階層的小白領們表現逼格的好去處,而現在連低收入階層都嫌棄它了,隻好成天在電視上和網絡上做一些“我們好便宜快來我家吃,不想出門我們還管送外賣”的毫無節操的廣告。林靜橦選擇這裏的原因隻有一個,她吃不慣中餐。


    馮斯足足吃下了三盤肉醬意麵外加兩碟雞翅,這才算吃飽。看著林靜橦切割比薩的優雅姿態,他不由得歎了口氣:“看起來,至少你是在外國長大的這一點是真的——蠻夷不懂我天朝上國的精致飲食。”


    “我的名字也是真的,”林靜橦說,“而且我確實是美籍華裔,隻不過我的血統並沒有那麽純。往上數個三四百年,我的某位不知道得加幾個曾的祖母是德國人。”


    “完全看不出來,”馮斯盯著林靜橦的眼睛,“連小清新最愛的‘眸子裏一絲若有若無的湛藍’都看不出來。”


    “混血太多代了,又一直都是和華人通婚,要是還能剩下那麽一丁點兒白種人的影子,而倒是奇怪了。你就把我當成一個純粹的中國人好了。”林靜橦倒是毫不避諱。


    “你那位不知道多少個曾的祖母是德國人,為什麽會嫁給中國人呢?”馮斯問。他知道,此刻的局勢由對方掌控,既然對方不著急進入正題,那就索性東拉西扯閑聊一會兒,沒準能有些意外的收獲。


    “我的這位先輩,是個女巫。”林靜橦說。


    “女巫?”馮斯先是一呆,繼而反應過來。林靜橦所說的,不是《哈利·波特》中騎著掃帚亂飛的美女,而應該是指歐洲中世紀的女巫迫害。在那個黑暗的年代,無數普通女性在酷刑的折磨下被迫承認自己是會巫術的女巫,然後被活活燒死。


    “一位來自中國的道士救了她,後來他們就成婚了,並且為了逃避抓捕,躲到了美洲,再後來世世代代留在了那裏。”林靜橦說。


    “還是道士好啊,”馮斯感慨著,“出家了也能結婚。這要是和尚,搞不好你就不存在了。”


    “我真想回答你一句‘命運安排我存在,我就一定會存在’,”林靜橦一笑,“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這些話,命運什麽的玩意兒,在你眼裏都是騙人的鬼話,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微博上替你增加轉發率。”


    “看來我的底都被你摸透了,”馮斯歎了口氣,“而且除了你,還有很多人也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還了解。如果命運就是那麽奇怪,我還真是不甘心呢。”


    “如果你不怕被我肢解了做成人肉包子的話,就到我家去一趟?”林靜橦看著他,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隻需要五秒鍾,我就能讓你明白命運究竟是什麽,當然也可能讓你更加糊塗。”


    馮斯毫不躲閃地和她對視:“無所謂,我已經足夠糊塗了。”


    林靜橦就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裏,走路隻需要五六分鍾。她走在路上時告訴馮斯,房子是她買下的。馮斯估算了一下,成本不小,即便這裏並不是黃金地段,但帝都房價高昂,這裏的房價也並不便宜。不過,馮斯已經習慣了這些與他作對的人的排場。為了接近他,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買下一套房,乍一看太過誇張,但想想為了這件事連人命都已經付出了那麽多,似乎人民幣也就不算什麽了。


    “來點咖啡嗎?”林靜橦問,“我這兒有不少好咖啡。”


    “白水就行了,別糟踐東西,極品藍山喝到我嘴裏也就是巧克力湯加白糖。”馮斯打量著這套四室兩廳的大房子,發現不隻是裝修精致,各種各樣的家具、電器甚至裝飾物也都齊備,實在不像是臨時居所。


    “買的時候太倉促了,沒太多選擇餘地,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留給房主搬家,所以幹脆把房裏的一切一塊兒都買下了,省得麻煩。”林靜橦看出了馮斯的心思。


    馮斯自嘲地一笑:“如果我告訴我的朋友們,有一個漂亮女人為了接近我,不惜在我身邊買下一套房,還是北京的房,他們一定會取笑我小說讀多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富有戲劇性啊。”


    “戲劇性?”林靜橦倒了一杯冰水給馮斯,“我讓你看看真正的戲劇性吧。”


    她轉身走進廚房,出來時手裏拿著一把雪亮的長柄剔肉刀。這種刀雖然是廚具,但是三十多厘米長的刀刃薄而鋒利,完全可以用作凶器。


    馮斯站在原地,並沒有動,但林靜橦已經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別看了,那個花瓶不是仿古的,是真貨,用它來打架敲碎了的話,你得賣幾千個網遊賬號才賠得起。何況你不用擔心,這把刀不是用來對付你的。”


    “那這個屋子裏除了我,還有什麽玩意兒值得勞動他老人家的大駕?”馮斯被看穿了心事,隻能聳聳肩。


    “還有一個,”林靜橦的笑容嫵媚溫柔,令人心動,“那就是我。”


    她雙手握著刀,高高地把刀舉在半空中,然後突然之間,她仿佛用盡了最大的力氣,雙臂下落,把這把尖刀狠狠捅進了自己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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