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準點到達貴陽。馮斯直接在車站休息室租了個床位,睡了幾個小時,然後換車向著西南山區進發。之所以不在去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上補覺,是因為他想要清醒地觀察一下,看看身邊是否還有其他人跟著。或者說,他幾乎能肯定自己身邊有人跟著,隻是想要揪出那麽一兩個來。


    遺憾的是,從火車站到長途汽車站,從長途汽車站到晉安縣,再到第二輛發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他一路上瞪大了牛眼,卻始終一無所獲。身邊的人要麽看起來太正常了,要麽太猥瑣了,一看就是小偷,始終沒有他想要找的那種“看上去不太對勁”的人。


    可見偵探小說都是騙人的,馮斯氣悶地想著,放棄了努力。去往雙萍山的公路前半段還好,越往後麵越是坑坑窪窪,顛得他再也不能睡,隻能靠在座椅上胡思亂想了。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他很多情況下不願意想到父親,因為父親留給他的印記實在是太複雜、太難以形容,一想起來就百味雜陳。但是眼下,很快就要到達父親真正的家鄉了,他沒有辦法不去想。


    在將近20年的時間裏,馮琦州在馮斯的心目中等同於窩囊的廢物和沒有責任心的混蛋。他是一個遇到危險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拋到一邊的王八蛋,是一個假裝道士四處騙錢的大騙子,是一個自己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馮斯努力地考上重點高中,努力地考上名牌大學,想方設法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徹底地和這個人劃清界限,永遠不再和他有任何牽連。


    直到他臨死那一夜,馮斯才發現了父親的另一麵。在那天晚上,馮琦州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氣場:冷靜、果決、凶狠,以及對自己不惜性命的保護。這也讓馮斯產生了新的困惑:父親是那樣厲害的一個格鬥高手,在自己麵前唯唯諾諾也就罷了,為什麽當年會被一個小縣城裏的黑社會老大嚇得離家逃跑,以至於葬送了母親的性命。


    而在家鄉找到的那些零散的證物,更加讓馮斯感到困惑,因為那些東西讓原本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祖父以及父親的整個家族浮出水麵。他並不是父母親生的,但父親卻養育了他19年,為了他隱姓埋名喬裝改扮,把自己變成一個猥瑣的江湖騙子。更加蹊蹺的是,從祖父留下的書信殘章來判斷,這一切並不是馮琦州的個人選擇,而是從屬於某種家族意誌。


    而除去馮琦州,從那一夜的殺手們到何一帆,再到林靜橦,再到火車上遇到的神秘男人,他已經遇到了四股不同的勢力,如果再加上把他的生母帶到小診所、強迫翟建國為她接生的“玄和子”,就一共出現了五家人。這些人之間可能是敵人,卻有著一種共性,那就是都對他十分感興趣。從隻言片語中分析,甚至這些人的存在都是為了他,但他卻死活鬧不清楚這些家夥到底圖的是什麽。


    “你到底圖的是什麽啊,爸爸?”馮斯低聲自語著。他的心裏其實還藏著一個疑惑,一直不敢去仔細想:父親臨死前對自己的拚死保護,究竟僅僅是出於家族因素而對他十分重視,還是稍稍包含了那麽一點父子親情呢?雖然並非親生,但馮琦州好歹養育了自己十多年,會不會生出一些真感情呢?


    他忍不住又掏出那張已經反反複複看過不知多少次的父親和祖父合影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看上去樸實而快樂。而旁邊的中年人,也就是馮斯的祖父,有著一雙獵鷹般犀利的眼睛。雖然素未謀麵,甚至都沒有聽馮琦州正經提到過他,馮斯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人絕非善類。自己奇怪而坎坷的命運,說不定就和這個老家夥的操縱有關。


    這個馮氏家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盡管和自己並無血緣關係,馮斯還是禁不住分外好奇。他不止一次在心裏勾勒這個家族的情況,那大概是一個名門望族,搞不好一個家族就填滿了一個村莊。這個家族有一個嚴厲的大家長,有一堆有威望的長輩,有許多能幹的青壯年骨幹。他們就像螞蟻社群一樣緊密運作,一切聽從家長的指示,冷酷而高效,必要時不惜采取一切破壞法律、超越人倫、滅絕人性的手段……


    所有小說或影視劇裏的神秘家族似乎都是這個路數。


    要是能和這樣的家族打交道,倒也挺有意思的,馮斯心裏居然隱隱有些期待,但這樣的期待在到達目的地村莊後被迅速打得粉碎。


    “姓馮的?”被他攔住問路的老農把一顆頭搖得好似撥浪鼓,“我們四合村就沒有姓馮的。”


    “沒有姓馮的?”馮斯一怔,“那麽……會不會是遷走了?20年前呢?20年前有姓馮的嗎?”


    “我在這個山頭住了60多年了,村裏從來沒有姓馮的人!”老農很不耐煩地轉身要走。


    “那村裏有什麽人特別多的大家族嗎?”馮斯慌忙攔住他,想了想,從身上掏出十塊錢遞到他手裏。其實我應該想得到的,馮琦州很有可能是假名,馮這個姓可能都是假的。


    老農把鈔票揣進兜裏,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哪兒來啥家族啊?這個地方窮成這樣,以前鬧饑荒的時候,經常一個村死掉一大半的人……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人家,能活下來湊成戶就不容易啦,還家族呢,你怕是電視劇看多了吧。”


    “謝謝您了,”馮斯點點頭,“你們不是窮嗎?還有電視看?”


    老農咧嘴一樂:“一個村還是有那麽一兩台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上他們家去擠著看。”


    老農離開後,馮斯側頭看著身邊的大山,從身上再次取出那張照片,對照了一下。


    “沒錯啊,就是這兒嘛……”他困惑地撓撓頭皮,“看來老頭子信裏寫的‘家族’另有文章啊,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媽的,屁股疼死了……”


    進山的最後一條路坑坑窪窪的,他是坐一輛手扶拖拉機慢慢顛進來的。


    太陽正在緩緩西沉。如血的餘暉下,這座小山村顯得黯淡而破敗,仿佛籠罩在一層不祥的陰雲之下。


    雙萍山不是什麽旅遊熱點,按照文瀟嵐找到的背包攻略裏的說法,這裏山路崎嶇難行,景致一般,物產貧瘠,也沒有任何曆史文化熱點可供挖掘,所以旅遊業一直很冷清,一年能來上幾個背包客就算不錯了。從縣城開往山區的客車一天隻有一趟,馮斯算是運氣不錯正好趕上了。


    所以,這裏也壓根兒沒有什麽專門接待遊客的旅館,村長家裏算是條件最好的,也就是多幾間空房,平時可以騰出來接待一下偶爾的散客。馮斯沒有費什麽唇舌,五十塊錢一晚得到了一個陰暗的小房間,被褥濕得能滴出水來,蚊蟲與肥大的飛蛾圍著昏黃的電燈飛來飛去,牆上時不時能見到壁虎、蜘蛛,或是蚰蜒之類友好的生物。


    馮斯吃了一碗臥了個雞蛋的素麵條,然後欣喜地發現此地手機還有信號,隻是房間裏除了那盞電燈外,連個可供充電的插頭都沒有,手機電量不多了,隻能到村長家的堂屋裏去充。剛一下樓,就聽到堂屋裏熱鬧無比,原來是不少村民聚在這裏看電視。他環視一圈,發現他問路的那個老頭兒,也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那裏。老頭兒瞧見他,衝他招招手,他也揮了揮手,無聲地笑了。


    看來老頭兒說的是真的,還真是全村人都聚到有電視的人家裏來了。村長家不但有一台29英寸的彩電,可以用鍋蓋天線接收信號,還有一台國產山寨dvd機,此刻正在播放一部古老的好萊塢大片:動作明星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衣著簡樸到近乎破爛的村民們,坐在從自家帶來的小板凳或小馬紮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這部老電影,忽而為了驚險勁爆的動作場麵歡呼驚叫,忽而為了女主角那段性感至極的脫衣舞表演而嘿嘿傻笑。最為有趣的是,這些村民應該是文化程度太低,看簡單的字幕都費勁,因此電視機旁還站著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作解說,給村民們念一念關鍵對白。


    馮斯靠在樓梯口,看著這些貧窮的人的簡單娛樂,不知怎麽有點羨慕。他當然不是羨慕那種連電視機都買不起的生活,而是羨慕那種簡單純樸的心態。這種羨慕並不少見,隨便點開一個旅遊論壇,滿世界的男男女女都在向往原始的純淨,鞭撻工業文明的罪惡,每到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就要“嗷嗷”叫兩聲“好想一輩子住在這裏劈柴喂馬”。這種論調原本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斥為“矯情型弱智小清新的無病呻吟”,每次見到都要毫不留情地挖苦一番,但此時此刻,他卻怎麽也無法抑製那種被他鄙夷嘲笑的感受。在這個天翻地覆的年代裏,他忽然間認識到,所謂的簡單純樸,真的不一定完全是小清新們的裝逼矯情,某些時候,知道得越多的人越痛苦,越複雜豐富的人生越讓人無奈。


    而這部《真實的謊言》也讓他想到一些和父母有關的往事。這部片子是我國20世紀90年代中期最早以分賬方式引進的商業大片之一,在國內上映的時候引發了觀影熱潮。不過馮斯當時還是個小小的嬰兒,對此不可能有任何記憶。據後來馮琦州說,那一年夫妻倆確實很想去看這部片子,但那段時間恰好馮斯生病了,持續高燒不退,因為兩人沒什麽親戚,找不到人幫忙照顧馮斯,最終也沒有擠出那幾個小時去看一場電影。好在就在那兩年,vcd開始風行,第二年馮琦州咬咬牙買了一台,和池蓮一起在家裏看完了《真實的謊言》的盜版碟,總算是彌補了一點缺憾。


    “那會兒我和你媽看碟,你就在沙發上爬來爬去,”馮琦州說,“後來女主角開始跳脫衣舞的時候——聽說那一段隻有盜版影碟才有,電影院給剪了——你媽還要我把你抱開,說小孩子看了不好,差點兒把我笑岔氣。那麽小的小屁孩,能看明白個屁……”


    現在回想起來,那也算得上這個三口之家的生活中難得的溫馨片段了。在那段時間裏,縱然馮琦州也有著各種各樣的毛病,但總體而言還算得上是個好父親,直到池蓮的去世毀掉了所有的一切。馮斯禁不住要猜測,父親為什麽會娶母親,真如他臨終所言,就是為了用家庭來作為掩護,方便他一直把自己帶在身邊嗎?自己對於馮琦州而言,到底算是什麽:一樣工具?一個人質?一件實驗品?或者是——兒子?


    我的生活,乃至於整個生命,其實都是一種真實的謊言而已,馮斯想。


    此時此刻,他有無數個問題想要追問馮琦州,但馮琦州已死,已經化為骨灰,再也不可能和他說一句話了。


    馮斯正在出神地想著心事,人群裏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他轉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不知什麽時候也來到了村長家,躲在堂屋門口偷偷看著電視,卻被一個又黑又胖的中年男人發現了。中年男人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門口,揪過少女來,劈麵就是一耳光。


    “叫你不許出來,在家裏看著弟弟,怎麽就是不聽話?記性被狗吃了?”男人打完耳光還不過癮,一腳把少女踢倒在地上。這個少女瘦骨嶙峋,被踢了一腳後,疼得爬不起來。她的雙眼裏流下了眼淚,嘴巴一張一張的,卻既沒有發出哭聲,也沒有說話。她的臉上髒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不但破舊,而且完全不合身。


    “你他媽是個啞巴,又不是聾子,聽不懂人話是不是?”男人似乎是越說越上火,對著少女拳打腳踢,嘴裏不斷噴出各種汙言穢語,大意是說這個少女簡直是他的家門之大不幸,生而為女不能傳宗接代,還是個啞巴,想要嫁出去都沒人要,隻能放家裏浪費糧食。而她的交了超生罰款才生下來的弟弟,一出生就呆呆傻傻的,快10歲了還讀不過一年級,也一定是被她這個喪門星給克的。


    這一幕對於村裏的其他村民來說好像司空見慣,人們隻是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少女是個啞巴,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隻能用瘦弱的胳膊護住頭和臉,把身子蜷作一團,任由自己的父親毆打辱罵。


    男人打得興起,從腰間抽出皮帶,掄在了半空中,正準備用力抽下去,他的手腕卻一下子被人死死攥住了。


    “誰?”男人惱怒地一扭頭,看到一張陌生的麵孔。再看看衣著,也不是鄉民的打扮,仔細一想,似乎是今天到村長家裏投宿的那個外地遊客。


    “差不多就行了吧。”馮斯抓著男人的手腕,平靜地說,“你用皮帶的金屬頭打下去,可能會出人命的。”


    “我生的種,打死也活該,關你什麽事!”男人手上用力,但馮斯力氣也不小,他抖了幾下沒有甩開馮斯的手,一時氣急,舉起還空閑著的左手就要向馮斯打過去。馮斯並沒有躲閃,目光裏卻隱隱有了一種凜冽的殺意。


    “住手!”一聲高喝響起來,那是村長的聲音。村長在村裏威望很高,男人愣了愣,雖然不甘心,卻也不敢打下去,悻悻收回了拳頭。馮斯這才放開手,走上前幾步,把在地上滾得滿身汙穢的少女扶了起來。他注意到,這個啞巴姑娘雖然臉上沾滿了塵土,但目光卻很清澈。她望了馮斯一眼,嘴唇動了動,好像是在致謝,然後掙脫馮斯的手,轉身跑出了大門。


    “好啦好啦,沒事兒了,接著看接著看!”村長大聲說。沒有人忤逆村長的話,人們乖乖地重新坐下,繼續看渾身肌肉的施瓦辛格以一當百血洗恐怖分子的秘密基地,似乎剛才那一場風波完全沒有發生過。男人狠狠地瞪了馮斯一眼,也不看碟了,係好褲子,抄起自己的板凳大踏步離去。


    村長這才走到馮斯身邊,意味深長地說:“小夥子,來玩就好好玩,我們鄉下不比你們城裏頭,有些東西你看不慣,在我們這兒和吃飯喝水一樣尋常。少管點閑事吧。”


    馮斯笑了笑:“明白了,麻煩您了。”


    他縮到角落裏,等手機充完電就重新回到樓上,躺在床上,心裏倒也有些隱隱後悔。此地人生地不熟,想要打探消息的話,原本應該藏起鋒芒才對,但看著那個粗魯的中年男人毆打自己的啞巴女兒,他實在是忍不住要去幹涉。幸好村長及時製止了,不然要是真和這個男人打起來,麻煩說不定就大了。


    這其實還是拜馮琦州所賜,他想著,從當初幫助寧章聞,到現在幫助這個啞巴女孩,似乎是一遇到涉及父子母子的事情,一向冷靜的他就會頭腦發熱。


    這算是童年陰影的一種表現方式嗎?馮斯苦笑一聲。


    耳邊噪音不斷,那是樓下影碟放完之後,電視裏開始播放新聞。依然不肯散去的村民們,邊看邊議論著每一條新聞:國足又輸球了,“這一群人搶一個皮球有啥好玩的?”某影星出軌找小三兒了,“把那個爛貨抓起來沉塘!”日本某知名企業家到省裏考察投資環境了,“咱們得幾輩子才能掙到人家那麽多錢啊?”


    在這些吵吵嚷嚷的聲響中,馮斯漸漸睡去。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大亮。村長家熬了玉米粥,他喝了一碗,帶上照片出門。這一帶山區的主要農作物是玉米和土豆,七月陽光毒辣,村民們仍舊早早下田噴灑農藥,以防治近期傳播得較凶的玉米螟。


    馮斯轉了一圈,驚奇地發現在田地裏勞作的居然大多是青壯年勞力,這在如今的貧困山區十分少見。貧困山區往往是越種地越窮,有把力氣的年輕人一般都會外出打工尋求機會,以至於留守的全是婦孺老人。但在這個村子裏,年輕人卻好像更情願守著貧瘠的土地過窮日子。


    好容易見到一個看起來有40多歲的中年農民,剛剛在地裏噴完農藥,坐在樹蔭下休息。馮斯走上前,和他打了個招呼,取出身上的照片,指著照片上的祖父問:“大叔,您見過這個人嗎?”


    中年農民瞥了一眼照片,麵色一變,開口時聲音略顯慌張:“你問這個人幹什麽?”


    “沒什麽,就是問問。您知道他嗎?”


    “不知道,不認識,沒見過。”


    中年農民連連擺手,但他實在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表情和眼神都已經出賣了內心。馮斯不動聲色地走開,又問了幾個上年紀的人,得到的回應差不多。


    奇怪了,這些人明明就認識祖父,卻偏偏要假裝不認識,這是為什麽呢?難道祖父在當地是一個連談及都不能的禁忌人物嗎?


    看來需要改變策略了,馮斯想,繼續拿著照片追問祖父是得不到答案的了。但是接下來能夠采取什麽策略,卻實在讓他有些茫然無措。他隻能繼續在村子裏閑逛,無論怎樣,觀察一下地形也好。


    這一逛,他又產生了新的困惑。按照網絡上找到的旅遊攻略,雙萍山的景致一般,並沒有太多值得一看的東西。但他走了這一圈,卻發現附近的山山水水都別具風味,山峰雖然不高,但山勢陡峭雄奇,而幾條河流與山澗也是清澈透亮,沁人心脾,尤其是一個陽光下呈現出碧藍色的深潭,隱隱有幾分九寨溝五彩池的味道。


    站在這個位於半山腰的藍色深潭旁邊,馮斯有些納悶,這裏的風景明明不錯,所欠缺的無非是開發和包裝。如果能把道路修整一下,好好開發旅遊資源,這裏的經濟條件能改善很多,隻是這些純淨無汙染的自然風光,就足夠讓小清新們捧著自拍神器趨之若鶩了。但偏偏四合村的村民們沒有任何動作,既不開發風景區,也不外出打工,就好像是非常適應這種貧困而半封閉的生活,甘心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全村隻有兩台電視機的日子,甚至連通車的公路都不修。那些低矮破舊的泥磚房,那些遠離現代化的耕牛和農具,那些從幾十年前遺留到現在的過時的標語,都在分明地訴說著時間的凝滯。仿佛和他在火車上的遭遇一樣,時間在這個遙遠的小山村也停滯了。


    馮斯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有些想通了其中的關竅。這個村子的麻木和封閉,或許是出自某種人為的安排,目的很有可能是掩藏某些東西。為了這些東西,他們不惜過著貧困的生活,可見所守護的東西有多麽重要。假如他們想要掩蓋的恰恰就是馮斯所尋找的,那麽,聯想到過去這些日子所遇到的那些狠角色……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的山道上傳來石子兒滑落的聲音,應該是有人朝這邊走來了。一種奇特的預感,或者說直覺出現在腦海中,馮斯猶豫了一下,閃身躲到了潭邊不遠處的一塊山石後麵。


    事實證明,這個英明的舉動救了他的命。剛剛在岩石後麵藏好,腳步聲就已經靠近了,聽聲音有十個人左右。這一片雜亂的腳步聲一直來到水潭邊才停下來,接著一個有些耳熟的說話聲響起來。


    “劉老四不是說看到他朝這個方向走過來了嗎?怎麽不見了?”這個人說。


    “鬼知道,劉老四眼睛生得斜,搞不好看錯了。”另一個人搭腔說。


    一行人在潭邊轉了一圈後,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馮斯從石頭後麵探出一點頭來,看清楚了那個背影。沒錯,就是昨天晚上毆打啞巴女兒,而差點和他起衝突的那個中年男人,他的身邊跟著八九個村民。這些人手裏都拿著鐵棍鋤頭之類的東西,多半不是為了跑到半山腰上來勤勞耕地的。


    ——十條大漢如果隻是為了抓住馮斯一個人,是沒有必要動用鋤頭鐵棍的。他們顯然連把馮斯抓起來的念頭都沒有,而是打算直接把他弄死!


    雖然早就聽說某些邊遠山區民風彪悍,把殺人不當回事,但如今親身經曆一回,馮斯還是禁不住一頭的冷汗,心髒“怦怦”狂跳。等到那群人走遠了,他慢慢挪出來,心裏漸漸有了些眉目。


    這些人如此窮凶極惡地扛起凶器就來找他,肯定不會是因為昨晚那場衝突,否則趁著月黑風高搞定他不是更方便?事實上,一直到今天自己來到田裏晃悠的時候,都還沒有人對他太在意,但幾個小時之後就風雲突變。


    在此期間,自己隻幹了一件可能招致麻煩的事情:打聽自己的祖父。


    結論已經很清晰了:馮斯的祖父,在四合村裏是一個不能提起的禁忌。這些人甚至連馮斯到底是什麽人都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一發現他在詢問這個人,立即不分青紅皂白地準備對他痛下殺手。


    現在該怎麽辦?馮斯刹那感受到了一種孤立無援的惶恐。他不能再回村子了,隻要出現在任何一個村民的視線裏,都會遭遇滅頂之災,但是出村隻有一條路,大白天肯定是沒法躲開旁人溜出去的。而他的衣服都還在村長家裏,好在出門時把隨身用品都背在了書包裏,有一瓶水,一點兒零食,還有一個移動電源,能供手機多支撐幾天。


    想到這裏,他連忙把手機掏出來,打算打110求助,但這個村子裏手機信號很弱,在這一帶找不到信號。馮斯罵了一句娘,重新回到岩石後麵,靠著石壁開始思索對策。


    到了這種時候,他忽然巴不得自己腦子裏的腫瘤真的是一個附腦,自己能夠像林靜橦那樣刀槍不入,或者能像俞翰那樣力大無窮。但是被那麽多人關注重視的自己,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身上存在哪怕是一丁點兒與眾不同的能力。他雖然有一些打架的經驗,但要單槍匹馬對付這一村裏上百個青壯勞力,無異於飛蛾撲火。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陷入了絕境,在這個半文明半野蠻的遙遠山村裏。他不是電影裏左手刀右手槍的鐵血英雄,也不是能飛天遁地的超人,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


    這樣的絕境,基本上就意味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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