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江湖義氣


    雨下到後半夜就停了。


    但天色依舊陰沉沉的,好似下一場雨已經跑在路上。


    清晨叫醒竺雪梨、祁破奴,來到客棧前院的大廳吃早飯,賀路千訝然發現店家、店裏的夥計、店內吃飯的客人全都在八卦議論他的昨日殺戮。


    可出乎意料,賀路千懲惡揚善之舉並沒有得到大家一致的誇獎。


    例如某食客甲,他在憐憫那些惡人死的太淒慘:“聽說河爺不僅掉了腦袋,一張臉還被野狗啃得稀爛,真是慘啊。蕪鳩郡何時出了這麽一位狠人?”


    河爺疑似是昨日攔路搶劫那夥壯漢的頭領。


    談起蕪鳩郡狠人,一名食客乙大聲發表意見:“我卻知道這位過江龍是誰。”


    其他食客們紛紛好奇詢問。


    唯有竺雪梨和祁破奴條件反射地望向賀路千。


    坐聽別人議論自己,對賀路千來說,是一次非常難得體驗。賀路千活在二十一世紀時,在校園裏、在公司裏都屬於最常見也最普通的群體,不醜也不俊。推開隔壁公司的辦公室,瞟一眼那些入職不到兩年的新人,你就能從他們身上看到賀路千曾經的影子。當自己突然成為話題人物,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賀路千非常好奇。


    賀路千笑嗬嗬地讓竺雪梨和祁破奴好好吃飯,自己則豎起耳朵傾聽食客們的評價。


    食客乙非常享受成為眾人焦點的感覺,侃侃而談道出他所知道的內情:“你們都知道鐵槍會吧?咱們應京,天江下遊歸虎龍幫管,虎龍幫三千弟子鎮應京,大家身為應京人,自然明白他們的厲害;天江上遊卻是鐵槍會的地盤,蕪鳩分舵和安觀分舵好似兩顆鐵釘釘在天江。凡是走水路的,都得賣這兩家麵子。”


    “可就在前些日,鐵槍會的兩顆鐵釘之一蕪鳩分舵,卻被人挑了。”


    食客乙豎起食指,強調語氣說:“被一個人單槍匹馬挑了。”


    “據說前些日夜裏,一位白衣殺神突襲蕪鳩分舵。他拎著長刀從東街殺到西街,又從南街殺到北街,殺的那日月無光,殺的那三軍喪膽。次日早晨一瞧,哎喲喂,蕪鳩分舵門口足足堆滿了五六百顆腦袋。”


    “實在太恐怖了。”


    “更恐怖的,那位殺神砍了五六百顆腦袋,身上竟然一點兒傷都沒有。甚至莫說傷口,他身上連一滴濺血都沒有,殺人前一身白衣,殺人後照樣一身白衣。”


    “河爺麾下有二三十條敢打敢衝的好漢。能殺的他們跑都跑不了的,肯定是那位白衣殺神。”


    賀路千聽得無語凝噎。


    什麽日月無光,什麽三軍喪膽,你老感情在說書呢?


    還有,我什麽時候砍了五六百顆人頭?從蕪鳩郡到應天府,我總共才砍了102名罪人好不好。


    還一滴濺血都沒有,你可知道我換了幾身衣服?我現在脫衣服都快脫成心理障礙了。


    食客乙的腦補能力實在太強了。


    可你別說,食客們偏偏就好這一口。在座的食客們全都毫不猶豫接受了食客乙的誇張宣傳,紛紛感慨賀路千這位白衣殺神實在太殘暴了,簡直是千古未見的狠人。


    後來,連店家都插嘴感慨:“唉,說起來,河爺還賒欠我三兩銀子呢。河爺上沒有老,下沒有小,他這一走倒好,我這三兩銀子從此成死賬咯。”


    食客丙似乎熟悉本地人情,卻又排斥河爺等劫匪,冷笑說:“老博,你就不該賒他。他們那些混江湖的,富的快,窮的快,死的更快。整日在刀刃上左右橫跳,挨刀是早晚的事兒。”


    店家指著背後的“概不賒欠”木牌,搖頭苦笑說:“我說一句概不賒欠,河爺立馬把他的大刀拍在櫃台,說要把他價值五兩銀的寶刀當給我。嘿嘿,你讓我怎麽拒絕?”


    “不過還好,河爺隻害外地人性命,他對咱們本地人一直仗義。每次搶劫得手,都會及時到我這裏還債。若是晚一天遇到那位白衣殺神,讓河爺順利做了幾筆買賣,唉,我這三兩銀子死賬說不定就有著落了。”


    賀路千越聽越不對味。


    這群百姓的三觀,很成問題啊。


    因為河爺兔子不吃窩邊草,所以你們就念他的好?


    特別是店家,河爺殺人放火搶劫的錢,你也收的心安理得?


    都是什麽人啊。


    賀路千明明在懲惡揚善,結果到了這些人眼裏,他卻詭異變成了中性的災星:河爺遇到賀路千是倒黴,而非他本就該死;賀路千斬殺河爺不是除惡,而是一怒拔劍式江湖衝突。


    賀路千越聽越懵,漸漸意識到他與這群百姓的代溝比山還高,比海還深。


    竺雪梨和祁破奴也聽不得這些食客對河爺等匪徒的同情,情不自禁地反感他們對賀路千的汙蔑。兩人年齡小,心裏藏不住事,心中的不滿全都溢到臉上,甚至準備反駁這群食客:“難道昨日我們就應該被搶劫,被活活砍傷、砍死?”


    賀路千及時攔住兩人,勸說:“先吃飯。”


    一切社會現象,都有其存在原因。


    賀路千猜測,以河爺為代表的黑色勢力,或許已經在本地綿延不絕十數年乃至數十數百年。河爺崛起之前,有其他勢力盤踞渡口,搶劫弱勢旅客;河爺滅亡之後,又將誕生新的勢力,繼續盤踞渡口,搶劫弱勢旅客。店家以及來往商客已經熟悉並接受了河爺這群黑色勢力,進而發自內心敬佩或者感謝河爺不害本地人、守規矩還債等品格。


    至於那些被搶劫乃至被拋屍的外地旅客……嗬嗬,與我們有什麽關係?


    店家有店家的屁股。


    和他鬥嘴又有什麽意義呢,又能鬥嘴出什麽結果呢?


    賀路千正在反思這種醜陋的社會現象,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我道要瞧瞧,誰敢窩藏殺我兄弟的凶手?”


    門外來客知名度很高,門口附近的食客立刻道出他的身份:“是虎龍幫的四大金剛,淩大爺。”


    隨即,又有食客道出他的來因:“傳言河爺背後站的就是淩大爺,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淩大爺怒氣衝衝趕來,肯定是想親自捕殺白衣殺神,為河爺複仇。”


    耳聽食客們的嘈雜喧嘩,賀路千頓時明白了原委。


    無非是:殺了小的,來了老的。


    不過,虎龍幫的消息倒是非常靈通。話說,賀路千昨夜為了躲避追兵騷擾,故意沿著小鎮繞了一圈,佯裝從應京而來,準備明日渡江北去。沒有想到,這些偽裝效果僅能拖延一個晚上,他們今早便直接追到了這家客棧。


    賀路千歎了一口氣。


    無間地獄隻鼓勵賀路千誅殺罪人,大廳裏的店家和食客們雖然三觀不正,卻還達不到判處死刑的地步。為了避免生死搏殺中誤砍了他們,賀路千索性直接從隨身包裹中取出斬日刀,坦然心態走向門口。


    客棧四周已經被百餘名壯漢重重包圍,唯有正門附近刻意留了一片空地。


    空地中間站有兩人,其中一人膀大腰圓,滿臉怒容地拎著一把長刀,理該就是食客們口中的虎龍幫四大金剛之一的淩大爺;另外一人則是一位瘦弱無力的青年,他滿臉膽怯,低頭哈腰地站在淩大爺身邊。


    瞧見這名青年的麵孔,賀路千立刻明白了虎龍幫為何消息靈通。


    瘦弱青年卻是熟人,昨日惹得賀路千一怒拔刀的那位青年婦人,便是他的妻子。不必懷疑,肯定是虎龍幫昨晚逮住了瘦弱青年,而後逼問得出賀路千殺人情形。虎龍幫參考賀路千與竺雪梨、祁破奴三人的體型特征,不斷縮小範圍,終於追蹤到客棧這裏。


    瘦弱青年瞧見賀路千,先是恐懼地連退兩三步,而後顫抖地指認凶手:“就是他,就是他殺了你的兄弟。”


    淩大爺即時怒目瞪向賀路千,沉聲喝問:“你便是逞凶蕪鳩,又害我兄弟性命的白衣魔刀?”


    賀路千愣了愣。


    白衣魔刀是什麽鬼?


    難道是我的江湖綽號?


    太難聽了吧。


    確定賀路千就是凶手之後,淩大爺卻奇怪地沒有直接大打出手。


    淩大爺拱手環顧四周:“我兄弟戎二河,雖然武功低微,卻自幼生得一副俠肝義膽。”


    “十年前,淩某重傷瀕死,被江水衝到二河兄弟家門口。二河兄弟不問我的姓名,不問我的來曆,不問我的仇家是誰,義薄雲天地不眠不休照顧我。二河家的婆娘想告發我時,二河兄弟也沒有二話,直接將她一刀砍了。可以說,我這條命是二河兄弟給的。”


    “待我把二河兄弟接到應京,二河兄弟又恭恭敬敬侍奉我老娘,比我這個親生兒子還親。二河兄弟雖然與我異族異姓,沒有半點兒血緣關係,可在我心裏,卻早已經把他當成比親兄弟還親的親兄弟。”


    淩大爺斜指賀路千,向他背後的虎龍幫幫眾大聲呼喊:“而今我的親兄弟被人砍掉腦袋,你說我該不該為他複仇?”


    百餘名虎龍幫幫眾,異口同聲喊道:“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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