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女人,看上去40多歲的女人。她並不漂亮,但有著和善的麵孔和溫柔的笑容。在無數個難眠的夜晚裏,馮斯就是懷念著這張臉才能漸漸入夢的。


    她的聲音輕柔而和藹,在馮斯的印象裏,她幾乎從來沒有提高聲音對人說過話,永遠是那麽不緊不慢、斯文有禮。即便是父親闖下大禍而不得不跑路的時候,她也隻是憂鬱地笑了笑,然後輕輕摸著馮斯的頭:“別怕,總有辦法的。”


    這就是馮斯的母親,一個名叫池蓮的普通女人。在馮斯8歲那一年,她冒著暴雨去上夜班的路途中,被卷入了河流中,不幸去世,這是馮斯心裏最深的一道傷疤。正是因為母親的死,讓他在後來的10年裏都對父親視若路人。


    可是現在,池蓮活過來了,就活生生地站在馮斯的麵前。她的臉上多了一些皺紋,原本烏黑的頭發裏摻雜了一些銀白色,但是笑容依舊,眼神依舊。


    “我就知道我的淘淘不會忘掉我的。”她輕柔地呼喚著馮斯的小名。


    馮斯沒有應聲。他的視線移到了慧心的臉上,慧心的臉腫得像包子,還在昏迷當中。他又推開窗戶,躥到門口,四處檢查了一番,除了站在遠處一臉呆相的慧明外,再沒有其他人了。


    “不用看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身後的池蓮溫婉地說,“這不是蠹痕造成的幻象。我是真的,活生生的人,淘淘。不信的話,你過來摸一摸我的手,看我有沒有溫度。”


    馮斯向前跨出一步,卻又停住了。他看著池蓮的臉,內心翻江倒海、百味雜陳。突然,他抬起手腕,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手腕被咬破了,留下兩排血肉模糊的牙印,但這劇烈的痛楚終於讓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讓他可以暫時丟開情感的波動,進行理性的思考。母子兩人對麵而立,又是好幾分鍾的沉默,最後馮斯終於開口說話了。


    “你是真的。”他說著,但聲音裏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充滿了痛苦。他的麵頰微微抽動了一下,接著說:“你當初是故意假死的,對吧?那時候我們縣城還沒有dna檢測技術,你選擇了一具和你的體形臉形都很相似的女屍,然後套上你的衣服,戴上你的飾品。屍體在河水裏泡腫脹之後,一來容貌無法分辨,二來很多皮膚上的小細節也消失了,爸爸隻能通過衣物、飾品和大致的體貌來判定,因此被你騙了。”


    池蓮看著馮斯,輕輕點了點頭:“是的,如你所說,我甚至在她的牙齒上動了手腳,讓她和我一樣在同一個位置有一顆補過的牙。”


    “你為什麽要製造這個騙局離開我?”馮斯咬牙切齒地問,“當然,我知道我並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但你為什麽要選在那個時候扔下我不管?為什麽!”


    他幾乎是咆哮著說出“為什麽”這三個字。池蓮望著他憤怒的麵孔,眼圈忽然間紅了:“你長大了,變成了一個帥小夥子,又高大又漂亮的帥小夥子,真是太好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馮斯惱火地一揮手,“先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那時候,我要在你身上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池蓮的眼眶裏湧出了淚花,“所以我不得不離開。你應該猜得到,我也屬於某一個守衛人家族,不過我並沒有告訴你爸爸,他一直以為我隻是個普通人。”


    “爸爸一直在為你的死而愧疚,我更是為此恨了他10年,折磨了他10年,也折磨了我自己10年!”馮斯覺得胸膛裏有一股難以遏製的火焰在熊熊燃燒,燒得他簡直要透不過氣來。


    “我隻有對不起你,卻沒有對不起他,”池蓮的聲音裏多了一分冷酷,“他娶我,原本就是想利用我來掩蓋他的身份,而並不是出於愛我,隻是卻沒有想到我反過來利用了他。那一次他被迫出逃,其實是我策劃的。”


    “你?你策劃的?”馮斯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說,那個黑幫老大的母親……”


    “是我故意安排了那次替茶樓看風水,”池蓮說,“茶館老板是我的手下,我讓他把你爸介紹給那個黑幫老大。你爸出去行騙的時候,隨身都會帶著消病符,我料準了他會給老太太喝符水,所以在符紙上下了毒。


    “現在你當然知道你爸爸其實不是一般人,他在我們麵前裝得很窮,卻一直在他朋友手裏留有一些財產。當時他所謂的出逃,其實是去找他的朋友拿錢,打算裝作發了一筆意外財的樣子回家來,把錢賠給那個老大了事。但我需要他離開一段時間,就把他的行蹤泄露給了他過去的仇家。在仇家的追殺之下,他不得不開始真正的逃亡,也就為我爭取了足夠的時間。”


    “什麽時間?”馮斯隱隱猜到了答案,但還是問出了口。


    “我觀察了你8年,始終沒有發現附腦對你的作用,時間已經很緊了,必須要有一個結論,”池蓮說,“所以我打發走了你爸之後,終於可以利用每天晚上你睡覺後的時間對你進行研究。”


    “研究……”這個冰冷的詞刺痛了馮斯,“那段時間你每天都看起來又困又累,我還以為是上班和打工造成的,原來其實是晚上……研究我。研究出什麽了?”


    “你的附腦十分奇怪,雖然始終無法激活蠹痕的作用,卻和魔仆的精神反射高度吻合,過去從來沒有誰的附腦可以引起魔仆那樣的騷動,”池蓮回答,“所以我們初步判斷,你的附腦比一般人的更加強大,雖然喚醒很困難,但一旦被激發出來,所擁有的力量將難以估量。或者換一種說法,你體內的魔王血脈,純度很高。


    “而另一方麵,正因為純度很高,你的危險性就很難估量,假如落入魔仆的手裏,很可能會被利用來直接喚醒魔王,那樣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那段時間,我還做了另一件事,對你進行了催眠,在你的潛意識裏放入了一把鎖……”


    “原來是這樣!”馮斯愕然,“我在四合村的時候,明明馬上就要失去意識了,卻開始了我完全無法控製的突如其來的反擊,反而摧毀了魔仆的精神。原來……那是你當初給我下的催眠指令!我記得當時我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對我說話:‘忍一下……很快就會好的……不要怕……’當時我隻覺得聲音很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但是現在,我想起來了。”


    馮斯的記憶回到了11年前。在父親逃亡之後的某一個夜晚,他病倒了,躺在床上發著高燒,眼前飄過無數吊詭的幻覺:巨大如山的蟾蜍,嘴裏噴出綠色毒霧的寶塔,身上披著黑色鬥篷在半空中飛翔的貓,一個不斷從曲折細長的管道中鑽出來的隻有半張臉的僧人,諸如此類。在高熱的譫妄中,隻有母親一直守護在身邊,為他換放在額頭上的濕毛巾,握著他的手,不斷地對他說:“忍一忍,不要怕。”“忍一忍,兒子,很快就會好的。”


    後來馮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當時的情景。發燒很不好受,但他的心裏卻充滿溫馨,因為在這段記憶裏和發燒相伴的,還有母親的愛。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他就會覺得,母親始終和他在一起。


    “原來那些隻是用來催眠的……”馮斯搖搖頭,拳頭握緊了又鬆開,忽然間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頹喪和心灰意冷。如果心靈中最寶貴的記憶都可以像易碎的玻璃那樣被輕易地摧毀,他實在無法明白,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裏。


    其實此刻他的心裏仍然還有許多疑問,比如父親馮琦州的真實身份,比如母親為什麽會選擇那個時候離開,然後在長達10年的時間裏隱匿起來,現在又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比如在自己和慧心出生的那個血腥的夜晚到底發生了些什麽、自己為什麽會被馮琦州帶走。但他已經被一波又一波的悲傷和失落所深深淹沒,似乎連心髒都懶得跳動了,那些問題顯得是那麽無足輕重。


    除此之外還有悔恨,以及對父親馮琦州的深深歉疚。他一直把父親當成害死母親、拆散整個家庭的元凶,一直以抗拒、厭惡、仇視的態度對待著這個孤獨的男人。但現在他才知道,這種恨就像無根的浮萍,根本就是錯誤的。是母親主動選擇了拋棄他,拋棄這個家庭。造成這一切的是母親,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反而是被他仇恨著的父親,在臨死前表露出了對他深沉的感情。而同樣是在那個時候,父親還在為了母親的事向他道歉,愧疚於他傷害了一個普通人。


    馮斯的身體慢慢滑到地上,呆呆地坐著,神情木然,就像一個剛剛把眼淚哭幹的精疲力竭的小孩子。模糊的視線中,母親始終站在原地沒有動,含著淚注視著他,目光中釋放出一種叫作“愛憐”的情緒,但他實在不知道這種感情是否值得相信。


    就在母子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候,一直處在昏迷中的慧心醒了過來。他先劇烈地咳嗽了幾聲,隨後睜開腫脹的眼皮,一眼就看到了池蓮。然後他就張開口,大聲喊了出來:“媽媽!快救我!”


    媽媽。


    慧心管池蓮叫媽媽。


    馮斯呆了幾秒鍾,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慧心很惱火。


    馮斯沒有理睬他,繼續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慧心暴怒起來,發動了蠹痕把馮斯納入蠹痕的範圍內,然後隔空一拳打在馮斯的臉上。馮斯歪著頭,一縷鮮血順著嘴角流下,卻仍然在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


    慧心被馮斯這種輕蔑的態度深深激怒。他利用蠹痕所虛化出來的無形的手解開捆綁,又重重踢了馮斯一腳,但當他準備發出第三下攻擊的時候,一隻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別這樣。”池蓮輕輕說了三個字。和與馮斯說話時飽含著情感不同,她和慧心說話時態度是冷冰冰的,與其說像是母親和兒子說話,倒不如說像是上司對下屬,甚至主人對仆從。慧心身子抖了一下,像一隻溫馴的綿羊一樣低下了頭:“是。”


    馮斯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心裏居然有一絲異樣的快意,那種感覺,倒像是兩個在女神麵前爭寵的屌絲男,看到對方被冷落,就可以撫慰一下自己的妒火。


    池蓮走到馮斯麵前,手上多了一樣東西:一根銀色的吹管。馮斯苦笑一聲:“怎麽,準備殺了我嗎,媽媽?”


    “我如果要殺你,19年前就可以動手了,”池蓮輕歎一聲,“我隻是要你睡一會兒。”


    “我已經睡了19年了,”馮斯搖搖頭,“現在我不想睡了,我想清醒。”


    他的目光裏充滿了鄙夷、仇恨和抗拒,毫不避讓地和池蓮對視,試圖從母親的眼裏找到一絲內疚和後悔。但是沒有。池蓮的眼神裏有溫柔、有憐惜,也有堅定,唯獨沒有一丁點兒歉疚。


    她絲毫不覺得她對不起我啊,馮斯想,這就是我的媽媽,我珍藏在內心最深處懷念了10年的媽媽。


    “噗”的一聲輕響,馮斯的脖子上微微一痛,像是被小蟲子咬了一口。他側頭一看,一根銀針正紮在那裏。池蓮默然放下吹管,把頭扭開,不再看他。


    麻醉劑發作很快,馮斯的眼皮迅速變得比鉛還沉重,並最終合在一起。意識漸漸模糊、漸漸飄遠,黑色的幕布拉下,把馮斯和視線裏的母親分隔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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